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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童年:二 山村故事

(2012-08-15 16:22:24) 下一个

 

1

六九年春天,爸爸带我去报名上学。学校就在村前的红土岗上,离家有二三里地。红土岗上孤零零的立着一排平房,靠东边的几间是养猪场,西边的几间做教室。

学校只有两位老师,都姓徐,负责四个年级。碰巧只有我一人上一年级,老师为了省事,直接让我上二年级了。那时语文就是背语录,算术就是背口诀,不用特别费力。

年长的同学告诉我,养猪场的糠很甜,能吃。我不信。那时乡下吃米,都是到石碾坊碾,或者到水碓里去舂,糠几乎就是稻谷皮,很粗糙,连鸡都不大愿吃,人根本咽不下。他们下课带我去看,米糠很细,像粉似的,根本不是家里的那种糠。跟着他们学,我用舌头舔了舔。不错,真的有甜味。于是下课时,都去抓一把糠吃。不久就被饲养员发现,大骂:兔崽子们,跟我的猪争吃的。从此米糠里就掺和了乡下的那种粗糠,不好吃了。

二年级和三年级共用一个教室。面对黑板,左半边是二年级,右半边是三年级。当老师给一个年级上课的时候,另一年级就默读,默写或做作业。我有时也偷听三年级讲课。那时他们上珠算课。珠算就是打算盘,不少人都头疼。学珠算通常从三个六开始。什么是三个六呢?就是从1加2一直加到36,最后答案是666,简称三个六。三个六有好处,就是最后结果如不是三个六,肯定有错。不少人啃吃啃吃,最后总差一点,只好卷土重来。更难一些就要一直加到100。

黑板上挂着一个大算盘,老师边背口诀边示范。口诀是这样的: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除二,四退六进一,……

我对口诀只记了大概,但对我以后学习却大有帮助,轮到我学珠算时一点也不难了。

我虽读二年级,三年级却有两个同学叫我难忘。一个叫一钵饭,另一个叫谁更大。

谁更大是个女孩,人看着不傻,却总弄不清谁大谁小。你问她,有两个人,一个六零年生,一个五九年生,哪一个年龄大,她总告诉你六零年生的大。她的理由很简单:60比59大。

一钵饭是男孩,个子高大。

那时我们一天有五堂课:上午三堂,下午两堂,中午回家吃饭。一钵饭家里较远,因此中午总带一钵饭到学校吃。钵比一般的碗都大,他的饭堆得比山还高。

每天早上,他要先放牛,牛吃饱了,他就骑在牛背上,悠哉悠哉赶到学校。到了学校,将牛系在一棵树上,旁边放一把干稻草,就去上课了。下午放学了,照样先放牛,然后悠哉悠哉骑回家。

一钵饭名气很大,连大人都知道。大家编排他:每天带一钵饭,到了学校就吃,饭吃完了,就该放学回家了。这么说他,主要是那饭真是吓人的多。其实很少有人见过他吃饭,他吃饭的时候,我们都回家了。

放寒假了,我去给外婆拜年,在她那里住了些日子。外婆也不识字,但坚持要我每天学习,我就每天背一篇新课文给她听。

每篇都是这样开头:毛主席语录。然后才是不同的语录。外婆不高兴了,对我说,怎么天天都是同样的东西,因为她只记得毛主席语录这一句,认为是我唬弄她。我不服气,说明明不一样吗,外婆为啥非说一样?

以前每年外婆都要到我家住些日子,妈妈没了,外婆就不再到我家来了,我也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去看望她。

外婆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妈妈是她宠爱的小女儿,妈妈没了,外婆的头发白了许多。

2

小彦随父母下放到我们村。小彦的父亲姓丁,母亲姓李,都是正牌的大学生。他们是从南昌下放来的。南昌是江西的省会。村里人除了我爸去过省城,其它人最多到过县城。在村里,我爸算是最有学问的人了,但他只是初中肄业。大学生,大家扳着手指往上算,比我爸还高好几级,大知识分子呀。小彦她妈后来到我们学校教书。她从一年级教起,从未教过我,我那时已上三年级了。

小彦上面有三个姐姐,她最小,比我还小二岁。我们和她一起玩,跟她家别人却不很熟。除了她和她最小的姐姐,她家其它人都听不懂我们的话。小彦行,不久就能当翻译了。我爱和她一起玩,主要是觉得她好看。她的穿着很特别,打扮和乡下人不一样。乡下那些与她年龄相当的男孩还穿开裆裤,她就经常笑话他们,老用小手刮刮脸。不知穿开裆裤是为了省布,还是为了方便,总之是挺羞人的。

小彦的爸爸骂她的时候,总说她讨厌。那些被她羞过脸的男孩子有时就故意气她,叫她讨厌。他们不停地说:

