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记
(2005-03-13 17: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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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亲记
作者: 沙笔
This is not a book… No, this is a prolonged insult, a gob of spit in the face of Art, a kick in the pants to God, Man, Destiny, Time, Love, Beauty… what you will.
--- Henry Miller
一
今天对张伟来说,是个不寻常的日子。他一回到住处,随即高举起他那本封面为“广东生抽”色的,在里面某一页上贴了张洋桃红色,类别为154 永久居留 签证的护照,向与他分租同一套三居室公寓的北京老崔和上海小徐炫耀。
老崔连头都懒得抬,笑眯眯地阅读着当天的华文日报,从他灿烂的笑容里可以看出,今天的娱乐版上准有新消息。小徐正坐在餐桌前,小心翼翼包着馄饨,准备煮了当晚饭。
“‘波霸’露点啦?” 张伟凑过去问老崔。
见他不言语,接着又问,“天王感冒啦?”
“你丫烦不烦人啊?” 老崔终于忍不住了。
“老崔,别老记挂人家啦,还是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吧。”
老崔永久居留后,满怀着对未来的忡憬,兴冲冲地回了趟国。可该办的事儿一件也没办成,反倒被老婆弄进法院,办妥了离婚手续后灰溜溜地走人。他曾为此懊恼了好一阵子,Poor bastard!不曾想到,现在居然连小徐那孙子也敢借机来挖苦自己,真他妈是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啊。于是,他不冷不热地对小徐说,“小子哎,那咱们就共勉吧!”
此前,小徐有个女朋友,虽说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被他体贴关怀得可谓无微不至。竟然不顾老崔、张伟的反对非要领回来同居不可。前些日子不知怎得,连声“白白”都顾不得说便去向不明。也许是那妮子见他只顾昏天黑地攻读MBA,也不好好打工,花点儿钱就跟拿刀子戳他心窝子似的。再加上听明白人说,即使是念完了这课程的人也未必能找着好工作,便觉得他俩的前景十分暗淡。小徐还以为人失踪了呢,忙赶到警察局去报案,数日后接到通知说这人已经到了日本。
到底还是老崔心细,他收起报纸对张伟说,“给家打个电话吧。”
小徐的尖嗓门儿也来附和,“对,对,对!通知你‘爹第’一声。”
“操!你丫也学说鸟语了。愣在那儿干嘛,还不背着点儿。”
说着两人各回各的房间,单把张伟留在客厅里,好让他给父亲打个电话,通报这一自粉碎“四人帮”以来,他们家最大的喜讯。
“还不回来看看?” 父亲,这位曾经历过数次政治运动的老党员,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颤声说到,“都三、四年没回家了。”
“回来干什么?”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便不曾找到过有家的感觉。
“干什么?”父亲说,“做买卖,搞投资,炒股票,可干的多着哪。”
在父亲开列的一长串任务中,没有一件是他感兴趣的。他常自诩是一个散淡的人,只要有烟,茶和若干本闲书,便可打发此生。与其说他出国是留学,到不如说是躲清静去的。他总抱怨中国人太多,人际关系太复杂。
“爸,您看我是那块料吗?”
这时,继母对着另外一部电话分机的话筒说,“起码先得把个人问题解决了吧,我和你爸帮你物色了一位,当然啦,主意还得你自己拿。”老太太可不是吹得,凭她从事过多年的教学工作,别说是一位,在她所教过的学生当中随便划拉划拉都不止一打。张伟最讨厌在他与父亲通话时她一旁插嘴,他哼哈地应付着。心想这不成相亲了吗?
相亲在九十年代的中期,实在是一种过时的婚介方式。这当然是指在长辈们的策划下进行的,与婚姻介绍所的那种以现代化商业形式运作的套路无涉。对张伟,这个既不遵古训又不好时髦的人来说,无论是哪种方式,都令他无法接受。但是,就为了这么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扫了老人的兴,特别是他的继母,一个未曾生育过又想过一把做婆婆瘾的女人的兴终归不太好。
“别再啰嗦了,你给我赶快回来!”父亲在做出最终裁决后挂断了电话。
在一顿由继母精心炮制的,丰盛的团圆饭之后,姐姐边收拾着碗筷边嘲讽张伟道,“出去了这些年就混成这德性,连个洋妞都没泡上。”
“你懂什么?” 父亲打断了姐姐,“娶妻,成家是一辈子的大事,哪能这么随随便便。再说,与外族人通婚,由于受到语言,宗教,文化等等诸多因素的影响,最终导致分手的不乏先例。当年我在苏联就…,啊!” 父亲就此打住,因为老太太正盯着他。父亲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当然是本民族的好啦,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正在这时楼下有人大喊,“老张,张振海!”
“他们那边三缺一,我得去救场,” 父亲对着继母讪讪地说。
“儿子刚回家你就要出去打牌,真是的!”
父亲只得忍住,对着楼下回应道,“今儿不成,家里有事,儿子回来啦!”
姐夫递过来一支“中华”烟。张伟摆摆手,“不行,不行。现在抽不惯国烟了,”说着从自己口袋里掏出“555”。
正巧姐姐张晶洗涮完毕走出厨房,她惊讶地对张伟说道,“哟!真不开眼,如今要么是大款,要么是有级别的人才抽这种烟哪!”
“对不起,对不起。” 张伟忙道歉,“我忘了咱姐夫是正处级。他能这般平易近人地敬烟给我,应该感到受宠若惊才对,” 他说着伸手向姐夫要烟。
“别贫了!哎,大伟,你打算找一个什么样的?我倒是能帮上忙。”上帝把女人打发到人间大概是让她们来做两件事的,一是做母亲,二是当媒婆。
“什么样的?就像您这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胆大心细,遇事不慌的。”张伟接着跟张晶耍贫。
“那是阿庆嫂!” 继母抢白道。
张振海把话茬接了过去,慢条斯理地说道,“至于到底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嘛,最主要的是人品得好,在政治上得可靠。”
“爸,您这是在发展党员吧?” 张晶道,“就您说的这种人,您满大街打听打听去,现在还有吗?现在的人只求实惠。”
继母端上茶来,“这种事最好还是由长辈出面。” 张晶哼哼了一声,继母知道张晶这声“哼”代表着什么意思,装作没听见。边斟茶边慢悠悠地说,“其实我心里早就有现成的人选了。”
这句话把张晶的好奇心给勾了起来,“是谁家的千金?”
“不住咱们院儿。”
“那她住哪儿?是干什么的?”
“就是我的外甥女朱彤呀!不但模样生得好,人也老实而且年龄也相当,我觉得非常合适。”
“咳!我当您说谁呢,原来是那傻妞啊。”
“张晶!有你这么说话得吗?” 父亲阻嚇道。
继母似乎并不介意,继续往下说,“那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性情十分的乖巧。说起话来总带笑,可招人喜欢了,你见见吧?” 继母转向张伟,期待着他肯定的答复。
这就是继母的精明之处,这名义上的儿媳竟是她娘家人,多靠得住。她暗地里逼着张振海让儿子喊她“妈”,张伟就是不干。这下可好,等外甥女进了门儿,把“姨妈”改成“妈”,那还不容易。既然老婆都已经叫“妈”了,哪有做丈夫的不跟着叫的道理?张伟想着忽然笑出声来。
“这在伦常上有点儿不对劲儿呀。不管怎么着,她也算是我的表妹啊!”
“咳!你这孩子傻呀?她与你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她是我的…” 继母说到此处停顿住了。她知道,倘若继续下去就等于公开承认她并不是张伟真正的母亲,所以不叫她“妈”,是无可非议的。“老张,还是你对儿子说吧。”
“那就见见吧,”他拍了拍儿子的脑袋。
“爸,我这刚到家,您总得让我歇歇,熟悉一下环境吧?” 张伟只能出此缓兵之计。
“那就缓两天吧!”
本市虽非张伟的出生地,但自他十二岁起在此地生活过整整十年。在国外的时候,经常想起他在此间的同学旧友,现在回来了,应该去拜访一下才合常理。可是他未能如愿以偿。凭着多年前对本市印象,他挨门逐户地寻找着,但不是面对着一片瓦砾,便是站在原本应是一条小弄堂的大街上。真是沧海桑田,旧日的光景已不复存在了。他还尝试着用本地方言向人打听点什么,无论怎样努力地纠正着发音,听上去都是地道的外乡人。他在家里翻箱倒櫃,好不容易才找出当年的同学录,按图索骥地寻到人家工作单位的门上,但得到的回答不是此人已调离了,出国了,就是下海了,而且全都杳无踪迹。张伟就这样终日穿行于大街小巷,惶惶然,有如丧家之犬。
二
那天的相亲场面,就像两大主力红军胜利会师似的。人数之多,声势之浩大皆出乎张伟的预料,竟然连他年仅十岁的外甥也都列席了。
“带他去见这种场面,似乎早点儿了吧,姐?”
“不早,这叫预习。”
“得!甭讨论什么早恋现象了,其始作俑者敢情是你们这帮做家长的。”
“哎呀,就当带他出去春游,到你和朱彤亲热的时候不让他看见不就完啦?”
“刚见面就亲热啊?”
“别装纯情了,谁不知道你是煮不烂的猪蹄儿。”
“怎么讲?”
“老手!”
朱家就更别提了,连朱彤的小姨的男朋友居然也出现在相亲队伍中。据说这是她第七任男朋友,并大有婚嫁的意思。其原因有二。第一是因为这男友七是个大款。至于这第二个原因嘛,连菩萨也不一定猜得透。这位开放型徐娘竟然信佛,时常去庙里焚香礼佛,每逢初一,十五还要吃斋诵经。殊不知七在佛教中是最大的数字,吉利!西方有马丁•路德的宗教革命,至于这佛教改革的重任,必然会历史地落在这位小姨的肩上。
张伟忙把姐姐给拽到一旁悄悄地问,“打哪儿冒出这么些个人啊?我以前怎么重没见过。”
“自从妈去世之后你回过几次家?” 姐姐反问道。
“大概三次。”
“两次!”
“那又怎么样?反正除高文理之外,我就没见过这些人。”
“哪敢让你见啊?你当时极力反对老爷子再婚,每次回家总是板着脸。”
“你就没反对过?”
“我不像你那么强烈,” 姐姐为自己辩护道。“嘿,嘿,…,”张晶忽然想起了什么,独自在那儿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张伟不解地问。
“想来倒是挺有意思得。朱彤常到咱们家来玩,有时还不回家了,就在你的那间小屋里住下。可是你一回都没见过她,要不然就用不着像今天这样兴师动众的到这儿来相什么亲了。嘿,嘿,…”
“你说什么?” 张伟大吃一惊。
在人群中数男友七最为活跃。单凭那身行头便知他属于自开放搞活以来首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他身穿着在左袖口上缝上了个一寸长,半寸宽,白底上绣了一朵小黄花商标的,国人称作“梦得娇” 的进口西服。当他边说边挥动左手时,那只带在某个手指上的,非常耀眼的,硕大的金戒指足以将他的手忽略掉,而只见一张金光灿灿的麻将牌在上下翻飞。
“最近又有哪家企业上市,老吴?”他大声地问张伟的姐夫。“‘联建’正看涨,得多进些,日后才有赚头。…… 我告诉你,现在正是牛市,随便买什么都赚!当然你要是能帮忙搞些原始股来,等上了市之后就能赚它个十几倍,甚至几十倍!”
