(三十)
哥哥走了几天之后,二姐、三姐也都走了。妈妈没有去送,她照常上班,晚上看毛选。话也少了,很少笑,每个星期天我家也和平时一样,只有我们三个人。她除了洗衣服做饭外就是看书,还是那本毛选。
这里的邻居没有一个到我家串门的。我家刚搬来时,他们看到我们家只有姐弟,我在院里进出时都会感到他们奇怪的眼光。直到妈妈出院回家后,他们也没改变这种眼神。不知他们怎么知道我家出身不好的,在开始的两年,他们很少与妈妈说话。那时的人都知道一个简单保护自己的方法,“宁左勿右”。你积极得再过头、甚至做错了事都不会有人说你,最多是好人办错事,没关系。可你要是稍右点、落后点,那麻烦就大了,所以人人都信守着“宁左勿右”的原则。
通过一件事能完全看出人们的心理。那时对于判刑的人都是开批斗大会,叫做“公审”。在宣判之前每个街道都组织讨论,由居委会主任宣读每个罪犯的罪行后,让大家说判什么刑、判多少年。那些街道老娘们儿一手拿着小板凳、一手抱着毛线活或是纳了一半的鞋底,革命生产两不误地坐在院里,声讨着犯罪分子。
记得在居委会主任宣读完“遇洛克的反革命罪行”后,问道:“怎么判?”
只听到全体一致的喊道:“枪——毙!”
她们举起还拿着毛衣针、锥子的右手,义愤填膺地表态。那声音之齐,意见之一致,真是不约而同。然后又一丝不苟地继续着手中的活计,其实她们根本没听到遇洛克的反革命罪行是哪些、内容是什么,只是知道既然是反革命,就必然会被枪毙。说狠点显得革命些,她们并不关心你是真毙还是假毙,她们只是在履行着一个形式、一个过程。她们真正关心的是早日让自己的丈夫、孩子穿上毛衣、新鞋。
一九六九年,毛主席又说了:“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学校里很快来了工宣队。知识分子必须有人管,没人管他们就会闹事。以前自发的红卫兵组织被一一取缔了。在工宣队的领导下,诞生了新的统一的红卫兵,还有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这宣传队引起了同学们的兴趣,在这里你可以唱歌、跳舞、拉琴、弹筝------尽情施展你的才华。虽然那时只有几首如同圣经般单一的革命歌曲,像《大海航行靠舵手》、《天大地大》、《北京的金山上》------但宣传队是不同的,那可是化了妆在台上唱,是在有众多观众的舞台上唱,是文艺演出,而且还可以跳芭蕾舞《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能唱样板戏里的李玉和、郭建光、小铁梅、小常宝。
同学们纷纷去报名,我想拉二胡,也跑去报名。主管宣传队的是贺师傅和郝师傅。贺师傅中等个,脑袋很大,同学们背后都叫他贺大头。郝师傅瘦高个,脖子细长,还有点歪,叫“郝歪脖儿”,这是我给他取的名,是从他办公室报名出来后取的。
进了办公室,我说明了来意,贺师傅说话了:“你连红卫兵都不是,还想参加宣传队?这是搞文艺,是上层领域。这是谁都能搞的吗?这里边的阶级斗争很复杂,要不毛主席为什么派我们工人阶级来占领上层领域呢?”
“那好吧,我先加入红卫兵后再来报名。”我红着脸说。郝师傅接过了话茬:“你能加入什么红卫兵啊?我来学校后就查过了所有学生的档案,对一些重点对象都有记载。就你的出身最差,而且在填表时还耍滑头,填什么旧军官?我都没听说过这名词!国民党军官就是反动军官,你不老老实实填‘反动军官’,还替你反动老子掩饰!听说你爸爸官儿还不小,告诉你,本来我正要找你呢,就算全校的学生都加入红卫兵,你也入不了,打我这儿就不同意!”