       小彦讨厌
       讨厌小彦
       小彦小彦
       讨厌讨厌。

小彦听了就会哭。我不喜欢她哭,她笑的样子更好看。

收割稻子的时候,我们就在那里捡失落的稻穗。一根一根的捡,捡到够一把,就用稻杆扎起来,放到带去的小篮子里,再捡下一把,然后一块带回家。小彦也学着捡稻穗。但她将捡到的稻穗交给公上,就是交还给生产队里。我们觉得她奇怪,她却觉得我们自私。过了一些日子,她也不交公了。她家养了几只小鸡,她要带回家喂鸡。说来很好笑,她们一家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我们却将她教育成了自私的人。

比小彦家晚些日子到我们村的,还有四个上海女知青,分别姓端木,陈,张和杨。大家叫小陈,小张和小杨,唯独不叫小端木,而叫端木玲玲。小张较矮,玲玲较胖。小陈和小杨个高,小陈白晰晰的,小杨黑瘦瘦的。

小张活泼,村里让她教我们唱歌。唱东方红,唱国际歌。乡下人愚昧,刚唱完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马上又唱中国出了个大救星,没有人觉得不妥。当然广播喇叭里也是这么唱的。全中国人都这么唱,包括最最聪明的那批人。唱到英特纳雄耐尔,谁都不明白那是什么东东。有一段日子,广播里老骂苏修,骂北极熊。我一直以为,苏修就在村子后面的那些群山后面。有时上山砍柴,就会踮起脚尖向北望,以为能看到北极熊。

有一天,小陈站在水塘里洗衣物。可能时间久了,有几条蚂蟥爬上大腿,小陈感到腿痒痒的,低头一看,吓坏了。她大喊大叫,又蹦又跳,想把蚂蟥抖下来。老天爷,蚂蟥是不可能抖下来的。最后还是一个小不点男孩帮她抓了下来。小不点好心,还要顺着大腿往上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小陈红着脸,大家都笑了。过后有人使坏,问小男孩还看到了什么。

高高黑黑瘦瘦的小杨,平日话不多,好像总有心事。很出人意料,她却早早的草草的嫁给了邻村一个农民,当时的大队会计。

四人之中,端木玲玲干活最踏实,最能吃苦,没什么心计,社员中口碑最好,很快被调到公社当什么干事去了。

几个知青在农村,学到了什么呢?一定发现了,红旗飘扬了二十几年的农村,农民的日子依旧清苦难过。有些人家,一年到头,一件像样的衣裤都穿不上。平日没有肉食,清汤寡水。干活辛辛苦苦,过得饥肠饿肚。

天高云淡,何时还我故乡?春来冬去,梦中常回故里。

小张最健康好动,却最早以有病为由回了上海。其次是小陈,回城的理由不清楚了。端木玲玲七七年考上大学走了。小杨家里没有背景,别人都回城了,她却回不了,常常以泪洗面。不到三十岁的小杨,弯腰驼背,神情萎顿。

小彦一家也走了,先是到了贵溪县城,然后回到了省城。

3

农民每年都要按规定向国家上交一定数额的粮食。

我们一年种两季水稻。收割完毕,就会选在不太忙的日子,把粮食送到收购站。在离村十几里处,有个叫硬石岭的地方,那里有个收购站。崎岖的山路上,独轮车吱呀吱呀的响。村里的壮劳力顶着似火的骄阳,挥汗如雨。农民将晒干的稻谷用麻袋装好,一麻袋有一百来斤。一辆独轮车,左右各放两袋。一车有四五百斤,一天跑两趟。有时安排一个前面拉车的,就会一边放三袋。通常得十天半月才能将公粮送完。

七零年夏天,还是用老法子交送公粮,秋天却换了新花样。

还记得红土岗上修的公路吗?红土岗上的公路早已修好,真正启用却是七零年的事了。那年秋天,大家奔走相告:拖拉机来了,看拖拉机哟,看拖拉机去哟!

拖拉机是个新鲜事物,奶奶再三告诫:不能在拖拉机前面等着看,不能在拖拉机后面追着看,也不能在拖拉机两侧太近看,只能站在远远的地方看。奶奶怕拖拉机压着我们。这些限制实在太大,心里虽然不高兴,却不敢违背奶奶的意思。惹得奶奶伤心,奶奶就要抹着眼泪,我们就得跟着哭。有些胆大的孩子,趁着拖拉机减速,偷偷爬上拖拉机的拖斗,神神气气地站在那里,看了实在叫人眼红。

拖拉机来到红土岗上,是来收公粮的。由于公路没有通到村里的仓库,大家就用麻袋装好稻谷,再用独轮车送到红土岗上,然后集中装上拖拉机。这样就省事多了,两三天功夫就将公粮拉完了。

公粮一拉完,队里的仓库就基本上空了。大人就开始担心,茫茫冬日,日子可怎么过呀?家家户户的余粮都不多了!