张伟的姐夫在省里某局当个处长,但他是军人出身,一时还认不清形势。还有个当过“老八路”的爹不让他掺乎这些,加之他又刚被评为省“廉政标兵”。一听到男友七跟他说这些,忙不迭摇头,“不太清楚,不太清楚。”
“大姐还常去湖滨跳舞吗?” 朱彤的小姨问继母,“那对你可有好处啦!既有娱乐性又能锻炼身体。”
这算是张伟回国后所见到的第“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在露天的湖滨公园一带,无论是广场,人行道,还是草坪到处是对对相拥的男女。并且还分区段,往往这一区是“华尔兹”,那一段是“探戈”,或是其他什么名堂的舞,反正张伟不太在行。只觉得比粉碎“四人帮”那会儿的游行队伍更加有气势,因为那会儿只是敲锣打鼓,放放鞭炮。而今由人组成的方阵,不再只是呆板地行走,间或喊几句口号什么的。在悠扬的乐曲伴奏下,或进,或退,或旋转。各区段内播放的音乐虽互有干扰,却并不影响少及弱冠,老至耄耋的舞者们的步伐。
“老张常上哪儿去钓鱼啊?” 朱彤的父亲问道。老爷子这两年让继母调教得让他觉得俗不可耐,但性急的毛病却改掉不少,现在居然也能耐住性子去钓鱼了。
“朱教授,你介绍我去的那条河没什么大鱼,尽是些喂猫的小鱼崽儿。”
“那是你的鱼饵用得不正确,在河段的选择上也有问题。” 朱教授到底是个有学问的人,对钓鱼都这么有研究。
“你的收获怎么样?”
“最近太忙,手头上正编写着两本书,还有四个学生等着论文答辩,哪有工夫去呀。”
朱彤的父亲,朱正中是张伟母校的教授兼博士生导师,简称博导。眼下在中国的大学里不是每位有教授头衘的皆享有此名号,显然是用以区别此教授非彼教授。他懂得国人对名号、头衘之类有着特殊的癖好。相比之下,老外们就不太在乎这些。张伟在国外边上学边打工,他知道在他们那儿的大学里,不分什么博导、硕导一律唤作“收破袜子的(Supervisor)”。并且在那儿的各行各业里,还以此名号来称呼他们的一些“基层干部”。他就曾经被两位“收破袜子的”领导过,一位是他在大学里的导师,另一位是他在酒店里打工时的领班。
张伟此时完全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坐在一旁的草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那群人的对话。令他费解的是,这帮人同城而居,且彼此的住处相距不甚遥远,又时不时地揭一下对方的短以供娱乐。怎么见面后,就像久别重逢似的。那番嘘寒问暖,以至于全身上下每个毛孔无一不在关怀之列。
朱彤的小姨拉着朱彤的手走到张伟的跟前,“来,认识一下,这就是朱彤。” 张伟一下从草地上蹦起来,慌里慌张地,“我叫张伟,认识您真高兴。”
“哟!到底是喝过洋墨水的,说出话来都带洋味儿。” 朱彤的小姨揶揄道。
朱彤并不答话,只是闪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冲着他微笑,而且是笑不露齿的那种。与此同时,朱彤的母亲也走了过来并热情地介绍道,“这是朱彤的爸爸。”她顺手把朱博导拉到张伟的面前,“怎么连朱先生都不认识啦?他应该给你们这一级上过大课呀。”
这还真把张伟给问住了。那来的朱先生啊?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张伟在记忆里飞快地搜索了一阵。“啊!认识,认识。就是给我们上过数学大课的朱先生嘛!”他胡说一气。他记得当时在大学里只有具副教授以上职称者,才配称作“先生”,也只有他们才够资格上大课。
“什么呀?朱先生原先是在马列主义教研室,你们整个化工系的政治经济学大课是他上的。”
难怪!因为他在大学那阵,绝大多数学生都讨厌上政治课。耗时两年半的冗长的课程设置,让人不胜其烦。头半年是中共党史,接下来是一整学年的晢学,自然是马列主义,还有诸如《矛盾论》一类。虽时有提及Hegel、Kant之流,但大都持批判态度。第四学期是政治经济学的资本主义部分,第五学期是政治经济学的社会主义部分,弄得学生们是能溜的则溜。可在部颁教育大纲上,政治课是必修的。学校出于无奈,派专人来点名以维持上课的人数。即使是这样,学生们在阶梯教室里,也总是尽量靠后坐,以便在打瞌睡或在解数学题,背英文单词时不易被发觉。为使大多数学生能顺利过关,教务处甚至把及格分数线降至36分,居然还有不少补考的。张伟的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就曾被列在补考者名单中。他不得不放弃原定的暑期出游计划,把时间用在死记硬背那些教条上,以便来年补考好蒙混过关。那所大学是理工综合型的,文革前就不太重视政治课。他们主要培养的是工程师又不是政客,用不着具副教授及以上职称者来讲授高深的政治理论,不然真成了杀鸡用牛刀。校方随便从外边调进些讲师来,但终因生多师少,也只能将就些,把整个系的学生并在一起上大课。时隔多年之后,他若还能记得住这位当年他未曾仔细打亮过一眼的老师的像貌,岂非奇迹!
“你是哪一级的?” 朱博导问。
“七七级。”
“你看,离开学校都很久了嘛!现在我们学校不再只是理工综合型的大学啦,一些文科系也陆续开办起来了。像中文系,外语系,还有经济系等等。领导上考虑到我原先在马列主义教研室时就是搞政治经济学的,所以就请我来当经济系的主任。” 朱博导在言辞之间明显地流露出那种鸟枪换炮的自豪感。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你们七七级是粉碎‘四人帮’之后招收的第一批学生,而且你们政治经济学的两个部分都是我讲的,你应该算是我的嫡传弟子喽!”他拍了拍张伟的肩膀。
That’s great! 在尚未充当女婿之前,这弟子的名分就已经被敲定了。中国人向来具有尊敬师长的优良传统,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孙猴子的本领总算是够大的了。一路跟斗把式地保着窝窝囊囊的唐僧上西天,跟他说那些是妖魔鬼怪,偏不信非去瞎掺和。“齐天大圣”又能怎样,不是照样奈何不得“紧箍咒”吗?谁让人唐先生是师傅呢。咳!怕是今后的日子真得在三座大山底下过了。这岳父、岳母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勿需赘述,现在又加上了个师长。
三
时间随着人们的闲谈悄然流逝,张伟甚至忘了到这来的目的,还是朱彤的母亲提醒了他,“让彤儿和大伟单独谈谈,我们到那边去走走。”于是他们离开了那群人,沿湖边朝着较清静的地方走去。
看到眼前那块写着“曲院风荷”的御碑,使张伟联想到他上大学那会儿。每至黄昏总到此散步,脚踏松软的草地,耳听鸟的鸣叫。抬眼望去,远处的山峰或披着落日的余辉,或罩着烟云的阴霾。那种宁静,祥和的气氛使人以为误入桃源。如今这种感觉已不再有了。只因再也无法极目远望,且不说空气被污染得使能见度急剧下降,单是环绕在四周密集的人群,也不允许有这种越过他们的头顶眺望远处的大不敬行为的发生。视线会被前面更稠密的头顶遮挡住,以至于它只能永久地停滞在头顶们之间。
从湖面吹过来的春风,几百年来倒是一直能把游人给熏醉的。清明过后晴暖的气候使人感到浑身乏力。加之湖边一棵桃树,一棵柳树地间种着,缓慢走过这红绿相间的堤岸,仿佛遇上了失灵的交通灯,弄得本来就昏头昏脑的人不知道是该停还是该行。据说是白居易做太守时让这么干的,好在他日后的俗诗艳词里加上“桃红柳绿西子湖”之类的句子。张伟用不着担心白居易是否真得这么写过,对于一个学理工的来说,知道太多的唐诗宋词反倒显得不务正业。读闲书虽是他一大爱好,但太欠缺过目成诵的本事。一旦被秀才们觉察到错处,这学理工的出身便成了台阶,堂而皇之地下来了。
他和朱彤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沿湖边遛着。当走过一张空着的长椅时,张伟提议道,“我们坐一会儿吧。”
“好的。” 朱彤回答。
“今天的天气真好。” 张伟用起了从英国人那儿学来的,与陌生人交谈先开始谈天气的方式。
“是的。” 朱彤回答。
一队成伞兵阵型的,头包毛巾,肩背黄布口袋的香客朝这边走来。他们是来自茅盾故乡的蚕农,为祈求上苍的惠顾,历代蚕农皆年复一年地,到此地的寺庙来进香,距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张伟曾读过茅盾的小说《蚕》,可就是记不起来他对此情景有过描写。这些香客为表心诚,往往要步行二,三百里,而决不能乘坐任何现代化交通工具,否则神明就不再保佑他们了。这些蚕农必须赶在吉时来临之前,到达他们供奉的神氏所在的庙宇,因此不得不在游人的缝隙中急速地穿行,但从他们的脸上却看不出焦虑的神色,步伐依然坚定而又从容。比起那些身着西式套装,行色仓促地出入于大小写字楼的男女,更能唤起张伟的种族归属感,因为只有见到了他们后,才使自己觉得身在中国。
他和朱彤呆坐在同一张长椅上。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张伟再度寻找话题,“您大学是在本市上得吗?”
“是的。” 朱彤的回答使得他们之间的对话很难持续下去。
“还是再朝前走走吧。”
“好的。” 朱彤的回答还是那么简短。
再朝前走就进入市区了。当他们来到一处公交车站牌下,朱彤停住了。噢,大概是要回家了,再这么下去恐怕也走不出什么名堂,不如就此作罢。他故意抬起头来看一下天色,“时候不早了。”
“是的。” 朱彤回答。
“你自己回去吧。”
“好的。”
“Shit, I’m dating a bozo!” 除了这两句,她还会说点儿别的吗?张伟感到无聊之极,别了朱彤之后独自在大街上瞎逛。
在他的记忆里,这条街两边的建筑原本都是古色古香的。也不知何时被嵌入了些洋房,像似一位前清的遗老,愣在敞着怀的马褂里拴了条领带,怎么看怎么别扭。这年头出洋的人越来越多,在海外挣了些钱便回来开买卖,从经营服装、电器、装饰品的商店,到西餐馆、咖啡店一应俱全。虽说这些店铺的装修和布置大多是他们从外边借鉴来的,但总感觉欠缺些什么,张伟一时也说不明白,也许那些店主正想以此来凸显中国特色吧。这些洋为中用的店铺字号就是最好的例证,别看末尾一个字不是这“娜”,便是那“斯”,但终归还是汉字嘛。
在这条街尽头,他终于找到了从前常去光顾的餐馆。字号依旧,黑底,金漆书写的“狀元楼”牌匾像是新做的,门面却被装修得更加古老,并在两侧新设置了一对石狮,张着大嘴,仿佛为了应验一句俗话“狮子大开口”。又是一对石狮子!现而今,在钱庄门口、太学门口,甚至衙门口的两边统统戳上一对石狮子,太没“创意”了!依着张伟的意思,应该换成一对石耗子,左边趴一樽白色的,右边蹲一座黑色的。最好再配上一副对子,上联是“不管白老鼠还是黑老鼠”;下联是“能偷米的才是牛逼老鼠”——这才跟得上开放搞活的形势嘛!