郝歪脖讲这些话时,走进来一个人,是我们学校宣传队的主角。她比我大一年级,白毛女、吴清华的角色她都会跳,跳得像真正的芭蕾舞演员。甭说别的,就说她把一首《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改编成舞蹈,在台上自唱自跳时,那悲伤的旋律、形象的肢体配合,就博得了全校师生的热烈掌声。每到她演节目时,掌声都会迫使她不得不再加演一个节目。她柳眉杏眼,蒜瓣鼻子,凡是她出现的场合,都会招来男生们赞许的目光。她是宣传队的标志,“123”的校花。
她听了郝师傅的话后,把目光转向了我。我红着脸、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只想等郝师傅赶快训完,我好打道回府。从此再也不提加入任何组织团体的要求,甚至连学校也不想来了。我平时最怕别人提我的家庭出身,只要同学们一提这类话茬,我立刻就抬脚走人,极力掩盖心中这块疤痕。郝师傅却当着校花柳云的面来揭我的痛处!还一口一个“反动军官”、“国民党军官”,明儿全校还不都得知道了!
我觉得柳云正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我,等不得郝歪脖说下去,我转身冲了出去,翻过学校与师范大学间的土墙,钻进了北师大果园。
低矮的桃树遮住了我通红的脸,我坐在桃树下发呆。
这“复课闹革命”还不如以前不上学好呢,那时自己是四野铁骑纵队的,虽然一共只有三人。可没人敢歧视我,每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就没有学习吗?复课了还不一样没有文化课,还处处受人歧视,事事得绕道而行,总有低人一等的感觉。
天黑了,我还坐在这里。我不知道该去哪儿,哪里又是我可以去的地方呢?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世界太小了,没有我的容身之地;这天空太低了,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儿时的梦想此时被敲得粉碎,碎得连一点粉沫也没剩下。
可我是男子汉,我不会向命运低头,我要抗争。别人有的,我要有;别人没有的,我也要有。我要让一切嘲笑我、鄙视我、歧视我的眼光变得尊重我、羡慕我、哪怕是惧怕我。这一刻,我似乎长大了、成熟了,有了生活的勇气。
我已经有两星期没去学校了,头两天,我闷在家里胡思乱想。想起文革以前,自己是同学们中最有威信的人,现在却成了同学们嘲弄的对象,甚至和小辫儿刘这些我曾不齿的人混在了一起。虽然搬了新家后,和他们没再见面。在新学校,同学还是把出身不好的人排斥在外,连工宣队的郝歪脖都这样看。说什么“全学校的人都入了红卫兵我也入不了”------呸!谁稀罕你那破红卫兵呀。我早就当过红卫兵了,而且还是铁骑纵队的。
小旦儿他们那帮干部子弟,穿着将校呢在学校里整天旁若无人,趾高气昂的,那些平民子弟还真有给他们溜须拍马的,孔连海那小子就是这种人。整天呲着门牙、谄媚地冲他们笑,看到我时又立刻昂首挺胸、眼皮朝下了。小旦儿的狂妄是来自于他们出身高贵的优越感,可孔连海的那神情真让人受不了。他的作派怎么那么像我熟悉的一个人呀?谁呢------噢对,就是他,黄世仁的狗腿子穆仁智!电影里,他在黄世仁面前和在杨白劳面前的两种表情,不正是孔连海在小旦儿面前和我面前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吗?
前几天学校结合珍宝岛事件开了批判会,让大家写对苏修头目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之流背叛马列主义无耻行径的批判文章。这是我上中学以来写的第一篇作文、也是文革停课以后仅有的一次作文。我的这篇作文得到了老师的赞许,让我在批判会上念。我也是作为唯一一个不是红卫兵的同学上台发言,我异常严肃、认真地大声朗读着。读到“我们每一个忠于毛主席的革命青年,都应拿起笔来声讨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之流和他们所推行的修正主义路线,决不能让苏修的和平演变在我们伟大的祖国重演。人人口诛笔伐,把他们批得比当年的托洛斯基还要------”
“什么?脱毛儿司机?没毛儿的司机?!”
“哈哈哈!”孔连海无赖的话还没说完,小旦儿们已经哄堂大笑了,有的还捂着肚子滚到了地上。难得安静的课堂又恢复乌烟瘴气了。
我愣在前边,不知道自己哪里写错了,出了这么使人捧腹大笑的丑。老师喊了半天“安静,大家安静!”也制止不了这哄闹的场面,眼看实在不能继续下去了,老师无可奈何地示意我下去。我低着如同一块大红布的脸,向最后一排的角落——我上学第一天自己选的位子走去,经过小旦儿身边时,他拉住我的衣服说:“嘿,大作家,什么叫脱毛儿司机呀?”
