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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水,人生如梦,已经习惯了养猪的爸爸又回到学校教书了。
七二年的春天,我该读五年级了。红土岗上没有五年级,五年级要到八里路外的署埔李家去上。署埔李家是大队部所在地,有小学和初中。
照例,奶奶又要对我叮嘱一翻。要好好读书,用功听讲,认认真真学本事。不许跟人吵架,更不许跟人打架,我们这样人家,跟别人打不起呀,孩子。被人骂几句,没什么了不起。被人骂了,又不会掉一块肉,忍一忍就过去了。与人打架,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你死我亡,千万不能打。奶奶的话你听懂了吗?
奶奶用竹筒给我带饭。我要走读了,中午不能回家,只能吃家里带去的冷饭。临走的时候,奶奶又托付二狗,要我们相互照应。二狗呀,你比XX大,就是大哥了;他要不懂事,你就管一管,奶奶拜托你了。二狗比我大两岁,高我一年级,那时已经读初一了。
开学第一天,天空下着细雨。我右手撑着沉重的油纸伞,左手提着带饭的小竹筒,肩上斜背着奶奶手工缝制的小书包,行走在泥泞的小路上。
斜风细雨,从领脖子衣袖子往破旧的棉袄里钻。走在泰龙江宋村边的田畈上,我脚一滑,摔了一跤,手中的小竹筒掉了。小竹筒滚进了路边的田里,我哇的一声哭了。二狗赶紧帮我捡起了小竹筒。还好,田里没有什么水,小竹筒在嫩绿的红花草上,沾了些水和泥土,里面的饭菜并无损坏。我抱紧小竹筒,小心翼翼,继续行走,好不容易才来到署埔李家。
走进五年级的教室,里面大部分人都不认识。教语文的老师姓李,二十几岁。我已记不清老师的容貌了,却清楚记得他的发音。那天学的课文,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课文里的字大都学过,他的发音却和以前老师的大不相同。这时我明白了,同一个字,有洋腔和土调之别。比如战字,红土岗的徐老师读"凳",李老师读成"站"。再比如胜字,徐老师读"兴",李老师读成"盛"。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上午上完三堂课,就是午休时间。住在附近的同学回家去了,我捧着小竹筒,细嚼着冰冷的米饭。
下午接着上完两堂课,就又回家了。回家的路哇,依旧泥泞难走。那时正值早春,白天日子短,走到家里天就快黑了。我满身都是泥土,很不开心。
不开心的还有弟弟妹妹。有些活本来是我干的,我干不了了,就得由他们分担。奶奶哄着他们,说哥哥要学本事,学到了本事,日子就好过了。
周末爸爸回到家里,要带我去他那里读书。我很高兴,实在不愿意起早贪黑走那条弯弯曲曲满是泥泞的乡间小路了。
爸爸检查我的作业。开学第一周,复习造句,还未写作文。造句我是懂的。所有的作业都是大红钩钩,心里很高兴。爸爸指着一道造句题问我,这个句子是怎么造的。我一看,那个句子,根本没有用上那个关键词组。看着那个不应该的大红钩钩,我的脸红了。
星期一,爸爸带我去远行。我已经忘掉了那个具体的日子,却清楚记得那天的情景。
一大早,奶奶煎了好吃的荷包蛋,我吃得很饱。
先走十几里小路,来到一个叫硬石岭的火车站,买了张二毛钱的小孩票,就在候车室等火车。
老远的听到火车响,我就跑出去看。火车哭吃哭吃地叫着,由远而近,顺着铁轨,朝车站缓缓驶来。爸爸紧紧盯着我,不让我靠站沿太近。上了火车,似乎没有感到车动,车已经呼哧呼哧的走了。不一会,就看到路旁的小树向后飞去。以前我连拖拉机都没有坐过,这次可算露了脸,以后和小朋友说话,底气足了,头也可以昂得高一些。