进得门来,一位穿着打扮颇似京剧《三岔口》里的“时迁”走上前来招呼道,“欢迎光临,先生,您几位?” 张伟先是一愣,当他的目光环顾店堂一周之后,终于明白过来了。这座城市在南宋时曾做过首都,店铺内的一切装修以及招待的装束皆是仿南宋时期的。既要模仿,咱们就仿它个彻底,张伟开始矫情起来。
“小二,你这仿宋食肆里的伙计怎么能称我‘先生’呢?应叫做‘客官’才对。”
那招待不服,“您知道‘小二’这称呼是打哪个朝代开始使的吗?我看过《水浒》,好像唤作‘店家’”
“‘店家’?你也配,那是指你们经理,…老板,…不,掌柜的…” 张伟也吃不准这劳什子的称呼到底是什么。“时迁”不敢再争辩,把菜单递了过来。张伟用不着看什么菜单,他其实是专为这家饭馆的招牌菜,“过桥鳝丝面”而来的。当他还是个穷学生时曾多次来过,而每次只点“鳝丝面”,不曾过得一次桥。这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一大盘炒鳝丝外加一碗面条,后者只在一碗煮面条上盖浇少许炒鳝丝而已,因此价格相差四倍。他许下心愿,等他有朝一日自食其力一定得“过过桥”。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外地,只要一有机会来本市,无论是探亲还是公差必到此“过把桥”。
“有‘过桥鳝丝面’吗?”他问。
“有!”
“多少钱一份?”
“二十八元,” “时迁”答。
真是今非昔比,原先两元八角一份的,如今居然涨到二十八元了。
“这他妈也太贵啦!把你们老板给我找来。”他冲着“时迁”大喊。
“我就是啦。” 这时走过来一位中年男子,身着与男友七相同的西服,“一点都不贵呀,先生。”老板笑着露出了几颗镶金的大牙。据传在南宋时期的皇城,无论官宦,商贾抑或是百姓均藉此显其富有。而今都到了争先恐后以豪宅、名车视人的年头,居然还有好这口的。“这黄鳝可是从广东乘飞机过来的,总要买机票的吧?还有这么优美的环境,良好的服务,都是要收费的嘛。在国外都是这个样子的啦,我们是在同国际接轨呀。”
见鬼去吧!张伟一听这怪腔怪调就不来情绪,更不想挨宰,起身朝门的方向运动。“欢迎您再次光临!”老板说着给张伟鞠上一个十分标准的和式躬,还别说,多少显出些买卖不成仁义在的味道。
张伟晕头晕脑地回到家。不曾想到张家全体成员都在等着他,一见他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没人敢跟他搭话,只是目送他竟自走进自己的房间并关上了门。
四
这一夜,张伟失眠了。
自从他到了那个人性尚存一丝质朴的国度后,思维方式也随之简化成所谓二进制式的了。即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其解只有YES或NO,在两者之间别无其它选择。若遇到复杂一点的问题,则化整为零层层推演,直至得出最终答案,与他在论文中的流程图(Flow Chart)一般。譬如,今天要出去散散心吗?他问自己,假如回答是NO,便呆在家中;假如回答是YES,那就出去。去看电影吗?假如回答是YES,那就去;假如回答是NO,那就不去。接下来再问,去海边吗?只有海边才是这座城市的市民,乃至全国人民唯一可以消遣的去处。因为那是个岛国,环国皆海也,东濒太平洋,西临印度洋,岛内既无名山大川可登临,也无名胜古迹可探访。所剩的也只有去海边,或游泳,或冲浪,或干脆光着膀子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因此回答只能是YES,推演到此结束。张伟实在弄不懂,建立在如此简单的思维方式之上的计算机,发展到今日,居然能创造出近乎神奇的业绩来。
张伟有一位自称很熟悉华夏文明的洋同学,他坚决反对中国的算盘是最古老计算机的说法,在他看来这两者之间不存在沿袭或传承的关系。从本质上讲,作为基础的思维方式,这两者也是截然不同的。且不说算盘采用的是十进制,究其整个运行过程,无时不显现出作为中华文明之精髓的中庸之道,即尽量避免走极端。他举例说,算盘的下排虽有五颗算珠,而用其四,上排有二只用其一,这与现代计算机唯恐其内存空间用之不足而造成浪费的设计思想是何等大相径庭。他的这一观点即出便遭到了攻击,其中火力最猛烈者当数该校“中国留学生联合会”的主席,那位Dept. of E.E. 的PhD。反驳的理由有三。其一,就作为数值计算工具来说两者的功用并无区别;其二,中国算盘的出现远早于计算机;其三,计算机虽在数据处理方法上采用了二进制,但二进制计数系统是德国人Leibniz在参考了伏羲氏的八卦图之后才提出来的。换言之,只有伏羲的嫡传后代才配谈计算机,至于其他的种族都“妈妈的Shut up!” 张伟坚决支持他同胞的观点,他说,对!C .R .Darwin就是受到《西游记》的启发才写出“Evolution”一书的。
此刻的张伟心里非常清楚,眼下所遇到有关这位朱小姐的问题,是不能用二进制的方式来处理的。好在咱有祖传的中庸之道,一旦继母或其他什么人问起,就说正在发展之“中”。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这不挺简单的嘛?偏让他说得那么玄。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索性坐起身来,打开床头柜上的收音机,听点儿音乐或许能起催眠作用。在一段略带伤感的乐曲之后,传出了那种旧时国民党电台里的女播音员的腔调。
“现在是午夜十二点,又到了我和大家谈心的时候了,”谈吧。
“有位毛小姐来信说,她的男朋友因她要去当裸体摄影模特提出与她分手。”要是我的话也会提出来分手的。
“听众朋友,人体摄影是一种反映人类自身美的艺术形式。” 嘛艺术?扯蛋!
…
“好了,下面我送一首台湾歌曲‘牵手’给她,祝她有个好心情。”甚嘛玩意儿!“牵手”在闽南方言里是配偶的意思,连男朋友都吹了,你让她上哪牵手去!张伟愤愤地拧上了开关。
“大伟,大伟。”他似睡非睡地还以为是继母在喊他,睁开眼又立刻闭上了。
“什么事啊,姐。我头晕得厉害,爸他们呢?”
“他们有晨炼的习惯,不到中午回不来。”姐姐说着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你好像发烧了,咱们上医院去。”
“不可能!自从十六岁起,我压根儿就没病过,我才不上那儿去哪。”
姐姐知道他自母亲在医院里去世后,凡遇到医院便绕道而行,他害怕联想起母亲去世前那痛苦的面容。
“那我去把李大夫给请来吧。”姐姐很是疼他的,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在文革中培养起来的。当时父母被关进大牢,姐弟俩相依为命渡过了一段相当长的苦难岁月。
李大夫,大号叫李一兵,单凭这名字就知是军人的后代,只是用于女孩儿,听起来有点儿别扭。其父是省军区原副政委,离休后住在干休所。是张晶公公原先的顶头上司,现在的隔壁邻居。李副政委的前妻在接连给他生了四个女儿之后便撒手人寰,等到续弦刚一有喜,急不可待地给起了这么个男孩儿的名字。可天不作美,等到又一千金呱呱坠地,才发觉给孩子所起得名字不太合适。但他拒不更改,说这叫军令如山。
李一兵天性浪漫,喜新奇,好刺激。军医大学毕业后,坚决要求到野战医院去。梦想着自己也能成为像战争片影里所表现的那些军医们一样,奔跑,匍匐于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拯救为国而战的将士们的生命。而在和平年代里的野战医院,既不是枪林弹雨的前线,也见不到硝烟弥漫的阵地。所谓的军医与平民医院里的大夫的唯一区别,只不过是在白大褂里穿着件国防绿的衬衣而已。更可悲的是她被派到了妇产科,每日里所从事的也不过是接生,堕胎一类的寻常勾当。三四年里除了听到些未婚先孕,计划外生育之类的传闻外,任何新奇刺激的事一件都不曾发生过。某一天在施行完十几例刮宫术之后,手臂肌肉居然被拉伤。李大夫彻底绝望了,与其这般辛劳而又平凡,倒不如换一个轻松自在的岗位。所以当干休所原保健大夫退休后,她便顶替了这一空缺。张晶一家人常去干休所看望公婆,自然与这位待字闺中的李一兵相当熟悉。
张伟在朦胧间听到有人走进他的屋子。“Holy cow!”当他一眼瞥见这位李大夫时,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他只记得在挂历上,或在电影,电视剧里才能够一睹此等大美人儿的芳容。至于出没于寻常地界的女子,还真是从未见识过有如此长象的。张伟躺着,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着李一兵,这身高、肤色,这五官的形状、尺寸以及它们在整个面部上的布置,若未经上帝亲手设计,是决计不可能达到如此完美的程度。
张伟兀自在那发呆,连姐姐的手在他眼前晃动了几下他都没有察觉。
“李大夫,看来他病得不轻啊,都说糊话啦,” 姐姐是没听懂他在喊什么。其实他本人也不明白,只是美国喜剧片中的角色常用它来表示惊讶。电影看多了,自然很容易顺嘴溜出来。据说那是前总统尼克松首创的,若直译成汉语就是“神圣的母牛!”
李一兵没理张晶,打开她随身携带的箱子,先把体温计塞到张伟嘴里,然后拿出听诊器,掀开被子伸进他的衬衣里打探了一阵,弄得他痒痒的直乐。看了看体温计,又用根儿木板条,压住舌头,让他“啊”了几声。
“是上呼吸道感染引起的,刚回来的都很容易得这种病。咱们的空气污染比人家的厉害,久居国外的人没了抵抗力。我呆会儿拿些药来给他服用。” 李大夫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张伟赶紧说道,“军医同志,您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大夫。”
李一兵回过头来,用狡黠目光看着他,“是吗?”
“是的!”他重重地点了下头,为此差点儿没晕过去,因为他正在发烧。“您看,小时候都是我妈领着上医院,我不懂事呀。大夫问我妈,这孩子哪儿不合适?长大之后,轮到我陪我妈去看病了,大夫自然就会问我。你母亲哪儿不合适?这不废话吗,我们都不是大夫,要是知道哪不合适,还来瞧您干嘛。” 张伟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自打到了国外之后,也曾看过几次大夫,情形竟然与国内一样,不管去哪家诊所,进门后大夫的第一句问话全都是你哪不合适?后来即使有病,我干脆去找兽医,再也不看大夫了。”
“什么?”两个女人同时吃惊地问。
“兽医都是给猫呀,狗呀的宠物看病,即使问‘你哪不合适?’也没用,它们根本听不懂人话,就得靠检查。就像刚才您诊治我那样,一句话都没问就把病根儿给找着了。”
张晶轻轻地在张伟身上拍了一下,“尽胡说八道,” 说着把李一兵送出家门。
就在这会儿,他听到李一兵清脆的笑声,“你弟弟还挺幽默的。”
张晶回到他床边,张伟一把拉住她的手,“姐,你把她介绍给我吧。”
“别胡思乱想啦,人家有男朋友了,正经在军事学院里当副教授。听你姐夫说,等恢复军衔之后至少是个大校。”
“Damn!” 张伟又说了句姐姐不懂的言语。
“少放点儿洋屁成吗?”