晚秋时节,连着十几天,老天都阴沉着脸,断断续续飘着细雨。家里的干柴用完了,湿漉漉的柴火弄得满屋子都是烟。奶奶咳嗽着,用衣袖抹一抹眼角的泪水,说:“家里的米缸都见底了,叔叔又还在外面的水利工地,天又不见晴。要是路不滑,也可让你和弟弟去姑姑家一趟,先要些米面回来。”

这时候,就听见弟弟妹妹喊姑姑,不一会,就听到姑姑喊妈。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姑姑给我们挑来了小半担米,还有几斤腌好的咸猪肉。姑姑脱下雨衣。奶奶可高兴了,给姑姑捞了一碗稠一点的稀饭。姑姑看见了,把饭到回锅里,搅拌了一下,再从中给自己盛了一碗。喝完稀饭,姑姑就走了。

年关近了,在外面兴修水利的壮劳力都回来了,家家户户都快没粮了,这时传来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毛主席给大家送粮过年来了。老百姓兴高采烈,敲锣打鼓,感谢毛主席雪中送炭,大家有返销粮买了。

什么是返销粮啊?就是老百姓可以向国家购买一定数额的粮食。平常都是老百姓交公粮,现在老百姓没米下锅,国家就下拨一些粮食卖回给农民。国家卖给农民的粮食,是陈粮,十四块六一百斤,农民卖给国家的粮食是刚收割的,九块六一百斤。一进一出,差价五块,大斗进小斗出,但凡有一点办法,谁也不愿吃返销粮啊!
伟大领袖很关心百姓生活,教导大家:闲时吃稀,忙时吃干。老百姓也很听话,总是搭配芋头红薯南瓜白菜。芋头煮饭,白菜煮饭,红薯熬粥,南瓜熬粥,一个冬天就熬过来了。

那时过年是件大事。再穷的人家,都要有几个荤菜。家境好一点的,还能杀一两只鸡。

七零年的年关,家里很不景气。年三十一大早,我帮叔叔往独轮车上装劈柴,叔叔要推到余江城里去卖。叔叔边装边骂:这年头怎么越过越不像日子,自家烧湿柴火,好劈柴却要拿去卖。烧着湿柴火的奶奶照例咳嗽着,好半天都缓不过劲来。我对奶奶说:奶奶,等我长大了,要挣好多好多的钱,专门去买别人的劈柴烧。奶奶抹着眼泪笑着说:好哇,奶奶就等那一天呢。

那天的年夜饭吃得很晚,在别人家的爆竹声中,我们早早睡去。

开春的时候,大家的米缸又见底了。

听,欢天喜地歌功颂德的锣鼓又敲响了。

4

吃早饭的时候,住在村西头的发妮奶奶来到我家。

奶奶放下碗筷,问:“发妹子,吃过了?”
“吃过了,”发妮奶奶说:“牡花姐,今天上面要来检查。”
“晓得了,妹子走好。”

发妮奶奶走了。奶奶匆匆喝完照得见人影的稀饭,拿起家里的大扫把也走了。

奶奶先去打扫村里的公共大厅,接着打扫村前的那块空地,然后再扫村头村尾的几个角落。那些都是村子的门面,上面来人,都看得见。每次上面有人来,奶奶都会尽心尽力,将它们打扫干净。

小彦不懂事,说:“XX的奶奶老做好事,是活雷锋。”

我的脸红到了脖子根。

奶奶不是活雷锋,是地主分子。打扫公共场所,是她份内的事,虽无报酬,和好事却一点都不沾边。那是一种侮辱人的活,每次发妮奶奶来传话,都好言好语,和颜悦色,怕伤着奶奶。奶奶却不在意,觉得生活或许本该如此,哪朝哪代没有受屈的人呢?谁碰上了,都得受着。人命大不过天嘛。

这么逆来顺受的奶奶,据说也曾对天长哭:老天爷呀,连要饭都不许,还要不要叫我们活呀?!

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四九年的时候,爷爷得了重病,舍不得卖田卖地,走了。留下了我爸,我姑和还未出世的叔叔。爸爸那时正在余江读书,初中尚未毕业,只好中途退学。

那年爸爸十六岁。当时家里有两个长工,其中一个姓黄,住在靠西的邻村宋家,另一个住在靠东的邻村何家。
回到家里,宋家的长工黄爷爷对我爸说:小东家,今年田里收成不好,我家租种你的地,可不可以让点利?爸爸年纪小,不知道让利的具体意思,问他。他说,就是能不能晚交一点租,少交一点租。爸爸想,家里又不缺粮食,晚交一点,少交一点,有什么关系,就答应了。黄爷爷说,小东家和老东家一样厚道。好人有好报,虽然老东家不在了,你家照样能发达!