火车到了贵溪,我们下车了。贵溪是县城,有洋楼洋房。洋楼洋房就是两三层楼的平顶房子,不需要瓦片盖顶。洋房大气,直直的挺立在那里,不象老家的土墙土瓦,歪歪斜斜的挤在一起,小里小气。那里的厕所,都是水泥地,我在乡下,还没有见过有谁家用水泥地呢。
出了火车站,有一家国营饭店。因为还要赶路,爸爸买了几个包子馒头。先吃馒头,真好吃。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接着再吃包子。啊,里面有肉,新鲜肉,太好吃了!不过年不过节的,有新鲜肉吃,真是太新鲜了。
吃完包子,来到西城坐渡船,那时的信江,只有一条铁路桥,是过火车用的,桥的两头,都有当兵的把守。铁路桥也靠西边,临近我们过河的地方。靠近南边,有座浮桥。从西边过河,就得靠渡船了。摆渡的人,用一根长竹竿撑着船,一次可过一二十人。坐船的时候,有个人认得爸爸,到城里卖小猪来了。猪卖完了,正赶着回家。船到了岸,大家下了船。那个卖猪的,手推的独轮车空着,非要让我坐。我有点累,就坐了上去。小车吱呀吱呀的,很好玩。大概走了十来里地,又要坐渡船过河。还是那条信江,不过对岸是金沙渡口了。到金沙渡口,不过河也是可以的。但河道如弓背,那样得多走十几里路。两渡信江,行路如弓弦,省路省时。过了金沙,再走两三里路,就到了东湖山彭家。
学校在彭家大祠堂里,有七个班,也是七个年级。彭家很大很大,有几百户人家吧。到了学校,老师们都笑着和我说话。我胆小怕生,问一句答一句,土头土脑。
2
东湖山彭家祠堂很大,座北朝南。祠堂后面紧接着有个大宅院,宅院的主人哪里去了?不得而知。老师的办公室就在大宅院里。大队干部也在大宅院办公。
东西两侧各有一扇门进入宅院,进门就可看到铺满青石的天井。天井的西侧是厨房,老师们雇了一位老人做饭。天井后面是大厅。大厅两侧的房间,西侧给老师集体办公,东侧给大队干部办公。大厅后方并排有五个房间,我爸和李祖耀老师合住在正中的一间,俩人的床挨着床,各自用蚊帐隔着。李老师只是中午睡个午觉,他太太在附近教小学,晚上都回家吃住。西面和东面各有两间。西边靠东住的是毛初芳老师,最靠西的一间住着另一位李老师。东边两间归大队部所有。大队部有一台收音机,一部手摇电话。收音机当时是奢侈品,经常播放流行的样板戏。大队有一通讯员,大家叫他木崽。大队要开会,他就去各村跑腿下通知。木崽大我六七岁,无事的时候,就跟着收音机练歌。他的歌唱得很好,他唱的样板戏可以乱真。
学校总共有十位老师。公立老师六个,赤脚老师四个,没有校长。三位男赤脚老师都姓彭,女赤脚老师先生也姓彭。 毛初芳老师是教导主任,负责学校的业务。彭月发老师是赤脚老师,又是贫宣队员。在城里,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农村里就由贫下中农领导了,所以彭月发老师是政治方面的负责人。他为人随和,不怎么管事,只教低年级的政治课。彭金火老师也是赤脚老师,二十上下年纪。他会画画,会唱歌,写得一手好字,拉得一手好二胡。据说有个叔叔逃往台湾,算是有政治污点。还有一位姓黄的老师,住在当地农民家里。年龄最大的熊老师住在附近的一个村子。
熊老师应该五十多了吧?对十岁的我来说,应该是奶奶级别的了。当然我没叫她奶奶,同样喊熊老师。熊老师并不显老,只是在儿童眼中,五十实在是叫人敬畏的年龄。熊老师是从南昌下放来的,每月拿九十多块钱工资。那真是个天文数字,谁听了都得吓得吐舌头。更叫人吐舌头的还是她先生,每月拿一百多块。熊老师的先生是工程师,当地一项很大的水利工程就是他设计的。那是一道大水渠,从两个山顶横空而过。熊老师对我很好,有好吃的,总会让我尝尝。在新鲜的黄瓜里洒点白糖,那真是香甜无比。黄瓜在乡下并不稀奇,白糖却是稀罕物,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乡下人难得见着。
