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油灯下,瞎子二先生的面色开始和润起来,额头已经沁出细密密的汗珠,听得他还放了一个响屁。大先生嘴角不经意的动了动,露出一丝宽慰的笑。自己先喘了口气,然后又用那烧酒,把二先生裸露在外面的各个部位都搓揉了一遍。接过泽柱送上来的姜汤,几人打伙把二先生扶着坐起来,一勺一勺的把那药味很浓的姜汤给喂下去。
“发汗了,”大先生有些快活的样子,“得去陆先生那给拿付药。”一边说,一边把灯拧亮了些,就着桌上的纸笔,‘唰唰唰’的,写下一贴药方。泽柱好奇,便侧过脑袋看。其实他也懂一些医道:
银柴胡五钱(15克)、秦艽、鳖甲、黄连各三钱(10克)、地骨皮十钱(30克)、青蒿五钱(15克)、知母、女贞子、山萸肉、五味子各三钱(10克)、陈皮二钱(6克)【注:那时候是十六两的老秤,一斤十六两,一两十钱,一钱约为眼下的三克。】
“这叫养阴清热散,”大先生说,“每日一剂,用水煎服。去低烧,清肺热,开脾胃。”又吩咐萝卜头,“我跟账房抓药去,你给你二哥换身干衣服,扶着他到我床上去。瞧这里的床单都汗湿了。再熬点粥,待会儿先给他喂下。没事儿的了。好了。”大先生搓了搓手,说话很轻松的样子。
“要不要加上麦冬?”泽柱小心翼翼地问。
“麦冬清湿热,对咽喉红肿,吞咽困难有些效果,加上也无伤大雅的,”大先生赞许的点了点头,一边拿起笔,加上:麦冬三钱(十克)。
两人抓好了药,前后脚的,就进了富春楼,着实是饿的慌,也不惊动后厨,也不拿酒,每人就要了一大海碗泥鳅下挂面,碗里头撒上白胡椒粉,就着一碟麻油板酱红辣椒片,坐在门拐角处,客人都不注意的地方,吃的二人连打喷嚏,鼻涕涟涟的。
看看晚上酒楼里不那么忙,大先生就招呼店小二把那草药,拿到后厨给煎熬出来。省得回去黑灯瞎火的,又得捣鼓一大会儿的。酒楼灶台多,街坊上有时候不凑手,就过来劳驾后厨给煎熬中药,久而久之,便成了这里的业务之一,主要是方便左邻右里的,象征性的收几文柴火费。其实,陆家药房也是代煎中药的,只是当天太晚了,药铺里的伙计都已经睡下了,还是临时披衣起床帮着抓药的。
这边两个人揉揉肚子在等煎药,就听得靠东南角桌子上的几个人,在海阔天空的聊天,听他们的口音,好像是下江人,看来是船上过来的,是孙家竹棚的客户。靠东北边的那一桌,故意的把灯捻的黑黢黢的,叫人看不清他们的真面目,不过,听话听音,听得出,里头有漆匠吴厚道吴白漆,铁匠周作义周白锤,杀牛的方大佑,好像还有钱三祝钱澡堂什么的,人多嘴杂的,光听声音,还当真就不容易辨别出来到底谁是谁。
两人就有些纳闷,自然也就好奇,不明白这会儿怎么这么几团货色就凑在一处喝酒聊天。不过,依稀的就听得他们在言语中夹杂着日本人什么的,瞧那鬼鬼祟祟交头接耳的神态,八九不离十的是在谈论螺丝滩打日本鬼子的事情。这时候只听得船工那桌子上,有个沙哑嗓门的人,正在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的描述着什么。两人侧耳听去:
“就那鬼子的小汽艇,在焦湖心里‘呜呜’的响,光打转,好像是让芦苇根给缠住了。船上的六个鬼子……”
“不对吧,听说好像是八个鬼子吧?”当中有人打断那沙哑嗓门的话头。
“有你这么说话的?又是‘听说’,又是‘好像’,末了还添上一个‘吧?’!不晓得就别瞎打岔!”
“是谁报的信?”有人在问。桌面上的几个汉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他的,不动声色的,满脸的莫测高深的神情。
大先生跟泽柱相视一笑。东北边的桌子上,也是在聊打日本人的事:
“不费一枪一弹,就给解决了。喝喝!”看来他们是高兴,在举酒庆贺。胆子也够肥的。
“说到‘解决’,你们可都晓得,乌梁村处置那奸夫淫妇,沉木笼的事情,到底还是给解决了,”说话的是钱澡堂,口气里有些扫兴。
“怎么着?不是说大后天,腊月二十三送灶王爷之后,在二十四的沉木笼吗?我还打算让我们家里的那咋咋呼呼的娘们去见识见识,开开眼,看看热闹。怎么就提前啦?”听得出,那是漆匠的嗓门。
“你是怕你老婆抄起那盛绿漆的油桶,往你脑袋上浇泼绿漆吧,那家伙,借机给她一个下马威吧?那家伙,”那是杀牛的方大佑在说话。漆匠的老婆有些泼辣,为人处世大大咧咧的,其实是个相当正派的女人。
“就我们家那娘们,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倒是你灶间的,一腔欲火,焖在灶膛里,焖烧,闷骚!”漆匠唇红齿白的,舌头短嘴皮薄,论起唇枪舌战,难得能占着他的便宜。
东街陈裁缝在说话,有意无意地岔开他们俩的话头:“到底是提前给解决啦?”他有些失落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