爸爸当了几天家,就解放了,家里的田地也被分了。爸爸因为年青,地主分子的帽子,就给了奶奶。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偏偏这时候爸爸病了。大腿溃烂,后背生疮,不能行走,卧病在床。家里没有吃的,奶奶牵着姑姑,背着叔叔,四处要饭。奶奶人缘好,每次出去,都能满载而归。然而好景不长,奶奶要饭的事被土改官员发现,他们不干了。说:地主分子不许要饭。

奶奶哭了,问天问地,天地不语。

这时原来的长工黄爷爷已做了当地一名小官。他得知了我奶奶的情况,托人捎话:嫂子别怕,有我在,不会饿死你们。他白天把粮食偷偷放到我们邻居梅花奶奶家,晚上,梅花奶奶再悄悄地送给我奶奶。人间有真情,每每说起这些,奶奶都流着眼泪说,他们都是我家的恩人呀,孩子。

妈妈刚走的时候,有好心人问,小妹妹舍不舍得送人?爸爸还在外地养猪,家里只有奶奶和叔叔。奶奶说,自家的骨肉,不到万不得已,哪能轻易送人?再苦,还能苦过刚解放那年?妹妹尚未断奶,家里又没有什么好吃的,奶奶就厚着脸皮,在别人喂奶的时候,让妹妹去噌几口。还是奶奶人缘好,喂奶的人家,往往也惦记我妹。

一天吃完晚饭,奶奶收拾好碗筷,喂完猪食,关好鸡屋的小门,又坐到了简陋的饭桌上。浑暗的麻油灯把奶奶瘦削的身影映在灰暗的土墙上。我帮奶奶把细麻线传进了针眼里,奶奶又开始纳鞋底了。

奶奶老了,眼神越来越不行了,但却不肯闲着。老是念叨着:老了,老了,该回老家啰。

灯芯花越来越大,灯却越来越暗,奶奶拿起针挑起灯花,然后眯起了眼睛,用手使劲按了按额头。

奶奶说:灯花这么大,是不是有贵客要来呀?

说到这里,奶奶又念叨开了。家里的咸鱼咸肉都没有了,鸡蛋也没有几个了。来了客人拿什么招待呀?

说着说着,奶奶说,瞎子祖祖好久没来过了,不知身体好不好,会不会是他要来呢?

奶奶又说,明天你去姑姑家借点咸鱼咸肉吧。说完又自言自语道:说是借,猴年马月才能还呀!

姑父是篾匠,菜篮,箩筐什么的,都会做。乡下有门手艺很不错,帮人做活,除有不错的工钱外,还可以在别人家吃饭,省下自己的口粮。因此姑姑家的的早饭常有干饭。我家就不一样,早上都是稀饭,可以照得见人影。作手艺还有一个好处,有些人家拿不出工钱,有时愿意用猪肉折算。那时的猪肉可金贵啦。姑姑家常有些咸鱼咸肉。我也就常到姑姑家借。

瞎子祖祖是谁呀?还记得杨家敲钟的老人吗?瞎子祖祖就是他。

瞎子祖祖并不瞎。左眼角上有个很大的黑痣,左眼白眼球稍多一点,但右眼视力却不差。他是余江县人,和我家并不沾亲带故。在杨家给老师们做饭的时候,爸爸叫他“细细”,就是叔叔的意思。现在不做饭了,常常会卖一些油印的年历月历。那些年历月历,都是手写的,里面注明哪天哪日是什么日子。一般五分钱一张。

瞎子祖祖是我家的恩人,奶奶尤其看重他,他先后两次救过我爸的命。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次爸爸寻短见,把绳子拴好,脚底的垫凳都已踢开了,瞎子祖祖看见了,死命抱住我爸。

一天下午,太阳还老高老高,大路上走过一个老人。奶奶眼神不好,却会认人。奶奶说,那是不是瞎子祖祖呀?我一看,一个老头拄着拐棍,吃力地行走着,正是瞎子祖祖呀。奶奶说,快去,叫瞎子祖祖家里来。瞎子祖祖不肯,不愿麻烦我们。奶奶不依,一定要他到我家吃饭,第二天再走。

瞎子祖祖苍老多了。家里日子也不好过,老是和儿媳合不来。身体不好,还是硬撑着出来弄些外快,比在家看脸色强。其实私自买卖日历月历并不合法,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人计较。是呀,谁愿意去为难一个体弱的老人呢?