熊老师教初二的语文。熊老师教书很特别,爸爸对她很推崇,那时爸爸教初一的语文。熊老师教学生写作文,就是从报纸或杂志找一篇好文章做范文,让学生依葫芦画瓢,模仿着写。模仿多了,慢慢就心领神会,会写文章了。
毛初芳老师教我们算术,曾经是我爸的学生。小时候家里穷,不肯供他读书,我爸费了不少口舌,做了不少工作,他才能够继续学业,对我爸心存感激。班上有个董进元同学,人很顽皮,十四五岁了吧。算术不错。毛老师说,不比我差,解应用题的时候,理解力比我强。董进元也是家里穷,只读了二个学期的五年级,还没有毕业就弃学了。因为那一年,要改成秋季入学了,五年级要多读一个学期。十四五岁的小孩,可以顶大半个劳动力,家里没法等他读到小学毕业。
李祖耀老师教语文,是我们的班主任。李老师提议,每个学生掏两毛钱,用来买小人书,供大家阅读。那时的小人书有:一块银元,半夜鸡叫,东平湖的鸟声,三打白骨精,……。捧着小人书,我如饥似渴,爱不释手。读书真是太有意思了,那么多动人的故事,根本用不着找大人讲,自己读着更入迷有趣。这时我才明白过来,以前听的很多故事,书上都是有的。老早要听故事,只能求着大人讲,现在知道去找书。书中才有读不完的故事!
严格说来,以前在家只能算上课,不能算读书。上课和读书,就像上班和工作,是有区别的。在家里上课,上午三堂课,下午两堂课,其它时间得看鸡,砍柴,讨猪草,基本上没有时间读书。晚上借着昏暗的麻油灯练写几个生字,诵读一两篇语录,一天就算功德圆满。再说也没有书可读哇。那时也认不了几个字。所有的字都是口口相传,没有字典,不会拼音。
现在好了,课外之余有时间,不认得的字有人问,而且很快学会了查字典,阅读能力突飞猛进。也就是这时候,我们在学汉语拼音。学会了汉语拼音,就更如鱼得水。只可恨图书太少了!
学汉语拼音,是有笑话的。有个笑话是这样的:有位老师去进修拼音,回来后给学生上课。他教大家拼读江字。江字当地读成GANG,和刚才的刚同音。拼音是JIANG。老师说:鸡------羊,鸡------羊------刚。本来该是鸡------羊------姜的,可是人人都知道那得念刚呀。
我本人也闹过笑话。刚学会拼音,查字典不需要按边旁部首了,非常得意。我跟木崽说,什么字我都可以很快在字典中找到,要他考考我。他想了一下说,就查一下双人徐吧。徐土话念成"齐",我用QI去字典中查。把读QI的所有字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最后红着脸按边旁部首查才找到了。这时才懂得,徐不读齐,而是XU。
我的同桌是李红梅。圆圆的脸蛋,漂亮的衣裙。她爸爸是医生,住在金沙渡口。刚开始我们有说有笑。后来同学笑话我们,才明白男孩和女孩是不应该好的。怎么办呢?用粉笔在桌子中间划一条线,我们的三八线!下课也相互不理睬了。
第一个学期上到一半,班上来了一个新生。个不高, 和大家都很熟。他姓孔,刚从拘留所出来。这么小的年龄,怎么会进拘留所呢?原来他调皮,爸爸打了他,就在一本书的空档写下了打倒XXX,他用XXX代表他爸。千不该,万不该,他写在了非常错误的地方。那是一本语录书,他写在领袖像下面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威力无穷,小小年纪就被关进了拘留所!
