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水,人生如梦,已经习惯了养猪的爸爸又回到学校教书了。
七二年的春天,我该读五年级了。红土岗上没有五年级,五年级要到八里路外的署埔李家去上。署埔李家是大队部所在地,有小学和初中。
照例,奶奶又要对我叮嘱一翻。要好好读书,用功听讲,认认真真学本事。不许跟人吵架,更不许跟人打架,我们这样人家,跟别人打不起呀,孩子。被人骂几句,没什么了不起。被人骂了,又不会少一块肉,忍一忍就过去了。与人打架,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你死我亡,千万不能打。奶奶的话你听懂了吗?
奶奶用竹筒给我带饭。我要走读了,中午不能回家,只能吃家里带去的冷饭。临走的时候,奶奶又托付二狗,要我们相互照应。二狗呀,你比朝霞大,就是大哥了;他要不懂事,你就管一管,奶奶拜托你了。二狗比我大两岁,高我一年级,那时已经读初一了。
开学第一天,天空下着细雨。我右手撑着沉重的油纸伞,左手提着带饭的小竹筒,肩上斜背着奶奶手工缝制的小书包,行走在泥泞的小路上。
斜风细雨,从领脖子衣袖子往破旧的棉袄里钻。走在泰龙江宋村边的田畈上,我脚一滑,摔了一跤,手中的小竹筒掉了。小竹筒滚进了路边的田里,我哇的一声哭了。二狗赶紧帮我捡起了小竹筒。还好,田里没有什么水,小竹筒在嫩绿的红花草上,沾了些水和泥土,里面的饭菜并无损坏。我抱紧小竹筒,小心翼翼,继续行走,好不容易才来到署埔李家。
走进五年级的教室,里面大部分人都不认识。教语文的老师姓李,二十几岁。我已记不清老师的容貌了,却清楚记得他的发音。那天学的课文,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课文里的字大都学过,他的发音却和以前老师的大不相同。这时我明白了,同一个字,有洋腔和土调之别。比如战字,红土岗的徐老师读"凳",李老师读成"站"。再比如胜字,徐老师读"兴",李老师读成"盛"。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上午上完三堂课,就是午休时间。住在附近的同学回家去了,我捧着小竹筒,细嚼着冰冷的米饭。
下午接着上完两堂课,就又回家了。回家的路哇,依旧泥泞难走。那时正值早春,白天日子短,走到家里天就快黑了。我满身都是泥土,很不开心。
不开心的还有弟弟妹妹。有些活本来是我干的,我干不了了,就得由他们分担。奶奶哄着他们,说哥哥要学本事,学到了本事,日子就好过了。
周末爸爸回到家里,要带我去他那里读书。我很开心,实在不愿意起早贪黑走那条弯弯曲曲满是泥泞的乡间小路了。
爸爸检查我的作业。开学第一周,复习造句,还未写作文。造句我是懂的。所有的作业都是大红钩钩,心里很高兴。爸爸指着一道造句题问我,这个句子是怎么造的。我一看,那个句子,根本没有用上那个关键词组。看着那个不应该的大红钩钩,我的脸红了。
星期一,爸爸带我去远行。我已经忘掉了那个具体的日子,却清楚记得那天的情景。
一大早,奶奶煎了好吃的荷包蛋,我吃得很饱。
先走十几里小路,来到一个叫硬石岭的火车站,买了张二毛钱的小孩票,就在候车室等火车。
老远的听到火车响,我就跑出去看。火车哭吃哭吃地叫着,由远而近,顺着铁轨,朝车站缓缓驶来。爸爸紧紧盯着我,不让我靠站沿太近。上了火车,似乎没有感到车动,车已经呼哧呼哧的走了。不一会,就看到路旁的小树向后飞去。以前我连拖拉机都没有坐过,这次可算露了脸,以后和小朋友说话,底气足了,头也可以昂得高一些。
火车到了贵溪,我们下车了。贵溪是县城,有洋楼洋房。洋楼洋房就是两三层楼的平顶房子,不需要瓦片盖顶。洋房大气,直直的挺立在那里,不象老家的土墙土瓦,歪歪斜斜的挤在一起,小里小气。那里的厕所,都是水泥地,我在乡下,还没有见过有谁家用水泥地呢。
出了火车站,有一家国营饭店。因为还要赶路,爸爸买了几个包子馒头。先吃馒头,真好吃。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接着再吃包子。啊,里面有肉,新鲜肉,太好吃了!不过年不过节的,有新鲜肉吃,真是太新鲜了。
吃完包子,来到西城坐渡船,那时的信江,只有一条铁路桥,是过火车用的,桥的两头,都有当兵的把守。铁路桥也靠西边,临近我们过河的地方。靠近南边,有座浮桥。从西边过河,就得靠渡船了。摆渡的人,用一根长竹竿撑着船,一次可过一二十人。坐船的时候,有个人认得爸爸,到城里卖小猪来了。猪卖完了,正赶着回家。船到了岸,大家下了船。那个卖猪的,手推的独轮车空着,非要让我坐。我有点累,就坐了上去。小车吱呀吱呀的,很好玩。大概走了十来里地,又要坐渡船过河。还是那条信江,不过对岸是金沙渡口了。到金沙渡口,不过河也是可以的。但河道如弓,那样得多走十几里路。两渡信江,行路如弓弦,省路省时。过了金沙,再走两三里路,就到了东湖山彭家。
学校在彭家大祠堂里,有七个班,也是七个年级。彭家很大很大,有几百户人家吧。到了学校,老师们都笑着和我说话。我胆小怕生,问一句答一句,土头土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