看着瞎子祖祖苍老的身体,奶奶狠心杀了一只鸡。

5

沿大路往西走两里地,会碰到一个叫宋家的村子。宋家分前宋和后宋。后宋有几十户人家,前宋有十几户人家。前宋后宋隔着几百米宽的一片水田。从后宋过前宋有一条东南方向的大路,直接通往学校。

我们上学,同常有三种走法。最近的一种走法,就是沿田间小路直奔正南,先到红土岗上,然后沿一条往南稍稍偏西的蜿蜒小路直接到学校。这是最常走的路。第二种走法,就是走田间小路,路过前宋,插到宋家通往学校的大路。第三种走法,是沿我们的大路奔西走,先到后宋,再由后宋到学校。这种走法有点绕,很少走。由于后宋有一个国营小商店,有时顺路买点火柴肥皂之类的小东西,会走这条路。

那时上学,我们村人多的时候有七八个人,算得上浩浩荡荡了。

一天中午,我们经过前宋。有一个苍白的老人在自家门前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晒太阳。我们当中有几个坏小子,喊:“徐德,拐子,徐德,拐子。”老人的一个儿子,怒气冲冲跑出来,看看是谁喊。大家一窝蜂的跑。

我和弟弟也跟着跑。

这一跑,糟了。

下午放学回到家里,奶奶阴沉着脸,桌上放了一个打人用的小竹条。奶奶要用家法了,奶奶要打谁呀?
奶奶叫住我和弟弟,问我们,中午干过什么好事。中午干好事?没有哇。奶奶提个醒,问有没有喊“徐德拐子”。我们不承认,说没有。

奶奶说,我老了,没有力气了,打人也打不疼。今天我不打你们,只跟你们讲道理,你们要不爱听,你爸爸回来了,让他教训你们。你们听不听道理?

奶奶我们听。

那好,你们仔细听。

奶奶问,徐德,是你们叫的吗?当地习俗,小孩对长辈直呼其名,就是骂人。我们说,我们没叫。要叫,你们得叫祖祖,知道吗?知道了,奶奶。

奶奶又问:拐子,是你们能叫的吗?你知道他是怎样成了拐子的吗?徐德祖祖以前可不拐,是被人活活打拐的呀。

奶奶说,徐德祖祖对我家有恩。要知恩图报,不能恩将仇报,懂不懂?懂了,奶奶。

刚解放时,你爸爸卧病在床,整整一年,那一年,徐德祖祖没少看我们。后来爸爸能下地了,就去山上砍柴。柴晒干了,就挑到余江去卖。后来县里招老师,是徐德祖祖报的信。当地当官的阻拦,不让爸爸报,说我们家是地主。徐德祖祖帮着出点子,报上名,考上了老师。没有徐德祖祖,你爸爸就还在田里种地,哪有现在这么体面?(奶奶糊涂,爸爸现在在养猪,不怎么体面了。)

徐德祖祖有学问,解放时还当老师,也受人尊敬过,到后来才被批斗挨打,给打坏了。

奶奶讲了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故事。

你们为什么喊徐德拐子?

奶奶,我们没喊,是别人喊,他们说他是坏人。

说是坏人,就是坏人啦?就可随便骂啦?你奶奶不也是坏人吗?你喜欢别人骂吗?你们自己会骂吗?你爸爸也当过坏人,别人打了,你不也知道哭?

将心比心啊,孩子。奶奶没读过书,不识字,没有你们有本事。但奶奶懂的道理,你们不能不懂。不懂做人的道理,不行!书不能读到狗肚子里去!

奶奶平常都是教我们,吃饭的时候,大人没捧碗,不能先捧碗。长辈没动筷,不能先动筷。好菜不能拼命吃。自己吃完了,要叫别人慢慢吃。很少这么语重心长讲一大堆。

我们一下子长大了不少。

6

家里有一把精致的尺子,是竹篾做的,上面的刻字非常工整。那是妈妈裁衣服用过的尺子,我一直以为是店里买的。

有一天,爸爸对着那把尺子发楞。爸爸说:这把尺子,是炮炮做的。我的心一阵发紧。

炮炮是当地小孩骂人的话。小孩骂人,通常如此:

“你欺负人,会不得好死。你是炮炮。”
“是你欺负人,你才是炮炮。”
“你是炮炮。”
“你是炮炮。”
……

炮炮是徐德祖祖的大儿子,聪明伶俐,书读得好。在县中读书时,老在年级中拿第一第二。九十年代,从外地调来一位县委书记。书记一来,就打听他的一位同窗好友:读书的时候,他们老是轮流拿第一第二,既激烈竞争,又相互爱惜。那位好友就是炮炮。他还不知道,炮炮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