三学期的五年级一晃而过,我们小学毕业了。
恰恰这时候学校要调整:很多学校都不规范,缺少合格老师,不具备办中学的条件。这里的老师就很缺乏,学校的中学部被裁掉了,要合并到岭脚中学去。我爸也要调到西洋中学。西洋中学在西洋丁家,我的初中要到西洋丁家去读了。
3
从鸿塘到贵溪有一条公路。公路蜿蜒曲折,到了西洋丁家一段,却变得笔直起来,由西向东。贵溪在东面,离西洋丁家大约三十里地。说三十里,是指沿公路走。真要走路,就走小路,那样能近不少。西洋丁家在路的南边。路北有一个生猪收购站,附近农民上供国家的猪,都送到这里。从收购站往东走几百米,有一个大水库,也在路的北面。夏天炎热,大家就到水库里洗澡。一个个赤身裸体的,公路上行走或坐车的人们,可以免费欣赏。
收购站里有一收购员,姓张,叫水水,三十上下。农民把猪送来,他得圈养几天,然后会有车来,一下全拉到县城。月头月尾,会杀一两头猪。这里是公社和大队部所在地,那里的干部,就在那里买几斤猪肉。有时碰上开大会,要有会餐,会临时多杀几头。收购员是个好差事,水水领三十多块的月公资,吃得白白胖胖。
杀猪的时候,会有不少人围观,小孩居多。乡下人没啥乐子,看杀猪也算一种娱乐。水水套上围裙,有两三个壮劳力做帮手。几个人把猪往台子上一按,猪大叫,拼命挣扎,水水拿起尖刀,往猪脖刺去,猪血往备好的盆子里流。血流尽了,放进一个大木盆,用开水烫毛,然后再用快刀刮尽猪毛,开膛破肚,干净利落。
卖猪肉的时候,才是水水大显身手的时候。给谁肥肉,给谁瘦肉,全靠他手中那把快刀。那时肥肉金贵。说肥肉金贵,不是说一斤肥肉比一斤廋肉价钱更贵。单价都是一样的,但人们更愿意要肥肉,因为肥肉可以熬油,做出来的菜香。白白的肥猪肉,多少人翘首以盼。水水的身价因此高贵起来,很多人都想巴结他。
水水一月就忙碌几天。余下的时间干吗?读书,打牌,玩麻将。水水读的书大都残缺不全,无头无尾,书页泛黄。牌友和麻友,大都是当地的干部。大队和公社的都有。赌钱吗?有时真赌!
我和水水相识。他有时会和学校里的年轻老师互通有无,交换各自辛苦觅得的禁书。
打麻将好玩,也不难,规则可繁可简。有人要出去方便,有时会让我们代抓牌,无关紧要的时候,还可代玩几把。他们玩麻将,我往往可乘这个空档,瞄一眼他的禁书。那些书真不一般,比我当时能接触到的有趣太多。
故事离奇古怪,往往到了精彩之处,就让你下回分解。撩人逗人,叫你心急火燎,茶饭不香。没办法,有时就得厚着脸皮求他。
公路路面铺一层碎石子,有专门的养路工人打扫。时不时的会有一两拖拉机或汽车经过。汽车都是东风或解放牌的敞蓬车。司机大都和水水熟悉。有人要进县城,往往托他的面子,公路边一站,看见有车过来,他招一招手,车就停下了。他嘟噜几句,司机就同意他的朋友上车,捎带到城里去。车子扬起一阵尘土,跑了。
西洋中学实际上还是中小学,小学五年,初中两年。高中还得到外地去上。校舍是一家大地主的私宅。大地主是被镇压了呢,还是逃走了,不得而知。
学校前面有块空地,空地西边筑起一个土台,一人来高。空地算是操场,是平常做广播体操的地方。要开批判大会,土台就是主席台。挂牌子的,戴高帽的,就在台上亮相。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
口号声此起彼伏。
操场兼做露天影院。要看电影,就在土台子上挂起银幕。天未转黑,就有人扛来板凳,占好位子。电影片子不多,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小兵张嘎,是大家最耳熟能详的了。
那时看完电影,都要学几句俏皮话。
“你的,什么的干活?”
“我的,八路的干活。”
“你的,死拉死拉的有。”
到了后来,大家就自由发挥了。
“我的,修地球的干活。”
“我的,杀猪的干活。”
杀猪的干活,多好。有一段时间,水水都快成了小孩子的偶象。谁都不愿修地球的干活!修地球苦,杀猪有吃有喝,干净体面,肚子里油水十足。那时市面上流行一种布料,是一种叫尿素的化肥口袋,由日本进口,得有面子才能买得到。那布料做成的裤子,风一吹,就象一面旗似的哗哗作响,据说非常凉快。水水就有好几条那样的裤子。多叫人艳羡哪!再配上一件白白的的确凉上衣,谁都觉得一辈子没有白活。
那时流行李铁梅的唱词:做人要做这样的人!