“得!你走,你走,让我自个儿单独呆会儿。”
姐姐想到在他与朱彤约会之后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心又软了,“我也觉得你不能在朱彤这一棵树上吊死。我倒是把你的情况跟李一兵说了,她能帮上忙。她有个中学同学在本市的一所大学教书,好像是文学一类的。你不是成天价喜欢文学吗,不妨找找感觉。”
五
方晓霏端坐在书桌前,读着一本法文版的《世界艺术史》,不时地在备课本上作些记录。自这所学校的教育系开设了世界艺术史这门课后,她便成了唯一的任课教师。好在每周只四个课时,对她来说十分轻松,备课只是用以打发多余的时间。
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我们的教育方针是“德,智,体全面发展”,不知何时又增加一项,变成了“德,智,体,美”。所谓艺术必定涉及美学,校方开设世界艺术史这门课的目的是想借此训练这批未来的“人类灵魂工程师”们对美的感受力,以免将来与他们所教导的少男少女们同处一个层次,称美即是“四大天王”。冲乎其量,此辈也只不过是除天王们之外,再多知道个被漂成了白人的“卖客儿•劫客生(Michael Jackson)”。仅仅以此来显示比受其教诲者博学,岂不误人子弟。当然这只是校方的忧虑。其实在这年头,已谈不上什么误不误人的问题,因为根本不知何为正,自然就不会有误啦!
方晓霏生就一副典型的,江南小家碧玉的模样。由于长期缺乏户外活动,面色苍白得连额角上的几缕青筋也隐约可见。尽管在她配眼镜时,故意选择浅红色的镜框,却丝毫不能使她的脸庞显得红润起来,后来干脆换成了隐形眼镜。她面部最动人之处就数那对笑靥了,稍一抿嘴就会显现出来,使她被人称之为苦相的面孔多少增加了些喜色。
她曾就读于国内最著名的大学,在获得文学士的学位后,又投在了中国最负盛名的语言学大师门下攻读硕士学位。与此同时,她恋上了同门师兄,一位研读古希腊语的博士生。可能是受Plato的“The Republic”或者是Aristotle“Politics”的蛊惑,热血沸腾的师兄居然投身于那场举世瞩目政治风波。像克莉丝蔕•阿嘉莎在她的小说中,借比利时神探之口说的那样,“恋爱中的女人智商等于零”。 方晓霏对政治根本不感兴趣,但为了爱,她也随师兄头扎白布条在广场上绝食。就在事态尚未平息之前,师兄早已溜出国门,从此便泥牛入海,单把她遗弃在了这片热土上。
校方总算看在导师的面上颁发了一张文凭,像送温神一般赶紧把她打发出校门,任其到社会上去自谋生路。她回到本市,多方求职均遭拒绝,理由竟如出一辙,谓之“专业不对口”。有一回她瞎打误撞地走进省教育厅,那位主管人事的居然让她到一所幼儿园任教。说幼儿正处在语言发展期,而她又是研究语言的,大可学以致用,专业对口得紧。就在她走投无路时,她中学时的同学李一兵伸出了援手。凭借着她的关系网,经过一番上下奔走,左右斡旋终于在眼下这个位置上落下脚来。
李一兵,由于她的家庭背景以及自身的职业的关系,在当代的社会上属于交际广泛的那类人。仿佛与方晓霏天生有缘,除了帮她找工作,还为她保过两次媒。第一位是李一兵的男友,甄理威的战友兼同学。顺便说一下,只要是甄理威提及“战友”两字,李副政委就把双目瞪得像龙眼似的,“战友?我跟你爹,还有隔壁的老吴才是战友哪!我们在一起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经历过大小无数次战役。你们连战场都没上过,也他妈配称战友?” 李副政委此番评论未免有失公道,甄理威和他的战友在对越自卫反击战后期,部队正撤离时曾去清理过战场,但不知因何立功受奖,还被保送进了军事学院。他是就读于指挥系,那哥儿们是在政治系。毕业那年,他留校。那哥儿们听说要下部队,急忙托关系,走门子,在省党校弄了个教导主任的差事。方晓霏倒不是嫌弃他刚离婚,还带着个七岁的男孩儿。主要是又遇上了个搞政治的,且举止,谈吐略显鄙俗。
“我觉得男人天生就离不开女人,” 哥儿们开门见山,“我这不是在胡说,有《圣经》为凭证。上帝在开始创造人类时,只造了个男爷们儿,并让他一人儿住一大园子,有吃有喝得。可他偏忍受不住寂寞,硬是央求上帝给他捏出个女人来,还干出那种事儿。”
“您应当是无神论者才对。”说完方晓霏扭头就走。
第二位,人倒是长得挺帅,穿着打扮也合时宜,只是表现欲强了点儿。言辞之间无时不向世人炫耀自己受过良好教育,并且还是位成功人士。的确,他曾是名校计算机系的高材生,毕业后先高薪受聘于合资企业。后来又辞去那份儿让人羡慕不已的职业,独自办起了家公司,属于当今最吃香的IT业者。
在一阵问候,寒喧之后,他直奔主题。
“我最恨有人把I——T给念成it,IT is the abbreviation of information technology.”
“我就这么念,”方晓霏故意说。
“IT”根本不听她说了些什么,“更可气的是,北京那帮无聊的文痞竟把E-mail戏称之为‘伊妹儿’,岂有此理!二十一世纪将成为信息化时代,小到市场购物,大至卫星通信,无不包含着信息的传递,处理与储存。这是一场革命,它直接影响到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就拿你这个做教师的来说吧,备课无须纸笔啦,用keyboard把讲稿预先type进电脑,并save在 floppy里。上课时你只要把Floppy往computer里一塞,在与之联接的电视屏幕上就出现了你的presentations。黑板被淘汰了,你也就再不用吃粉笔灰了。” 他只顾自己一路表达下去。
方晓霏必竟是研究语言学的,她除英语外,还懂法语和拉丁语。这位“IT”一番中英混合式的演讲,实在令她哭笑不得。更有甚者,这种有恃无恐的卖弄使她无法忍受。就在他提议去一家新开张的粤菜馆用餐时,方晓霏只道了一声,“我不饿,还是你自己去吧,”便再也不想见到此人。
方晓霏离开椅子站起来合上书本,转身正要走出办公室,忽然看到悄悄站在她身后的李一兵,神秘兮兮地冲着她微笑。
“不陪着你那位,怎么倒上我这儿来啦?”
“我正为这事来找你的。他在本市的差事办完了,明天就要走,我想为他饯行请你作陪,你大概不会反对吧?”
“不对啊!你俩话别,把我夹在中间算怎么回事。你别又是借故替我做媒吧?你饶了我吧!”
“最后一次,就算帮我一忙,人姐姐都求我啦。” 李一兵拱拱手接着说,“这人我倒是见过一面,长得一般,但身高马大的还算有点儿男子气,说话挺风趣。总之,不会让你太讨厌的。”
六
下午五点来钟,张伟家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高文理顺手操起话筒,哼哈了一阵之后对着正躺在自己卧室里的张伟喊道,“大伟,你的电话!”
“谁来的?”他不愿起身,隔着门问。
“是个女的!”
“我来接,我来接。”张晶正好回家来看父亲,她把话筒给抓了过去。
“是李大夫呀,噢,…,让张伟到医院检查身体,…,好,…,哎,我知道了,我一定转告他,你就放心吧。”
高文理见她神色慌张便问,“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上医院去,怕是医生都下班了吧?”
“李一兵特地约了个专家,答应下班后留下来给大伟好好检查检查。您还不知道?她路子野,什么都能办得到。”她边回答着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朝张伟的卧室走去。一进屋子她立即关上门,压低嗓门儿告诉弟弟约会的时间以及那家餐馆的详细地址。
张伟匆匆忙忙地进了餐馆,立即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坏啦!晚到整整一刻钟。正在他东张西望地搜寻时,李一兵朝他挥了挥手,“哎!张伟,我们在这儿哪!”
他走到餐桌前赶紧向三人解释,“实在对不起大伙儿,我对这一带不熟,所以来晚了。”
李一兵站起身来,指着座中那位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且油光锃亮的哥儿们道,“这是我的男朋友,甄理威。”也不知是李一兵的发音有问题,还是张伟的听觉出了差错,听上去像叫“正理歪”。难怪在上军事学院时,没让他进参谋系而直接安排到了指挥系,主要是怕他一旦当上参谋长就跟带兵长官讲歪理,到时吃了败仗算谁的?索性让讲歪理的直接带兵反到显得人尽其才。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跟当兵的讲什么理,只要振臂一挥盒子炮,“弟兄们,给老子冲呵!”就万事大吉。
“正理歪”起身伸出他那短粗的胳膊。尽管抗战胜利已经五十年了,要是他穿上一套“汪伪”时期的军服,张伟肯定会规规矩矩地打着立正尊他一声“胡司令”。
“首长好!” 张伟很有礼貌地与他握了握手,显出非常谦卑的样子,让在座的每一位都以为张伟诚恳得很。
“听兵兵说,你是打国外回来的?”他还真得拿出一副当首长的派头来,“坐吧,坐吧!”自己却双手交叉着捂住隆起的腹部站在那儿,摆了个给下级训话的姿势。张伟听到“正理歪”如此亲热地称呼李一兵,心里感觉酸溜溜得,真是头回见到天鹅愣往癞蛤蟆嘴上撞的事件发生。
“好多电视剧都演了,现在社会上有些人,对单位领导一有意见就出国。甚至连个人感情上遇到些小麻烦,招呼都不跟对方打一下,也走人了。”他深深地喘了口气接着说,“出去之后就傻了,不是住在纽约地下室里,就是奔走在东京的大街上。怎么样,你的感觉还好吧?”
“水深火热,简直就是水深火热呀!”能在张伟脸上看到如此痛苦的表情,使 “正理歪”颇为得意。不曾想到这位军事学院的副教授,竟然也如此热衷于观看电视剧。谁个不知,当今中国电视剧的主体受众是进城做工的农民、离退休人员以及闲置在家的下岗职工。国内专门编本子的朋友们都一致认定,只要能把他们的心思给琢磨透喽,就等于钱已经赚到手啦!但是当我们的“歪副教授”一看完反映海湾战争的记录片后立刻傻了眼。说美国鬼子好生了得,飞机在头顶上嗖嗖得,导弹说打嘴都不带打着下巴颏儿的,那叫一准,咱怕是惹不起。他的这番评论曾遭到未来泰山老大人的严厉训斥。
“你住在哪个国家?”他终于坐下来发问了。
“澳大利亚。”
“噢!一千来万人口的小国家。”
“没错!那儿的总理也只相当咱们这儿一个县长。”
“哪有这么大的县啊?” 方晓霏终于忍不住了,她觉得“正理歪”欺负人。母性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她们永远同情弱者。
李一兵忙对张伟介绍坐在自己身边的方晓霏,“这位小姐是我中学同学,方晓霏。”
“不胜荣幸,”张伟起身向她深鞠一躬以表敬意。他的这一举动虽让方晓霏觉得有些过头,但在心里还是受用的紧。礼多人不怪嘛!