炮炮高中还未毕业,就遇到了文化大革命,回到了老家。那时他爸爸已经被批斗了。他爸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当过基层的一个小官。刚解放时还没大事,还当上人民教师。后来革命越来越激烈了,理所当然成了阶级敌人。文革暴发,他爸首当其冲。健健康康的一个老人,硬是活活给打成了拐子,没法站立。

他爸被打成了拐子,革命群众并未罢休。毛主席的革命群众,想象力非常丰富。不能抬着拐子去游街哇,那样岂不变成抬大轿,美得你。他们想出了更好的点子:让炮炮顶替他爸游街示众。

年幼的炮炮承受着不能承受之重。

一天游街, 经过邻村泰龙江宋的时候,炮炮一头栽进了路旁的古井。

炮炮那年才十六岁。

7

通常,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的鸡抬到田里去,让它们吃些跌落的谷粒和小虫子。看看天色不早,再将鸡赶回笼子,抬回家。吃完早饭,就得去学堂了。

学校在家前面的红土岗上,离家有两三里地。我们一天上五节课:上午三节课,下午两节课。中午回家吃饭。

下午两节课过后,大家作鸟兽散,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可是日子还早,太阳一点也没有要下山的意思。我们就不能闲着了,有时去砍柴,有时讨猪草。那时家家户户都得养一头或两头猪。不养不行,因为国家有指标,一年或两年,要向国家上交一头猪。家里人口多的,一年就得上交一头。养两头有几个原因:第一,家里逢年过节,就靠这一头猪,只养一头,自己就没有吃的。第二,一头猪不好养,有点像独生子,娇气,不易长膘。有两头,它们就得抢着吃,反而长得快。偶尔也有养三头的。超过三头,就是资本主义尾巴,得割掉了。

养猪耗费粮食。人都没有足够吃的,猪自然没有好伙食。家家户户都有一块自留地,种的菜也只够人吃。于是猪的饮食,就是米糠以及人吃剩下的饭菜和洗锅水。洗锅水常有,剩饭剩菜却既不常有,也不够多。于是我们得讨猪草。

何为讨猪草?不是拿着一个盆子,求爷爷,告奶奶:各位行行善,给点好猪草。没有这么浪漫。我们得挎着竹篮子,到野外的田地里,低着头,弯着腰,一棵草一棵草地拔,手头上攒了一把,放进篮子里,再去攒下一把。攒满一篮子,在村口的池塘里洗干净,带回家,放进锅里和水煮。富裕一些的人家,就会多加一把米。

讨猪草不难吧?可是草不给你面子。不是什么草都行。长得茂盛的草,猪往往不吃。猪爱吃的,它就那么稀稀拉拉地长着。要讨一篮草,可费工夫了。什么东西一费工夫,就显得沉闷无趣。

无趣的日子如何打发?于是就有人发明了埋花。埋花是这样的:比如说有五个人吧,一个作庄家,其它四个去拔草。作庄家的干什么呢?他(或她)挖五个小坑,其中一个放花,其它四个空着,再用土盖上。然后让其它四人每人各挑一个坑,剩下的归庄家。谁的坑里有花,那些草就归他。赢家就是下一轮的庄家。依此类推,循环往复。其实应该叫猜花更为贴切。庄家的唯一好处,就是不需要拔草。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发明,时光过得却快多了。有时赶上运气差,天都快黑了,篮里只有小半篮草,这样回家是会挨说的。怎么办呢?那时时兴一首歌,歌词大意是:人民公社人人夸,咱把公社当自家。这时候,就胡乱拔几把红花草,放到篮底下,上面盖一些讨来的猪草,遮人眼目。红花草嫩,猪爱吃。但红花草是集体的,主要是用来沤肥。这时候,没办法,就只好把公社真当自家了。

村前有一棵古老的樟树,旁边有两片小竹林。晚风吹来,小竹林沙沙作响,小青蜓在竹叶上睡觉,颇有一些诗意。天气好的时候,大家会搬着小板凳出来乘凉。樟树底下蚊子不多,年纪大一些的,就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伴着皎洁的月光,我们听着听着,就该回家睡觉了。

一天就这样过去,象流水一样。


8

后宋在当地算是大村子了。后宋村后有个很大的晒谷场,隔半月一月的会在那里放一场露天电影。电影是当时最高级的娱乐了,一有电影,方圆十几里的人都会去。虽然翻来覆去总是几部老电影,大家还都乐此不疲。乡下的生活实在太单调了!