做水水那样的。
那一阵子,水水真的很拽!
4
我读初一的时候,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三个人周末很无聊。
哪三个人呢?黄老师,刘胜学,和我。
黄老师教初二语文,四十多岁,个高且精瘦。他家在铅山县,很远很远。除了寒暑假,一般都不回家,偶尔会去贵溪县城玩玩。
刘胜学那时在志光读高一,大我两三岁,我们都叫他胜仔,因为他爸这么叫他。他爸是我们学校的校长,因此他周末回到西洋丁家。他爸是个转业军人,爱打猎。有一天潜伏在水库尾巴的草地里,等着打水鸭子。结果走火了,把自己的眼睛给熏黑了。
我呢,因为爸爸周末有时回家,有时外出,常常一人在校。
那时还用煤油灯,连收音机都算奢侈品,学校里没有。学校里有一副象棋,一副军棋和一副跳棋。这三样东西,我一个也不会。
黄老师常和胜仔下象棋,我自然是最忠实的观众。看着看着,慢慢看出了点门道。知道相象走田,马走日,车和炮可以横冲直撞,将帅和士仕就只能在宫里呆着。当然,拐脚马费了好大劲才弄明白。
他们有时也下军棋,那样我就升为裁判。一方为红,一方为白,各自先排兵布阵。地雷与军旗一般在最后一排。最终目的是挖掉敌方的军旗。
排兵布阵完毕,总得有人挑起事端,打响第一枪。我就判断谁大谁小,以大吃小。司令最大,工兵最小。己方司令可吃敌方军长及以下,军长可吃敌方师长及以下,等等,己方工兵可以挖敌方地雷。如果一方是炸弹,就同归于尽。如司令军长被炸,一定捶胸顿足。如果班排长工兵引爆炸弹,那就功德圆满,求之不得。这种玩法比较有趣,需要记性和判断能力。比方说,你出动的是军长,而对方把你给吃了,对方那子一定是司令,你就得想方设法用炸弹炸它。当然,对方并不一定知道吃了你的军长。如果两子同时拿掉,对方可能是军长,也可能是炸弹。大家虚虚实实,玩心理战术。
军棋还有比较简单的玩法,就是把棋子打乱,随机的背朝天排好在棋盘,然后大家依次翻子,这种玩法不需裁判,基本靠运气,我比较爱玩。
如果黄老师忙,胜仔就找我玩跳棋。这小子机灵,老利用我的棋子巧妙搭桥,蹦蹦蹦的就把他的棋子跳到目的地。然后我就惨了,自个一步一移,愚公移山。如果胜仔忙呢,黄老师就找我下象棋。让我两车,或者让车马炮。
那时我粗通主席的战略思想,知道保存实力的重要。主要是敌进我退,敌退我扰,打不赢就跑。慢慢我体会到黄老师的老奸巨滑。用当时流行电影的话说,就是:不是我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我的主力军一离开主战场,他就将我的军。虽然我车马炮全在,可鞭长莫及,保护不了它们的将帅。后来虽然明白这个道理,还总是故伎重演。可见主席思想早已深入我心。
谁都看得出,三人之中,我就是小萝卜头。比方说吧,如果是我牵头,找他们中的一个玩,往往得碰钉子。他们大都用忙来搪塞。虽然他们都端着白开水,无所事事。反过来呢,我就是手头有天大的事,只要他们邀我,一定有求必应。因此我很少主动邀请。看到他们无所事事,就故意在他们面前晃悠,说不定好事就来了。
有时他们都不在,我的朋友丁来根就会来找我。我们的玩法就更没有技术含量。同常都是,他在黑板上写:打倒XXX,XXX是我的名字。然后,我就该把我的名字擦掉,换成他的名字。有一次我别出心裁,把打倒二字擦掉了,后面加了万岁二字。丁来根盯着我半天,说,你是个小反革命! 怎么就是小反革命了?看他一脸的严肃,我却摸不清头脑。他说,你知道谁是万岁?你也可以万岁?他这一说,我就明白过来,脸都吓白了。这小子读书不行,老要抄我的作业。这几句话却在情在理, 我好几天都得讨好迁就他,怕他告发。
我那时喜欢儿童文学,有一本书,我把它当成宝贝,胜仔非要借去看。他看完后,非但不说好,反而在其中留下文字,说是无趣无味,哄骗小孩。我生气,就在日记中编了个顺口溜骂他。爸爸看了我的日记,说有点押韵,不错。那时我不耐夸,这一夸,我就把当时能找到的人民日报,江西日报上的所谓诗歌都背下来,大都是七亿人民七亿兵,紧跟主席干革命之类。当时要有唐诗宋词什么的该多好,我的文学修养一定可提高一个档次。现在倒有唐诗宋词,可是记性差了。恨不相逢未嫁时呀。
初一的那年暑假,我回到家里。后来爸爸带回一个炸雷:胜仔被公安局抓了。他和几个同学策划一个反革命组织,他是其中一个头目。我吓了一跳。
那个老赢我棋的胜仔,是反革命?