“这可是个才女。虽不敢说是著作等身,也是出版过好几本得了。”
方晓霏特别不愿意有人称她为才女,中国有句流传了很久的俗语叫做“女子无才便是德。”即使出于善意,也会使她觉得跟骂她缺德似的。她面带愠色地轻轻推了李一兵一把,“胡说些什么呀。”
“不知是关于哪一方面的论述?” 张伟认真地问。
“当然是关于语言方面的啦,她可是语言学家。我记得有一本是谈语言规范化问题的。” 李一兵替她回答道。
“哎呀,真是太即时了!要不然像我们这些在外头混了没多少日子的主儿,回国后无论是看电视听广播,还是读书看报竟然会遇上语言障碍。”
方晓霏微微一笑正准备搭话,李一兵又抢在前面,“有一本研究方言的专著还得了奖哪!”
连张伟都认为她在喧宾夺主,于是两眼直视方晓霏问道,“能否借来拜读一下,我就因不太在乎方言而闹过笑话,也得罪过人。”
“能不能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李一兵在发问。不知她是否存心,把场面弄得不像是四个人的聚会,倒成了她与张伟独对。
“出国前我在南方混事儿。有位同行从南京来出差,大伙儿关系都不错,我就擅自做主约上几个同事,动用了点儿公款请他撮一顿。席间他大谈南京的特产,咸板鸭,并说下次来时一定送给我们每人一只。”
“后来呢?”
“也不知因为客气还是大家都尝试过板鸭的滋味,都说不必了。其中有一位特率直,说那玩意儿太咸,简直没法吃。”
“后来呢?”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我见那南京人只顾说话没怎么吃,就问他‘你吃饱啦?’”
“那又怎么啦?”这回倒是方晓霏主动提问。
“怎么啦!把人给得罪了。因为在南京方言里,‘你吃饱啦?’相当于‘你是不是闲得没事儿干?’人家明明嫌弃那玩意儿,你还非送不可,这不等于在说他不识时务吗?”她们轻松地笑了。
“正理歪”见张伟成了这次聚会的中心。特别是李一兵“后来呢?”,“后来呢?”问起来没完,使他极度不满,撇着嘴说,“我最烦南边儿的人说话的腔调,老是拖长音,听上去不男不女的。”
“哎,我说老甄同志,你能不能像人家张伟似的,讲点儿有趣的,” “正理歪”默不做声了。
张伟觉得机会来了便接着说,“我给你们讲个有趣的故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向意大利赠送的一批坦克全部都被退了回来。德国人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坦克竟遭退货,立马派人去打听。谁想墨索里尼直接回答道,‘那是因为你们的坦克全都没装倒挡。’”
“哈!哈!哈!”两位女士笑得直抹眼泪。张伟还一本正经地问“正理歪”,“首长,咱们的坦克装没装倒挡?” 女士们笑得更厉害了。
聚会结束后,李一兵挽起方晓霏的胳膊回头道一声,“你们自己回去吧,我跟晓霏同路。”当她问起方晓霏是否愿意与张伟继续交往时,她只简单地回答,“让我再考虑考虑。”
七
张伟回到家,父亲和继母正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等他呢。
“朱教授要到外地去讲学,” 张振海说,“你高阿姨也跟着一起去。”他明白,父亲所指的高阿姨并非眼前的这一位而是朱夫人。
“彤儿也要到上海出差去啦,要离开两个礼拜哪。” 高文理接过话茬,“所以我们打算把他们请到家里来做客,算是给他们送行,你觉得如何?”
“一切听从您安排,” 张伟说着就往卧室走去。
“别忙,我还有话问你呢,” 张振海冲着他的背影说,“你这一晚上都到哪里去了?”
“爸,我回来是探亲还是关禁闭?” 他转身对老两口说,“跟老同学聚一聚总还是可以得吧。”
继母瞥了父亲一眼,“主要是怕你出事,现在外面很复杂。”
“多谢啦!”
因为睡得很晚,所以这一夜对张伟来说并不算长,梦却很多。唯一还能隐约记住的,是他在忙乱中抓着一个个由空中飘落下来的五颜六色的气球。由于太多了,最终一无所获。醒来看着窗外的天色依然昏暗,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刚早晨五点半。他下床在屋子来回踱着步,总感觉这梦境一定是向他暗示些什么。忽然记起有一本Freud 的《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有一阵子就数这佛洛依德牛叉,中译本无处可觅,干脆弄来英译本。但他那时的英文水平尚未达到直接阅读的程度,只得将其束之高阁。现在掏出来研究研究,算作临时抱佛脚。在第一章中有这样的描述,“If I now consult my own experience with regard to the origin of the elements appearing in the dream-content, I must in the first place express the opinion that in every dream we may find some reference to the experiences of the preceding day.”接下来这位大师便解了一个自己所做的梦,把几天来醒着的时候遇到的事件与出现在梦境中的画面进行了一番比较和对照。看球不明白!翻译上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看来要真正弄懂大师的理论非得先学会奥地利语,然后直接阅读原文。
他快速地翻阅着,当读到其中有关wish-dreams的一段论述后,似乎受到些启发,佛洛依德是这样说的:
“I think to the opposition between conscious daily life and an unconscious psychic activity which is able to make itself perceptible only at night. I thus, find a threefold possibility for the origin of a wish. Firstly, it may have been excited during the day, and owing to external circumstances may have remained unsatisfied; there is thus left for the night an acknowledged and unsatisfied wish. Secondly, it may have emerged during the day, only to be rejected; there is thus left for the night an unsatisfied but suppressed wish. Thirdly, it may have no relation to daily life, but may belong to those wishes which awake only at night out of the suppressed material in us.”
What the hell is that talking about?张伟重重地合上书本,闭起眼睛冥思苦想。诗云,“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那五颜六色的气球是否象征着这几天来所遇到的三位女性?于是在他的脑子里轮流闪现出她们的身影,但这之间到底有些什么联系呢?想要找出自己的期望到底是什么,大概要将她们进行一番比较才是。李一兵应该算是首选了吧?但已经有男朋友了,欲夺人之美恐怕有些难度。可是总要试一试运气吧?就像买彩票似的,虽说不一定能得中,若因此作罢,那么中奖的概率只能是零。至于方晓霏的模样,在某种程度上长得还不如朱彤,但她的聪明才智,以及文弱的气质也令他十分欣赏。相比之下,咱们的朱小姐貌不惊人,才不出众。是可娶也,孰不可娶也?
但问题终究要归结到操作层面上来,即需要一个周密的计划以达到“舍朱取李”之目的。至于方小姐在整个计划中的作用是绝不可忽视的,只要能争取到她的支持,凭她与李一兵的交情,对其施加有利于自己的影响,那么胜算就多出几分把握。反之,又可对朱彤谎称她是自己的女友,好让她自动退避,正如孙子兵法中的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要知道,再周密的计划也得按步骤实施。可眼下的情形就仿佛是在拜堂成亲之际,新娘却大声喊叫着要生产啦。朱彤登门在即,何以驱之?单凭一句,对不起了朱小姐,您不在候选人名单之列,那是绝对行不通得。其结果必然先是遭到义正词严式地质问,随之而来的是苦口婆心状地规劝,最后就是独断专行般地裁决。就在今日老姊妹俩当场拍板,命他二人择日成亲也未可知,张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的这一计划很可能是个怪胎。
“大伟,该起床啦!客人就快到了。” 高文理已经在敲门了。他答应了一声,心想还是俗语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为今之计也只能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了,先让这位朱小姐以及朱家最具权威的人物对自己产生反感,这便为日后的金蝉脱壳做好铺垫。略加思索之后,他进了卫生间。非为弹冠振衣之举,而是把他那不长不短的头发梳得全体立正,再用发胶固定住,然后悄然返回卧室。
张伟的卧室在母亲去世后被改成了书房,而把原先的一小间客房当作他省亲时的临时住处。父亲曾为此做出过解释,说他在家里住的时日不长,就不必占着这间大且光线好的屋子了,并保证,属于他的四个书柜里的所有物件原封不动,只是将床拆除之后,在释放出来的空间里放上一张大写字台而已。这次他不知因何又被安置回原处,难道?莫非?…,张伟不敢再往下想。书柜里的物件倒是一件未被清除,稍加整理后放上了高文理在老年大学里学油画所用的刷子,颜料还有些相关教材。
张伟从箱子里翻出条“里挖死(LEVI′S)”把它截成了半长裤,又随机地在上面劐了几道口子,须须拉拉的到是挺凉快。随后找出他新买的白色长袖T恤衫,在胸前用刷子沾着红色颜料写了一句洋文“Call Me Rogue”。
Rogue是他在牛津词典里翻弄了半天才被选中作为他的洋名字的。起初他也规规矩矩地按惯例,在词典的最后几页所列的常用名当中,选了个与他的中文名的发音很近似的David,但在一次求职失败后他决计改成了现在的这个。至于未被录用的原因,是公司作避免日后造成称谓上的混淆计,因早有两位也叫David Zhang就职于此。如此拙劣的托词把张伟气得七窍生烟。老子为你们着想,称呼起来既方便又亲切,才用了这倒霉的名字,但我并没正式注册,而且在个人简历封面的第一行明白地写着Wei (David) Zhang。所谓称谓混淆的借口完全不成立。后来干脆正式注册Rogue Zhang为他的姓名,无论在银行的帐户上,还是驾驶执照上一概使用此名。有一次他因超速驾车而被截住,当警察注意到他驾驶执照上的名字时竟大笑了起来。问他是否知道这名字是什么意思,他装出一副天真象说不知道,是一位极善良的神父替他起得。正赶上那位警察当时的心情特别好,说既然连上帝都宽恕了你,那我们也就不再追究了,居然没开罚单就放行了。临了警察又加上一句“Do mind your driving behavior sir, you won’t be forgiven at all time!”
张伟装扮停当后,听到张晶在门外叫他,“大伟,你起来了吗?”
“进来吧,姐。”
张晶一进门,他就展开双臂原地转了个圈问道,“挺酷的吧?”