后宋还有一个大礼堂,装得下几百人。有时下雨了,碰巧有电影,就会在礼堂里放。每年正月,各地的宣传队来了,都在礼堂里演出。虽然水平不咋的,还总会博得满堂喝彩,尤其当演员里有大家熟悉的人。那时大家就不是单单看戏了。

“那是何家某某的大女儿,长得多好啊。”
“是啊,演得也不错。有了人家了吗?”
“那个小伙也不错,那不是江家某某的儿子吗?刁得一扮得真像,演活了耶。”
“是啊,这小子平日也挺刁的。”

戏演完了,大家意犹未尽,还要求再表演一个。台上的说已经没有节目了,或者是太晚了,台下就起哄。观众扯着嗓子喊:“一,二,三,快快!时间,宝贵!”于是台上让步了,再表演一个小节目。完了演员们就收拾道具,卸了妆,再去吃生产队里准备好了的夜宵。

一九七一年的秋天,一个星期六下午,附近几个村的社员要在后宋开大会。

通常星期六下午没课,我和长寿决定绕道到后宋,也去看看热闹。乡下的热闹太少了。

到了后宋大礼堂。大礼堂居然有人把守。

“哪个村的?”
“卢家。”
“几岁?”  
“十岁。”
“去,去去,不到十一岁不许进,回家去吧。”

农村里讲的都是虚岁。这是干什么哪?弄得这么神秘。以前看戏看电影都没人管,这是怎么了?我肚子还饿着,本来就没想非进不可,就回家了。还得吃午饭呢。吃了饭,还得去讨猪草。

长寿和我同龄,比我晚一年上学,所以比我低两级。这小子鬼精,越不让进,越觉得这热闹有看头,非看不可。他在外面遛了一圈,再回去的时候,就凭空给自己长了一岁。

礼拜一上午,上课铃还没响,班上有个同学,指指划划,骂骂叨叨。教室里面有幅画,是林彪和主席的合影,兄弟俩都穿着绿军装,笑得很开心。他说:这个林秃子,当面笑里藏刀,背后却下毒手。骂谁呢?谁是林秃子呀?顺着他的手指,才知他骂的是林副主席。

敢骂林副主席,真是胆大包天,那是永远健康的副统帅呀,毛主席最最亲密的战友。我说,好哇,你骂林副统帅。

这位同学,一下子激动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你是个小反革命,还不让人骂林秃子。我一下子给弄昏了头。林秃子?反革命?明明你才是反革命嘛!这时教语文的徐老师走进教室,把所有有林彪的画像都取了下来。徐老师告诉大家,林彪是隐藏在党内的反动派,早在井岗山的时候,就怀疑红旗能打多久。毛主席想治病救人,可他已无药可救,直到自取灭亡。这时我才明白,林彪真是林秃子了,不再是大家敬仰的副统帅了。毛主席最最亲密的战友,原来一直想谋害主席。真是太可怕了,太不可思议了。刘少奇是睡在主席身边的赫鲁晓夫,林彪又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主席的日子真不好过。他们这样坏,主席还选他们做接班人,好心没好报,真是农夫和毒蛇呀。整整一天,我都在担惊受怕。好险,差一点成了小反革命,老早为什么没有看出他的秃顶来?

原来周六的社员大会,讲的就是林彪这件事。我一直奇怪,叔叔去开会了,回来怎么不跟我说说?更加奇怪的是,长寿也没有同我提起。他明明知道我没有瞧成热闹,那可是显摆的大好时机呀。我比他高两级,就经常在他那里显摆。吓唬他珠算有多难,造句如何高不可攀。作文嘛,更是难于上青天。

为什么弄得这样神神秘秘?为什么大家守口如瓶?

接下来的好多天,老师要帮我们肃清林彪的流毒,简称林毒。

林毒很多很广,一时难以肃清。比如,“活学活用,立竿见影”是林彪说过的,我们以后不能再说了。四个伟大,也是林彪提的,也不宜再提。再比如,林彪还说过: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我们也不可再传播。

林彪说过很多话呀,我们都不可说吗?我们又如何知道,哪些话是他说过的,哪些不是呀?这真是太为难了。

大家都说,林彪“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我们还可以挥语录,喊万岁吗?不让挥,不让喊,这日子还怎么过?幸好,万岁照常喊,语录依旧挥。

林彪这事真是太精彩了,小朋友们也开始兴高采烈讨论起来。

林副统帅,谋害主席,自己却摔死在温都尔汗。温都尔汗在哪里呀?一定离我们后山很远。主席是什么人哪,你一个秃子,也不照照镜子。主席多厉害,你肚子里想什么,里面有几条蛔虫,主席能不一清二楚?你跟主席耍阴谋,能耍得过吗?大家一致认为:这世界上,谁也不可能斗得过主席。

从此林彪就成了坏人。既是坏人,就可人人喊打。大家纷纷表示,要将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一个人已经死了,如何还用打翻在地,又如何还能翻身,当时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事多了。比如,林彪这事跟我爸就有关系。

一个养猪的,能跟林副统帅有关系?