我甩开他的手,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回到了自己的位子。小旦儿愣住了,孔连海也用惊奇的眼神看看我,好像说“哟,你敢这么对待小旦儿?”他又转过脸看着小旦儿。小旦儿的同伙们也都在看着他,似乎在问:“哥们儿,怎么着,打不打丫的?”
小旦儿心想:这平时低头来低头走的沈猛,今天竟敢给我难堪?哪个同学在我面前不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的?最起码也避而远之、绕道而行呀。
我抬起了头,用轻视的眼光向他们挑战,想用眼神告诉他们:
我不怕你们!我躲你们并不是因为怕你们,只是不想找麻烦而已。如果你们真想欺负我,那么好吧,咱们就来试试。
“同学们,沈猛的这篇批判文章写得很好。你们可能不知道谁是托洛斯基,他是苏共党内早期右倾路线的代表,当时被称为‘托派’。托洛斯基是他们的代表人物,也是他们的首脑。不是什么‘脱毛司机’。刚才大家因为不清楚误会了,现在既然明白了,就不要把这点儿事放心上了,好吗?”
张老师耐心地向大家解释着,同时为我捏了一把汗。她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她对小旦儿们也是尽量不说话,实在要说时也是小心翼翼、字斟句酌。
老师从小在我心目中形同父母,是我非常尊重的人。我收回了决斗的架势,小旦儿居然也没站起来,一反常态地转向老师。不用说打,他只要往起一站,喽罗们就会一拥而上,打得我满地找牙。女生们都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她们不仅赞许我对在她们视为猛兽的小旦儿的不屑,更多的是赞赏我居然知道她们从没听过的苏共史上的托洛斯基。那会儿的学生,除了打闹和背语录、游行,又有几个知道或想去知道一些知识呢?
此刻的教室里出奇的安静,小旦儿们也不像每天那样胡侃了。虽然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坐着,有的还打起了哈欠,却没有一个说话或坐在桌子上的。老师也不用扯着嗓门讲话了,她娓娓动听地讲着毛泽东青年时代的故事。那时没教科书,她讲毛主席的生平是不会犯错误的。她在讲着的同时,不时地用眼角从厚厚的眼镜片下偷偷地观察着小旦儿,担心她所顾忌的事发生。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到了放学。
下课铃声终于响了,当我最后一个从教室里走出来时,张老师悄悄地对我说:“沈猛,你跟我到办公室去。”
到了办公室,她对我说:“今天是我的疏忽,不该叫你到前边去发言。可除了女生们交了发言稿,只有几个男生写了,而你又写得很好,我想这也是你积极争取加入红卫兵的表现,才决定让你发言的,谁知却引起了你们之间的矛盾。我知道你是不会有什么举动的,我只是怕苟建军他们会为了面子报复你。也许他们不会,但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只是不放心,如果发生什么事,我希望你能忍让,这样对你有好处。你出身不好,但我看得出你是自尊心很强的孩子。我本不想提及你的出身,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和他们不同,希望你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多加考虑。”
我能理解张老师的用心,对此我只有感激。我说:“谢谢您,张老师。”
一出校门,我就看见小旦儿和他的喽罗们手拿武装带、弹簧锁,跨在自行车大梁上,在路中间一字排开等着我。他们个个歪砍着将校呢帽子,臂戴红卫兵袖章,露出狂像。不远处的电线杆后面,探出一个呲着门牙的脸——是孔连海在偷偷地看热闹。他也是红卫兵,在出身那栏填了“革干”。他爸是街道火柴盒厂的副厂长。在这个二十来人的厂子里,工人绝大部分都是家庭妇女,所以造反派的头头是他爸,夺权后自然成了副厂长的第一人选。电线杆后他露着的红袖章提醒了我——我不能打红卫兵。
看他们拦住了道路,我左一拐想绕道而行。他们骑车追上来,把我围在了中间。其中一个叫汪今朝的抡着弹簧锁说:“孙子,害怕了吧!”
他是小旦儿最忠实的跟屁虫,凡是有小旦儿的地方,不可能没有他。他的话激怒了我:“我才不怕呢。你们那么多人,还带着红卫兵袖章,打我一个算什么好汉,有能耐把袖章摘喽,咱一个个来!”