“甚嘛玩意儿!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得,你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到时候您自会明白。”
“我现在就明白,你是想把所有人都给吓死!我告诉你,别以为你那洋码谁都看不懂,虽然那傻妞别的功课不怎么样,英文特好。她进得可是外贸学院,而且被分配到外贸公司当翻译,她一准能明白。”
“我就是为让她明白才这么干得。”说话的功夫,人全来齐了。
八
那天与之会师的一干人等鱼貫而入。张伟站在门边跟来人挨着个儿地打招呼,看上去还真像西方流行的,那种青少年“怕踢(party)”上的组织者。好像听谁说起过,尼加拉瓜的一所大学里有位博导在其研究报告中指出,越是第三世界国家的孩子们越不怕踢。他们是哪儿踢得邪乎奔哪儿,好乘着这股劲儿把祖宗们留下的贫穷落后的印迹一股脑儿地全给踢跑。
在这大队人马中间,要数朱彤的小姨最有眼光。她上下打量了张伟一番后说,“你这身打扮真够新潮得。不愧是出过洋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种,…那种个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你!…”张振海刚要发作,高文理赶紧打断他,并分散大伙儿的注意力。“都坐吧!茶和饮料都摆在那边的桌子上,大家请自便。”
可话题还是没能离开张伟的这身打扮,男友七首先发问,“哎,你这T恤上的洋码是啥意思?”
“就是让大伙儿叫我‘罗格’,因为那是我的英文名字。”
朱彤的母亲表示理解起英文名的必要性,“在国外生活,还是起个英文名字得好,让那些老外叫起来方便点儿。有一次我去美国开会,在休会期间,会议组织者安排我们到外地去参观。就在登机前点名时,他们把我中文名字的拼音念得个乱七八糟。我就在不远处的小商店门口转着哪,根本没听明白他们是在叫我,差一点儿误了飞机。”
“别以为我只懂俄文。” 张振海插话道,“像俄国人一样,英国人起名字也很呆板,没有多少可供选择。叫约翰的最多,再不然就是比尔,像比尔•克林顿,比尔•盖茨什么得。”
“对嘛!我们中国人对于取名是很讲究得。其一是要体现出其在家族中的辈份,像我就是‘正’字辈。其次还要显示出其家学背景。我的名是由祖父起的,他曾经中过秀才,认为儒学之要义,在乎于为人处事讲求‘中正平和’,故以‘中’名之。” 朱正中像是在讲课,顺了顺气儿接着往下说。
“但时代的变迁,形势的需要,有时不得不反映在取名上。我们彤儿出生在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再按老法子给她起名非挨批斗不可。于是我就改铉更张,另辟蹊经。朱即是红,彤也是红的意思,正好符合形势的需要。而且这巧妙之处还在于,直至今日也不显过时。像什么‘跃进’、‘东风’、‘卫东’之类的,如今听起来就过于留有时代的痕迹啦!”
“高见,高见!到底是朱教授有学问。” 男友七伸出拇指赞叹道,“我原本叫余守富,可总守着哪能行吗?就算守着万贯家财,别人都‘冒富’了我自然就会变穷啦!所以我就得改名字,把守财奴的‘守’字给改成首犯的‘首’字。‘首富’,‘首富’,也就是我最富。”这时只见那张金色的麻将牌在空中划出道弧线,最终停在了这位首富的胸前。
“这名字是你自己起得吗?”此时的朱小姐不再只是一口一个“是的”,“好的”,看来她也要像乃父一般发表高论了。张伟想,今天的这副装束全都是冲着你来得,你得好好地给我评论一番,要不然就真是白忙活啦。“你知不知道这名字的意思是什么?”朱小姐强忍住笑,以极平和的声调问。
“不知道,”张伟又是一脸无辜像,“是在那边上学时一位漂亮的法国女同学给起的,她说这名字的发音很接近法语,而法语的语音是世界上最为优美的。”
众人都感到好奇,“说说吧,到底是啥意思?”
“他让别人叫他流氓。” 朱小姐说完,终于大声笑了出来。这一笑不打紧,竟把满口的“四环素牙” 露了出来,呈灰黑色。难怪她总是笑不露齿,原来她是在刻意掩盖这一缺陷。
“什么?”此时众人面面相觑,觉得张伟的洋名起得也忒离谱了。
他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解释道:“别以为流氓是个贬义词,我有位正在那边的国立大学里教书的中学同学,在他那篇‘论流氓对中国文化之贡献,以及在新的历史时期怎样造就更多更好的流氓(The discussion of rogues’ contribution to Chinese culture,and how to bring up more excellent rogues in post-Mao’s Period)’的博士论文中,对流氓做出了全新的阐释。我曾经拜读过他的文章,他认为所谓流氓的真实含义是指那些丧失了土地家园及精神支柱的人。在他开列的流氓名单中尽是名人,像屈平,庄周,李白等等。尽管他们对中华文明做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但都是些精神及家园的丧失者。在牛津词典里Rogue还有另外一个解释,意思是爱开玩笑的人。据说自从我那位老同学的大作发表之后,牛津词典编撰委员会曾专门为此找过他,商量着要把他所下的定义加进该词典的解释中去。”
“原来如此啊!” 大伙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么这个名字就是你自己起得!” 朱小姐面带微笑地看着张伟说道,这微笑中非但丝毫不带鄙薄,反倒略显出些许欣赏来。坏啦!这不是他妈的画蛇添足吗,他懊悔起那多此一举的解释。不行啊哥儿们!今日若不能让朱小姐带着对自己的厌恶离开,欲达成“舍朱取李”,非得变成“百年大计”不可。
“大家都饿了吧?我这就去做饭去。” 高文理怕张伟接着出洋像,再一次地转移众人对他的注意力。
“大姐你就别忙了,就让彤儿来干吧,她的烹调技术可是你亲自传授的,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朱彤的母亲阻拦着高文理。
“好吧!那就请大家品尝一下我的手艺,”朱彤爽快地说。
“都忙了一周了,还不让孩子好好歇着?你们难道就不心疼彤儿!” 高文理瞪了一眼她妹妹。
“不碍事的,姨妈!” 朱彤说道。
“我听说过一个法国人的幽默,说女人只比母牛多一个脑细胞,” 张伟又试图激怒朱小姐。
“对!”朱彤迅速地把话茬接了过去,“好让她们能为自己的丈夫烹制出可口的饭菜来。”大有那种,等瞧着吧张伟,我非把你擒下不可的气势。
“不是这么讲得!”他已来不急更正了,朱彤轻盈地一转身进了厨房,并随手把门给关了个严实。这妞绝对不傻,他敢打赌朱小姐肯定知道这一段子说得是,“女人只比母牛多一个脑细胞,好让她们别随便在厨房里拉屎。” 咳!张晶误我,张晶误我啊!
他此时想起了屈原在《涉江》里的一句,“吾方高弛而不顾。”他也不打算顾忌太多,虽然朱小姐已借机溜走,若即时改变进攻目标还有救,要不然真就剩下屈死江中了。他一相情愿地锁定朱正中,因为他看上去像是朱家最具权威的人物。张伟重新抖擞起精神,伺机攻击他。
“朱教授,”他本想称一声朱博导,但觉得太具挑衅性。
“哎——,应该叫老师,”朱正中平易地朝他笑着说。
“不对,应该叫叔叔,” 朱彤的母亲纠正着称呼,在北京话里把这称作“套瓷”。
“总之,” 张伟不屑于到底该怎样称呼朱正中,“我有个问题一直没弄懂,想请教一二。”
“我们可已共同研究嘛,” 朱博导表现出非常平和,谦逊的样子。
“您是经济学家,这经济学到底算不算一门科学?”
“当然算啦!凡对此做出过杰出贡献的人,还都被授予诺贝尔经济学奖哪。”
“不对吧,据我所知,该奖项并非诺老先生本人所设立,是瑞典银行为庆祝它成立三百周年,于1968年才设立的,全称若翻译成中文应当为‘纪念艾尔伏雷德•诺贝尔瑞典银行经济学奖’(Bank of Sweden Prize in Economic Sciences in Memory of Alfred Nobel)。”
朱博导开始沉不住气了,“该奖项即便不是诺贝尔本人所设立得,也不能因此得出经济学就不是一门科学的结论啊。”
“下面我正想与您探讨这个问题,” 张伟表情严肃的样子像是正出席一场学术研讨会。他走进卧室从里面拿出本盗版的英文经济学参考书,这是小徐托他回国买的,他说在澳大利亚买书实在太贵,划不来。这几天趁着没事可干,他倒也看过几眼。
他把书翻到第一章的序论,清了清嗓子,尽量缓慢地,字正腔圆地朗读到,“What is economics? Many economists have tried to define their subject but it is hard to find a definition that is acceptable to all.” 他平时最讨厌在与同胞们交谈中夹带英语,除非没留神顺口溜出来的。但今天的情况有所不同,因为他料定这位朱博导并不精通洋文,所以才故意在此卖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激怒他,以便通过他对朱彤施加压力,反对她与自己继续交往。“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应该怎样给经济学本身下一个什么样的定义还莫衷一是。”
“这本书怎么能这么说?” 朱博导恼羞成怒。
张伟不理他,接着慢条斯理地念下去,“Economics studies human behavior, as opposed to a nature science such as chemistry. The main implication of this is that controlled experiments are not possible. 也就是说对它无法进行实验。”他又从茶几下层顺手抄起一本《牛津现代高级英汉双解词典》,“再让我们看看科学‘Science’一词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他翻到那一页上,还是那么不温不火地,“词典上是这么解释的,‘knowledge arranged an orderly manner, especially, knowledge obtained by observation and testing of facts.’这就是说,只有通过观察和实验所得到的知识才能称作科学。现在依据‘syllogism’进行推理,因为凡不是通过实验所得出的就不能称为科学,而经济学是无法进行实验得,所以经济学不是一门科学。”
张伟明知自己是在断章取义,强词夺理。但见到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时,仿佛在说,这哥儿们看来还真是喝过点儿洋墨水,便洋洋得意地借题发挥,“于是经济学家就像怀里揣着本祖传秘方的郎中,四处给人号脉,开药方。至于灵验与否,则全凭天意。”
“有点道理,就像这股市行情的涨跌,电视台天天播经济学家的评论。可你要是按照他们的预测去炒,十之八九会亏本。” 朱彤的母亲表示赞成这一看法,原因是她曾亲身经历过。这位在省属X(叉儿)研究所任教授级高级工程师(中国特色之头衔,张伟见过她的名片,在背面印着与之相对应的英文是“Professor Equated Senior Engineer”)的女士在学问上向来瞧不起她的丈夫,直到朱正中被提了干又当了博导之后,才另眼相看。
“炒股又不是经济学!” 朱正中气急败坏地大声说。张伟暗自庆幸,总算达到目的了。