5
暑假过后,学校里发生了两件事:第一, 学校里调来了新校长,姓董,胜仔他爸已调往它处。 第二,公社里的小型发电站已建好,每天天黑发电,到晚上十一点停电,这样,我们基本上告别了煤油灯时代。
自然而然,我升初二了。初二的数学老师是叶志勇。叶老师二十六七岁吧,毕业于上饶师专。他师专毕业时,正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他说,有一天晚上,遇上了敌对的造反派组织,幸亏及时钻进了下水道,不然真有性命之忧。听他讲打派仗的故事,常常心惊胆跳。那时太小,很多的疑问老是没有答案。比方说,下面两条语录常叫我不知所然。
第一条是: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第二条是两个凡是: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就拿造反派来说,两派都说,誓死保卫毛主席。这样,他们不可能成为敌人啊。因为,如果是敌人的话,就不可能有共同的目标。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嘛。既然有共同的目标,又何至于不共戴天,打得死去活来?另一个困扰我的问题是:苏美争霸,说明他们是敌人,苏修是我们的敌人,美帝就应该是我们的朋友呀。敌人的敌人应是朋友才对,不是吗?怎么美帝也是我们的敌人呢?这些问题都太深太难,我的小木瓜脑袋无法想得明白。
还有,记得以前林副主席是永远健康,主席才是万岁,这个实在难以理解。永远应该不比万岁短吧?永远健康,就是永远没病没灾,红光满面,既有质又有量,那可比万岁强太多。万岁只是指活得长,质量上完全没有提及,很可能有个伤风感冒什么的。象植物人似的活一万岁,有意思吗?健健康康活到永远,那样才好啊。为什么林副主席反而永远健康?
叶老师给我们讲几何。叶老师教得好,我一下子就爱上了它。几何教人讲道理。先假设几条没有异议的公理,再加上几条大家都认同的逻辑,其它结论都依公理和逻辑而来。谁都得讲道理,光凭权威可不成。比方说,证明两个三角形全等,得有理有据,不能说看起来一样,所以全等。也不能说两个三角形很像,太像了,所以相似。书上的题目,我都做了。有些证明题,需要添加辅助线,我也想得出。不少同学都不喜欢几何,觉得太难,我常常纳闷,几何难吗?学相似三角形,能够利用太阳的阴影测树高,真有趣。
大家都说,老三届厉害,基本功扎实,我们不能和他们比,至少差一个档次。我心里不服气,难不成他们有三头六臂?书上的题目我全会,再厉害还能怎样?后来才明白,我们书的内容还不到他们的三四成。换句话说,就算我们的书能拿满分,也不过他们的四成。
我们班总共只有四个女生,分别是:丁小琴,李书莲,饶根秀和李小英,其中丁小琴成绩最好。她们都比我大。丁小琴已经有了相好。他是大队开拖拉机的,他爸爸是公社开汽车的,都是吃香的行当。大家都叫他义仔,我也这么叫。按理我是不能这样叫的,因他大我不少。他的媳妇既然是我同学,他只能认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当时出了一部电影,叫闪闪的红星,彩色的,轰动一时。可惜只能在城里放,大家都望洋兴叹。后来,托丁小琴的面子,她公公用敞篷的解放牌汽车把我班学生和老师载到县城,大家才看到了梦寐以求的电影。电影院真好,除了有靠背椅,还有冷气。