“一个就一个,汪今朝你先上!”小旦儿冲汪今朝努努嘴。
汪今朝把车支好,提着弹簧锁向我走来。我想好了,只要他第一下打不着我脸,我就会打得他再也抡不起第二下。我知道,只要我一拳打在他下巴上,他就会瘫软无力,倒在地上。因为我听七哥讲过,这里是震动肌,是人最不经打的地方。只需有力的一拳,就会让人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这时陆续围过来好多人,把道路塞得严严实实。我今天就是打到最后,只要还剩一口气,我也决不投降。想到这,我浑身充满了力量,我双腿叉开站着,等汪今朝出手。忽然,我注意到他没摘袖章,就说:“你不摘掉袖章,我是不会跟你打的。”
我把双手抱在胸前,等他摘下袖章。他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他摘掉袖章,以为我在找借口,便神气地把上衣一脱,顺手搭在了车把上,一撇嘴说:“得,我连衣服都脱了,看你丫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拎着弹簧锁,大大咧咧地向我走来,以为我根本不敢打他。我一看这时机太好了,便一个箭步窜上去,没等他出手就用尽全力,一拳打在他左侧的下颌上。真是震动肌,只见他晃了几晃,一头栽在地上,手里的弹簧锁也飞了出去。
“打丫的,一块儿上!”小旦儿一声大喊,我被他们围在了中间。“啪”我后脑勺先挨了一皮带。又是一声“砰”,要不是我躲得快,弹簧锁肯定把我脑袋给花了,幸好打在了肩上,我却没感到痛,一眼看到路边有一块焦砟子,便低头猛抡王八拳,连踢带打冲开一条血路,直奔大焦砟子,抄起来转身乱抡起来。不知道打着了谁,也不知打了多少下,只感觉手火辣辣的。
这时,小旦儿们纷纷四散而逃,被两个人追打着。那个矮壮的人打到谁,谁就一下子倒地了,而且他是赤手空拳。我透过迷糊的双眼细一看——噢,原来是小柱儿,我们院的邻居。他是邻居里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比我大一岁,是六九届的。他身体结实,从小练武术,还会摔跤。而且他人很正直,太平湖的小流氓都不敢欺负他,而且也不是他的对手。另一个是小奎子,也是我们院里的,和我同年级。他是红卫兵排长,为人非常老实,今儿居然为我打起架来。
他们放学后出了大门,看到小旦儿们堵在道上的架式,就知道他们要闹事。本想赶快回家,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听到孔连海在为小旦儿们吹牛屄捧臭脚。他对经过的同学们不停地说:“别走,有好戏看!我们班的沈猛待会非得让小旦儿他们给摧(读Cei,打)成屄形儿!”
小奎子一听是要打我就没走,正好看见小柱儿出来了,马上对小柱儿说了这事。小柱儿说:“咱别走,看看去。”
当他们看到小旦儿们蜂拥而上、劈头盖脸地打我一个人时,小柱儿冲了上来,三下两下就打躺下俩。小奎子也手握一根课桌腿冲了上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打架,竟然如此勇猛,可能是一直受这些公子哥们的气,压抑久了,此时爆发了。
小旦儿们被我们仨打得落荒而走,可我的右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了,是被武装带的铜环打的。幸好打在了眉骨上,虽然眼底充血肿得把眼睛封住了,所幸没伤到眼珠。我的手全是血,是攥得太紧了,打在别人身上的反作用力硌得我的指间出了血。
但我们胜利了,还缴获了他们丢在地上的四、五顶将校呢帽子和汪今朝的将校呢上衣。看热闹的人群里还有人喊道:“真够鲁(勇)的,沈猛。独鲁!”
奇怪的是,他们后来也没来要这些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会儿打架有不成文的规矩,输了的一方要对胜方作出赔偿,有的还要请客吃饭或者赔点钱。如果不服输,可以再约时间、地点再打一场,叫“碴架”。双方都得讲规矩,这叫玩儿得“矩气”。谁都不会到公安局报案,那样会被人笑话,是“不守江湖规矩”,这比打输了还丢人,以后就别想在江湖上混了。小旦儿跟着他们院的老大金洪胜,在冰场上和海军大院、计委、二炮等许多院派的子弟都碴过架,这衣服和帽子是他们的战利品。可他从没见过打架这么不要命的,倒下了几次,浑身是血还爬起来打,这不是玩儿命嘛!他想叫院里的大哥们帮他报仇,可几个月前他们都去当兵了,靠眼前这些没见过大场面的小喽罗们是没戏的。
小旦儿们之后没再和我们约架,看来是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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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情形下还能迅速地、偷偷地、用眼睛的余光扫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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