“看你那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刚才还说与人探讨呢。我看大伟这孩子很有头脑,触类旁通,这就是我们学理工科的最大优点。都说活到老学到老,我认为你应该向人家大伟好好地学习学习。” 朱正中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不再说什么了。像武林中有门派之分似的,原来这学科之间也存在着偏向。张伟得意了才不过几分钟,方知他又错了,原来这一家之主是她。
九
近来张伟周旋于三位女士之间,颇觉出些乐趣,当初那种由于继母的介入而产生的厌恶心理,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通过几年来在国外生活的亲身体验,若有人敢当面提“华不如洋”,他非与之辩论一番不可。别的暂且不论,洋妞就比不上咱们自个儿的实用——能生会养。根据老崔的理论,在生育方面洋妞确实不如咱个儿的姐们儿,他称中国女人为火柴,只要轻轻一划拉就着。但须知火柴曾一度被称作“洋火”,故欲娶之女应具备的首要条件是尚未出洋者。否则一旦遇到八国联军的子孙,姐儿几个自然就会联想起商场里销售的家电产品,即国货不如洋货好使。他记得当年有华女外嫁洋汉者,曾在当地中文期刊上发表过轰动一时的“二八论”。概括起来说就是她发现与十条中国汉子上床其中八条都不行,余下的两个还算凑合。反之与洋汉做爱八条堪称精彩,而只有两个被她称作为凑合。这也真够难为她的,根据统计学的原理,她得做多少次实验方能得出这一结论来呀?“二八论” 惹恼了大批义和团的后代,他们个个义愤填膺表示要在她面前一显“雄”威,弄得她既不敢接电话也不敢上街。为平息众怒,最终还是由华人社团出面,安排了一场辩论会,由她一人舌战群“雄”。当时把市区唯一的华人俱乐部挤得水泄不通,连一向不怎么关心少数民族的所谓主流传媒也纷纷派员到场观礼,次日便大肆报道,其中“洋洋”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这“二八论” 也把小徐给气得够呛,他咬牙切齿地大声嚷道,“Fucking bitch,不要脸!” 老崔则不屑于此等无聊的辩论。他慢条斯理,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行又如何?不行又如何?要知道,占世界总人口的四分之一可是咱爷们儿制造出来的!”他迅速把话题叉开,不着边际地解释起现而今中国的离婚率为什么呈上升趋势的原因。他龇牙咧嘴地说道,“那都是让‘只许每个姐们儿生一个’的政策给害得!要是能让姐们儿们撒开了养活的话,别提离婚了,你就是想往外撵都撵不走。”
然而,据张伟掌握的情报,居然有很多洋哥儿们竟持有与老崔相同的观点,认为离婚多半是女方主动提出的。至于原因嘛,不是孩子生得太少,就是根本不打算生,或干脆没生育能力。有位已生养过四名子女的老外说得就更透彻,他说女人因子女多了对于做爱根本不来情绪,只把心思放在孩子们身上,反倒给自己腾出许多空闲来寻花问柳。张伟回国前老崔再三嘱咐他,最好是在国内就把种子给撒上,下了飞机就生,以后每隔两到三年生他一个。这样不但可以从政府那儿得到更多的津贴,更重要的是,这婚姻的安全系数也会随之增高许多。假如你不怕麻烦,打算频繁更换配偶的话,那就是另外一个课题了。
张伟对中外老崔们的种种议论与建议并非完全充耳不闻,但他有自己的想法,并为之设计了整套计划。女人的生育能力问题固然重要,但像貌也不可忽略。他想起在上大学的那会儿,校园里曾就“外表美”与“心灵美”孰重的问题引发过争论。张伟偏向于外表美更为重要的观点。理由是,外表美与生俱来,而心灵美乃后天形成。尽管有整容术,但先天造就终难以改变;至于后天养成者,则大不相同,可以采取灌输、教育、改造等各种手段,憋也憋出个“心灵美”的来。早在孔夫子之前就有“君子好逑”之说,而且他老人家也不曾反驳过,反倒时常勉励徒众多读些那本正经。虽古人的说法常被当作保守思想的同意词,但就这一点,倒显得更为开放。
还是那句老话,“按既定方针办,”自己苦思冥想了一早晨的计划不能就这么付诸东流。张伟带着碰碰运气的想法,约方晓霏出去走走。不曾想到她竟答应得如此爽快,时间是早晨八点半。地点就在离她们学校不远的一处景点,名为“黄龙洞”。
这是个天清气朗的早晨,竟现出少有的蓝天白云来,温度也适中得只穿件衬衫即可。张伟早到了十分钟以表示对女性的尊重,借等待之际他打量起这修葺一新的大门。他曾到此数游,居然从未留意过门两边的对联写得是什么。正在他边读边思索着门联的意思时,方晓霏手里拿着一卷稿纸出现在他的视野中,看上去更像是来与他进行学术交流来的。
进得门去,他们并肩慢步四处张望,又颇似一对情侣。当来到一具塑于假山壁上正口吐浑水的龙头前,他们都停住了脚步。在龙头旁的石壁上刻有“水不在深”四个大字,张伟高声道,“水不在深,而在乎其浑矣。”
“是这么解释的吗?” 方晓霏问道。
“难道还有其他的解释吗?”他手指龙口里喷出的水反问道。
方晓霏刚要指出那四个字是典出《陋室铭》,但立即从张伟那副严肃像中意识到他是故意得。一队队由手举各色旗号的导游们率领的旅行团,络绎不绝地走进院子,操着各种方言,毫无顾忌地吵吵嚷嚷。方晓霏皱了一下眉头说,“我们出去吧,我认识这旁边的一条山路直达湖边,人可能少一些。”
“这些不正是您的研究对象吗?” 张伟调侃道,她只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好啊,古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现在有山有水,正适合于像我这种大仁大智的人。” 他见方晓霏默默不语,不三不四地接着跟她幽默。
“你像吗?” 这回该轮到他沉默了。
小道旁的山倒是不高,至于有没有仙就不得而知了。两人依然并肩慢步,可总是默不做声也不是回事啊,张伟尝试着该如何打破这沉闷的气氛。
“刚才我们到过的那座院子,其实是专为宣传计划生育而修的。”
“不对!它在很久以前就已建成了。” 方晓霏面对着他辩驳道。
“你注意到那门联没有?”
“我知道啊,上联是‘黄泽不竭’,下联是‘老子其犹’,犹被写成繁体字。”
“对啊,咱不是自称黄帝子孙吗?这就是说子孙们像这不竭的黄色流水一般生将出来,把一向推崇无为而治的老聃都给惹急了。”
“果真是像你这般歪批的吗?” 方晓霏再次反驳。
“‘黄泽不竭’当子孙生生不息讲,您认为如何?”
“嗯,倒是可以这么比喻。”她略想了一下表示赞同。
“老子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可见他老先生根本就不反对生育,但这园主半通不通地把这句话反过来理解成,人若多,谷神死,用之何来?因此,他觉得老子肯定会为此着急上火。” 张伟咽了口唾沫接着说,“您看,‘其’字可以理解为‘将要’;‘犹’通言字旁的‘訧’字是诟病的意思,诟病即是骂人。所以把‘黄泽不竭,老子其犹’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再这么生下去,李耳要开始骂人啦’。你说,我原来的解释究竟错在哪儿?”
“好,好,好,就算你对,行了吧。” 方晓霏因为边走边笑,气喘吁吁,后来干脆站在原地不走了。张伟也跟着站下,“什么叫就算我对?我还有旁证呢。”
“你还打算做出更进一步的证明,那处景点是专门用来宣传计划生育得?”
“没错!您看没看到在一进门左手边的池塘里,有一座三条腿的蛤蟆伏在片荷叶之上的塑像?”
“看到啦。”
“那就是在提醒人们,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这回方晓霏笑得弯下腰来。
十
由于山体的遮挡,阳光已不再直射到行人的身上,加之阵阵凉风不时掠过,更增些许寒意。张伟见方晓霏冷得双臂紧抱于胸前,下意识地朝她身边靠拢了些,像是要借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他不知这一举动是从英国人那儿学来的绅士风度,还是从上海人那儿学来的关心体贴。总之这一场景若发生在出国前,他是绝不会意识到身边女人的任何反应。她也略靠近张伟身边一些并轻声地问,“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无所谓好与不好,哪方山水不养人啊!”
“能不能说具体点,” 方晓霏仿佛觉出自己显得太具好奇心了,忙改口道,“我可不是在打听你的隐私啊。”
“我有什么隐私,君子坦荡荡。既然您想了解,我不妨说详细点儿。” 张伟又咽了口唾沫,“考大学那阵,本打算进电影学院。可我爸说,为拍电影根本就不值得专门开办一所学院,办个训练班就完事儿。而且即便念完之后,出来干得也不是什么正经差事。后来一想也对,幸亏我没干这行,否则还真耽误别人去拿‘奥斯卡(qia)’。我曾一度想学文学,或干脆不上大学在家埋头写作,又被我爸给否了。他说我即便写将出来,也属于资产阶级自由化的那些玩意儿。对这点我一直耿耿于怀,要不然我也能写出几本《心跳》,《苦旅》之类的来。得不得‘诺贝尔’暂且不论,起码靠稿酬先富裕起来再说。”听到这儿,她噗哧一乐。
“就在我爸的一手策划下,我竟然学了个机械专业,还是被限制在化工厂里头使用的那种机械。可他老人家愣说那是门手艺,并强调‘三年大旱饿不死手艺人’。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设计院,接下来跟领导的关系没处好,一怒之下就跳槽去了南边儿。”
“怎么又想起出国了呢?” 方晓霏问。
“在南边儿的那家公司里,虽说收入较原单位高出很多,但每日的工作无非是翻阅手册,套用公式,绘制图纸,单调乏味之极,于是跟人学样考起了英文。然后像撒传单似地往美、英、加、澳的大学里一通寄简历、成绩单、推荐信等等。接下来就只等着托人家的福,混点儿洋面包来啃啃。到了澳洲后才发觉,面包其实不如馒头好吃。” 张伟这时发觉自己跑题了,要把李一兵给引出来才不枉此约。
“听李大夫说,您出过很多本书。”
“别听她瞎说,那些多半是应付差事,我已不再从事语言学研究了,而改成研究艺术史。”她停顿了一会儿,“其实我认为最拿得出手的是一篇关于舞蹈的论述,两万余言,是应台湾一所大学之邀,为他们所编的《中华文化辞典》中的一个章节而撰写得。”
“您是舞蹈家?” 张伟挤兑她。
“焉有善舞者亦善立言乎?”
“我说方老师,咱别之乎者也的成吗?”
“明明是你先开得头,广引博征地评论了一番黄龙洞,难道我按照你的路子走也不行了吗?”她反唇相讥。
“对不起,我错了,您请接着说。”
“我倒是预先走访过几位国内最著名的舞蹈家,没有一个能说出子、丑、寅、卯的来,我也只能借助于查阅资料了。” 方晓霏眉飞色舞地叙述着,“用古人‘言尤不足则歌之,歌之不足则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说法作为开场白,随之借《论语•乡党》有‘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阶’之载,《吕氏春秋•季冬》关于‘命有司大傩,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之说,引出了舞蹈其实起源于祝祀和祈祷。”
张伟心想,到此打住吧您哪!要是这么着让您发挥下去,再用两个时辰也扯不完。
“艺术史原来就是研究舞蹈史啊?”
“在西方,所谓艺术只不过是指绘画和雕塑。虽然他们也把许多分枝归结于艺术这一总的范畴之内,但在研究过程当中又分门别类,另外加以讨论,最终艺术史也还是变成了绘画与雕塑史。” 方晓霏解释着,随手展开那卷一直握着的稿纸。
“你懂法文吗?”