窗帘一拉上,天就立马黑了,比夜还黑!第一次看带颜色的电影,还在想,这颜料都怎么涂上去的呀?看到潘冬子刀砍胡汉三,大家欢声雷动,拍手叫好。看完电影,大家都说: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那时批林批孔,大字报铺天盖地,声势夺人。我亲眼目睹老师们是如何写大字报的。通常都是找份报纸,挑出其中一篇文章,除了头尾改改,其他部分照抄。比方说,人民日报说,从大江南北,到长城内外,你就把这部分缩小一点,换成信江两岸,就成了贵溪县了。从那时我就明白了大字报的写法,对以后的作文不无小补。
爸爸周末进城,有时也带我去。走二十来里路,还能对付。到了城里逛逛书店,吃一碗阳春面,或者肉丝面,算是开洋荤了。有一次往回赶路的时候,口渴得紧,路旁又找不到水井,快受不了了。爸爸想起一个朋友,杨树环老师,在柏里中学教书。于是我们找到杨老师家。杨老师热情好客,给了我一个红红的苹果。那是我第一次吃苹果。又香又甜的红苹果!
从杨老师家出来,爸爸告诉我,杨老师是右派。杨老师是我第一个亲眼见过的右派。想起他给我苹果时笑嘻嘻的模样,心里一股暖流。
多么和蔼可亲呀,右派原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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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里一个姓丁的小学老师病了。丁老师是本村人。先是行走不便,然后不便行走,再后来就卧床不起,瘫痪了。
我去看过他。家里人把他推到户外,晒晒太阳。丁老师苍白如纸,骨瘦如柴。好好的一个人,几个月工夫,就变得如此疲弱不堪。
丁老师有个儿子,三四岁吧。别人问他,你爸会不会好哇?他总是信心十足,清脆响亮地回答:会,会好的!
大家都夸,这孩子真聪明懂事!
这又让我想起了奶奶打我的那一耳光了。此时此刻才弄明白,当时奶奶无非想从我口中,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口中,听一个好彩头,吃一颗定心丸。就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愿,我竟不肯满足她。
我真的太值得那一耳光了!
有一段时间,外面谣言四起:以后升学或招工,可能要恢复考试,择优录取。爸爸说:“要那样就太好了。不过就算真那样,你也得有心理准备。我们家的情况,成绩比别人好一点点是不行的。要好很多才有希望。别人考六十分,你考七十分未必管用。你需要八十分九十分。”听起来虽然叫人泄气,但有考试总比没有强。
七三七四年,中国出了很多风云人物:黄帅,张铁生,张玉勤。张玉勤是个悲剧人物,因为外语没学好,写了一段顺口流: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结果受到批判,自杀了。这些人和事虽然离我们千里万里,却照样影响我们的命运。
七五年的夏天,我初中毕业了。毕业以后,干什么呢?
我当时十三岁。 十三岁的小孩,除了继续读书,还能干吗? 但高中有名额限制,并不是想上就上。这时升学不再考试了,要推荐。由谁推荐?是同学呢,还是老师?一共多少人可以升学?全都不清不楚。
到底能不能上高中呀?