“不懂。”
“那你就读一读我的译文吧。”
张伟接过最上面的几页,朗读了起来,“‘序论’。本书之目的只是向读者展示艺术其本身发展演变的历史进程,而不对具体作品加以评论。但我们试图尽量淡化那种,艺术只是给人带来一种视觉享受的偏见,更不把作品在市场上的标价及作者的知名度当作是否应向读者介绍该作品的标准。…”他翻了翻这叠稿纸,页数还真不少。
“我能不能带回去慢慢看?”
“可以!”她显得非常爽快。又接着问,“能谈谈你的研究课题吗?”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怎么?怕我听不懂。”
“岂敢,岂敢!我的课题是高速旋转机械的震动问题,太专业化了而且枯燥乏味。别说是您,就连我自己都烦,不过混张文凭罢了。” 他掉转头来面对着方晓霏,“哎,您来赴约,怎么还带着讲稿?”
“万一你要是不来,我可以找个清静点的地方顺便校对一下稿子,省得我白跑一趟。”
“是我约您来的,怎么我自己反倒会失约呢?”
“这年头,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得!”她的这句话触动了张伟,愣在那儿若有所思。连深居于高等学府里的小娘子居然都变得如此世故,照此速度发展下去,用不了几年,岂非小学刚毕业的都会感叹“天凉好个秋”。
“想什么呢?快走呀,到了前面的饭馆由我做东。” 方晓霏上前拉住张伟的手快走了几步。由于正在下山,他们竟然变成一路小跑地进了那家饭馆。
这倒是一处清静所在,店堂虽小但收拾得干净利落,没有豪华的装修,只不过在木制饭桌上铺了一块塑料布而已。待她气喘均匀之后,喝了口店主端上来的茶,然后拿起菜谱以商量的口气问道,“想吃点儿什么?”
“随便,我对吃不太讲究。”
四菜一汤很快就上齐了,符合中央的精神,没搞铺张浪费,且荤素搭配均匀,色香味俱全。她给张伟夹着菜,“你们那儿是以Christian文化为主的吧?”
“您不是最反对有人说话时夹带洋文的吗,怎么轮到自己这儿就可以了呢?”
“你听谁说得?”
“是李大夫说得。” 张伟只不过是间接地从张晶嘴里,听到有关方晓霏与那位“IT”约会的传闻而已。
“她怎么把什么都告诉你啊,真是!” 方晓霏面带愠色,“在有些情况下使用外文是无法避免的。Christianity是一个总称,它还包括Eastern Orthodoxy,Roman Catholicism,和Protestantism,以及数不清的各种教派。虽说都信逢出生在Bethlehem城的基督,却各执一套不同的说教。在汉语里,又习惯地称Protestantism为基督教,藉此区别于东正教和罗马天主教。与此同时再把Christianity称作基督教,岂不是在概念上造成了混淆? 因事出无奈才只好借助于英文。何况在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中,都会或多或少地出现一些外来语。”
“我对宗教向来不以为然,一个相信自然科学的人应该是无神论者。”
“不尽然!关于信仰宗教的起因,有一种理论认为,人们不能理解自己的种种经历体验,他们不断思索,从而导致在宗教信仰中寻找解释的动机。近代数学、力学的奠基人Sir Isaac Newton,在晚年就对神学产生过极大的兴趣。他还试图出版一部证明《圣经》中三位一体神的著作。由此可见,自然科学学者并不等于是无神论者。”
张伟一向对雄辩很是自负,但面对眼前的这位,只落得嘴不如人的感慨。恐怕让他深感切肤之痛者,是他已意识到,其实是知不如人。这是回国后,一直处在自我感觉良好状态下的张伟,尤其是在家宴上装腔作势地欺朱彤,侮博导的一番洋洋得意之后,自尊心首次遭到了重创。
她又给张伟夹菜,“多吃点儿,怎么样?菜的味道还不错吧?”
“真够味儿!”
十一
方晓霏双手托腮坐在书桌前,那本厚厚的法文版《世界艺术史》虽被摊开,但她此刻并不在阅读,两眼凝神望着窗外,心里正拿张伟与师兄进行着比较。他除了比师兄长得高大健壮外,没有一项能与师兄相提并论的。思想不够深邃,油嘴滑舌,玩世不恭。咳!师兄看上去倒是有责任心,不照样一走了之,音讯皆无?眼看着已年交二十八,该考虑给自己安一个窝了,可这张伟靠得住吗?她举棋不定,思绪变得混乱起来。她低下头,正好看到翻开的这一页上印着 Auguste Rodin 的雕塑“Le Penseur (思想者) ”。这使她联想起一位大哲学家的名言,“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小方!”在身后叫她的是系主任老王。
王主任年近花甲,出生于福建旧式乡绅家庭。六岁时被送进私塾启蒙,五年不到,子曰诗云背得是滚瓜烂熟。先生说再也没啥可教他的了,于是进了县里的洋学堂,而后上大学。接着一路跌跌撞撞混到现在这个位置上,他应该感到很满足了。唯独至今还不曾立言,成为他挥之不去的阴影。据《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鲁国大夫叔孙豹云,“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然,时下谈“立德”如同痴人说梦;又兼生逢大治,即便武夫“功”亦是无从立起,更何况一介书生;所剩者惟有“立言”而已。他孜孜汲汲,追求着能成为“不朽”之人,足见王主任志向何其高远。
老王之所以能成王主任,全在于他重不欺上罔下,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处世之道,而非在学术上有所建树。儿时的塾师常以“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来勉励他。出道伊始,靠一本《中国小说史》站讲台,吃粉笔灰直至临近退休,老王就未曾间断过在“知”与“患”之间的彷徨和烦恼。
总算苍天有眼,敌对了几十年的海峡两岸最近关系逐渐热络起来。少年时随着在国军里当差的父亲撤退到对岸的同学,早已成为享誉国际的知名汉学家。这位同窗借回乡省亲顺道拜访了他,王主任自然设宴款待。在把酒言欢之际谈及要与他联手合编一部《中华文化辞典》,也算是对增进两岸文化交流做了点贡献。老谋深算的王主任深得“求”为知名的要领,对他手下得力干将,陈副教授天草,方讲师晓霏,许以重愿。只要能扶持他坐稳这部《中华文化辞典》主编之一的位置,在职称评定,住房分配上定当鼎力相助,就算搭上这条老命也在所不惜。
“你关于舞蹈的那一章,我和另一位主编都看过了,写得真是太精彩啦!” 王主任拊掌称赞,“我们打算再请你写一章有关地方戏剧的,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也得照例先搞一次调研。”
“经费问题不必担心。我早就想过了,你老家是越剧之乡,可以先从那里着手。这样一来,调研、省亲两全齐美。” 王主任嘿嘿地笑着说。
“那我们原先的君子协定…?”
“我已跟学校有关方面打过交道了,几天之内就见分晓!”
“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你的课由陈老师代上”王主任催促着。
“我们系已与中文系分开了,再请陈天草来代课怕不合适吧?” 方晓霏并非讨厌陈天草,她能进入该校教书,李一兵当初也间接托他帮过忙。
陈天草在学校里是公认的大才子,通古博今。因此被校方选派到英国,在一所校名听上去仿佛与牛肉的关系非常密切的,著名大学里做过两年访问学者。同事们都认为他便从此泥牛入海,可人家一日也不曾耽搁,如期回校复命。而今若称他为学贯中西,大概没有什么人持反对意见。
或许是当初起名不慎,此君还真有拈花惹草的嗜好。但有碍于校纪,以及顾忌到他在校内的名声,凡本校女学生、年青女教师他从未沾过。惹的尽是些在他兼课的业余大学里就读的女生,或是外单位的女士。陈天草曾一度追求过李一兵,而这位大小姐却不买他的帐。李一兵必竟成长于部队大院,从小所能见到的男子大多是当兵的。久而久之,便对纤细柔弱的男性不感兴趣,对粗犷豪放型的反倒情有独钟。考虑到不至太伤他的面子,李一兵便假借甄理威之名,行推陈天草之实。对此,甄理威的确感到有些意外,却乐不可支,浑然不知他只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托儿。然而,若把这略带女性化的做派归咎于陈天草,实在太不公道,此乃他故乡的民情风俗使然。真正为此感到愧疚的,倒应该是那个当唐明皇警卫员出生的韦应物,这条陕西汉子在陈天草的家乡做过很长时间的刺史,到死也未能使当地的男儿个个变成如他那般豪侠使气,放浪不羁。
王主任当即回答了方晓霏所提出的疑问,“这个不妨事,凭我的老面子,中文系那边已经答应了。”他原来是中文系的副主任,分家后才当上教育系的主任。
“既然如此,那我去准备一下争取明天走。”
方晓霏即刻致电李一兵,问她是否有兴趣跟自己一块儿出趟远门。她得知能上野地里转悠去,兴奋劲儿一下就被提了起来。答应不仅愿意去,而且还能借辆吉普车来以方便旅行。问题是,因为要在外滞留一阵子,这合适的司机就比较难找。方晓霏提议可以让张伟来充当,她认为凡是从国外回来的没有不会开车的,只怕他不肯干。李一兵自告奋勇地应承下来,说由她出面去请,应该不至于遭到拒绝。张伟的姐姐必竟是她的好朋友,而且还给他本人看过病。
此时的张伟虽被老两口出去晨练的关门声给惊醒,却躺着不愿起床,心里还为昨天受辱的事愤愤不平。年幼时在外祖父的督导下,曾读过儒学经典——“四书”,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在开头的大半部《论语》中都是听老夫子谈君臣父子,仁义道德。临近末了却来了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其中之原因必定与孔二先生去见南子而遭到她的轻慢有关。张伟此刻与这位两千多年前的“至圣先师”感受相同,由衷地叹息道,“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电话铃声打乱了张伟的思绪,他不愿起身去接,铃声却固执地响个没完。他极不情愿地来到客厅,抓起话筒,“喂,找谁?”
“是张伟吗?我是李一兵。”
“啊?是军医同志啊,有何贵干?” 张伟暗自庆幸,看来我没干错什么事,老天爷非但不厌,反倒成全我,居然把个难养而愿养之者给送上门来了。
“晓霏要下去搞调研,我给她弄了辆吉普车,你看能不能帮着开一下?”
“就我和她两个人?”
“不是,我也去。”
张伟听说她也跟着去,马上爽快地答应道,“只要是军医同志吩咐下来得,张某照办就是了。”
“哈…,那就这么说定啦,明天一早过来开车。你认得干休所吗?对了,问你姐吧。”
“几点钟?”
“越早越好。”
开放搞活没多久,中央台就播放过美国电视连续剧“加理森敢死队”。张伟的铁哥儿们看过之后,忒羡慕那种款式的军服,感叹着要是能搞到一套来穿穿该有多棒。他一直记得此事,回国前他跑遍了悉尼,终于在一家专门销售野营用具的商店里发现了类似的军服、贝蕾帽,还有皮靴、腰带。买回来本打算送给这哥儿们,但现在连人都不知去向了,还不如自己留着用。张伟穿戴整齐,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副蛤蟆镜架在脸上,对着镜子,左右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