回到家里,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7
树上的知了不厌其烦地叫着:知道知道知道……
我却不知道能不能上高中。
对爷爷我本来没有什么感觉。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这时有点怨恨他了。他是解放前病故的。真是一个财迷心窍的守财奴。历史给了这么好的机遇,却白白让它溜走了。为什么不变卖田地,把自己的病看好?难道田地比性命还重要?要是把田地都变卖了,即使病依然不好,至少可以留给后人体面一点的成份啊。这时就佩服痞子祖祖了。
一直没弄明白,痞子祖祖为什么叫“痞子”。痞子祖祖剃一个光头,说起话来笑嘻嘻的。他一笑,眼睛就迷成一条缝,额头就出现几条沟。很和蔼亲切的一位老人,看不出一点痞子劲。
痞子祖祖是隔壁邻居,我们两家墙挨着墙,他在我家西边。解放前他家颇有些田地。但他好赌,临解放时,把家里的田地全赌输了。奶奶老拿他做反面教材,告诉我们赌博的危害,要我们远离赌博。我却不以为然,觉得奶奶观念老旧,跟不上形势。痞子祖祖输光了田地,没过上几天穷日子,就碰上了解放, 成了响当当的贫农。贫农,多么光荣的金字招牌呀,不比几亩烂田几间破屋值钱得多?贫农,那是无形的财富,庇荫了他家好几代人。
贫农虽很高贵,但还有更加高贵的成份,那就是雇农。二流子是村里唯一的雇农。我曾经非常混蛋地想,要是二流子是我爷爷该多好,那样我就不用为上高中犯愁了。
二流子是人背后叫他的外号,当面可没人敢这么叫他。解放前好吃懒做,常干些偷鸡摸狗的无本买卖。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可是哪里的草都敢吃。父母的,兄弟的,左邻右舍的,全吃。最后惹怒了村里众人,被赶出了村子,流浪在外。谁知反而因祸得福,成了响当当的雇农。解放后回到村里,谁都惧他三分,用他自己的话说:“有毛主席撑腰,谁敢对我说个不字?” 谁家要是丢了东西,最先怀疑的就是他。可谁也对他没办法,他有毛主席撑腰嘛。要不是人缘实在太差,怎么也得当个干部。
记得小时候,有一天大家在玩捉迷藏,有人躲进了他家的柴禾堆,碰巧他从田里回来。他黑着脸,把锄头从肩膀上取下来,呼地往地上一砸,说:我一锄头脑砸死你们。可把大家吓坏了,玩得正起劲的小伙伴们顿时做鸟兽散……
还记得高我一级的二狗吗?他本来在署埔李家走读,后来因为学校调整,署埔李家的初中给裁掉了,他得到十几里外的地方寄宿。我们村小,读书的没几个,很容易被外村人欺负。二狗出身富农,经常有人拿他出气,他受不了,初中没读完就退学了。以前他中午都不睡觉,常去吊青蛙什么的,现在不行了。中午总得小睡一会。他说,干农活真累。干完一天活,骨头都要散架。读书好哇,作田命苦。听了二狗的话,我更加渴望读书!
但我却无能为力,只有耐心等待。
我不在家的时候,早上都是两个弟弟看鸡。现在又归我和大弟了。看完鸡,吃完早饭,就去拣稻穗,都是收割时落下的。我们兄妹四人,每天能拣不少。拣来的稻穗,放到屋顶上去晒,晒干了再脱粒。一个夏天下来,可以有一担谷子。
夏天的日子长,活儿累,可是天气热,一时半会又睡不着。于是吃完晚饭,就会拿个大蒲扇,端把小椅子,在村前的樟树底下乘凉,大人就围在一起说古,小孩就竖起耳朵听。我有自己的心事,常常独自到旁边的竹林中,看做梦的蜻蜓,听沙沙的风声,望月圆月缺。
我焦急等待,忧心重重,痛苦难熬!村里的大喇叭,每天都走着同样的流程:早晨东方红,中国出了个大救星;晚上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晚上早晨相互否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
每天早晨我都憧憬,爸爸会带回好消息;每天躺下又自我安慰,等明天吧,有明天就有希望!
九月一号是一个分水岭。离这天越近,心里就越着急。如果到了九月一号还没有消息,一定是凶多吉少。
广播里突然评起水浒来了。评水浒,批宋江,大家都有点纳闷。宋江不是梁山好汉吗?怎么也得罪了主席?宋江既然得罪了主席,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未读过水浒,通过广播知道了,宋江个矮,皮肤黑,家里是地主。是个小吏,架空晁盖,后来坐上梁山第一把交椅。我有心事,宋江是不是投降派,对我关系不大。我关心的是爸爸能带回好消息。
我要读书!
就这样等啊,等啊,越等到后来,越茶饭不香, 度日如年。八月三十一号,正要绝望的时候,爸爸回来了。爸爸说,明天带我去报到。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说,丁小琴已决定结婚,不读高中了。项宝良要上共大, 李财生打算学手艺, 还有两个同学成份不好,已决定回家务农。结果呢,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那个度日如年的夏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