能!

世上万事万物都有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这是毛主席的辩证法。

我爸已经养了几年猪了,可以算是半个养猪专家。爸爸本来是教育人的老师,因为刘少奇的关系,挨了革命群众的打,成了养猪的。这下好了,又因为林彪的关系,爸爸要再次当老师回去育人了。养猪和育人的角色不断转化,充分体现了毛泽东思想的威力无比强大。

后来爸爸告诉我,他能当上老师,还真的和刘少奇有点关系。他卧病在床一年后,终于能下地干活了。他上山砍柴,晒干了挑到余江县城去卖。有一天卖了干柴,用零钱买了一本书,是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爸爸读完后,知道自己属剥削阶级,弄明白了家里的田地被人分了为什么合情合理。后来他想方设法报名考上了老师,就用上了修养中学到的东西。他痛批了自己的剥削阶级背景,发誓要为革命事业作贡献。(我没读过黑修养,未能具体核实内容,存疑。)

这次爸爸被分配到了金沙中小学。金沙中小学在东湖山彭家。

9

过年在乡下是重头戏。

连着好几年,家里都没有过过像样的年了。奶奶说,今年过年,得好好操办操办。爸爸回去教书了,这就是大喜事,要庆贺庆贺。过年要杀两只献鸡,我们每人都能吃上大鸡腿。

乡下讲究鸡肉鱼蛋。没有鸡,过年就欠缺点什么。杀两只鸡?我们两眼都放光!开天辟地的大喜事呀,我们兄妹扳着手指盼过年。

奶奶说的献鸡,实际上是阉割过的鸡。献只是发音,具体如何写,不得而知。暂且写作阉鸡吧。

乡下鸡分几等:公鸡,母鸡,阉鸡和小鸡。通常都是自家攒鸡蛋孵小鸡。孵出的小鸡,长得半大,才能分清公母。公的一般只挑一只大的帅的留作公鸡,剩下的就请师傅阉了,养着做肉鸡,就是大家说的献鸡,母鸡留着下蛋。逢年过节,家境好的,都是杀阉鸡。公鸡一般不杀。公鸡别看个大,其实很轻,没什么分量。母鸡要留着下蛋,就更不杀了。阉鸡实在,小的一只能有三四斤重,大的有五六斤重。上海来的知青喜欢老母鸡,我们都奇怪:老骨头老肉,有什么好吃的。

离过年还有些日子。越盼年早来,它就越按部就班缓缓而来。

家里那时养了十来只大鸡,七八只小鸡。养鸡需要粮食,偏偏那年头粮食奇缺。人都很少吃的,哪来多余的粮食喂鸡呀?很多时候,鸡就吃些粗糠拌青菜叶。光吃粗糠青菜,鸡不容易长大。怎么办呢?

每天一大早,我和弟弟就把鸡从土砖砌成的鸡屋里抓进鸡笼里,然后把鸡抬到收割完的稻田里,让鸡吃些收割时剩落的谷粒和地里的小虫子。把鸡弄到野外觅些野食,我们叫看鸡。既然叫看鸡,就得看着鸡,不能把鸡弄丢了。

好好的鸡,怎么可能会弄丢了呢?鸡会丢,主要有三个原因。

往天上说,那时天上有老鹰。老鹰高高飞在天上,眼睛锐利无比。一不小心,它能急冲而下,抓住小鸡,腾空而去。所以我们手上得拿根小竹竿,时刻准备着。

往地下说,地上有黄鼠狼。黄鼠狼个虽不大,却是家禽的天敌。手上有根小竹竿,也算是有备无患。
还有,就是不要和别人家的鸡弄混了。好在家家户户,对自家鸡都了如指掌。看到不是自家鸡,就会把它赶出去,让它回到自己的鸡群。

我们家的那些鸡,都有各自的名字。给鸡起名字,不求浪漫,但求实用。貌似芦花者,就叫芦花鸡。全身乌漆发黑的,就叫乌鸡。又大又白的鸡,就叫大白鸡,简称大白。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一家老小都能明白是指那只鸡。

家里有只芦花鸡,是母鸡的模范。它能连着下四五天蛋,然后歇两三天,又连着下四五天蛋。家里的鸡蛋,有一小半是它下的。下完蛋,它绕着鸡窝转半圈,“咯咯”叫两声,奶奶听见了,会抓一把谷子扔给它,算是奖赏。没有听见,它也不再叫了,默默地到屋外去,到草丛里或是瓦片底下寻找吃食去了。

与芦花鸡相对的,就是大乌了。大乌个大,全身乌黑,下完一个蛋,得歇好几天。它下了一个蛋,动静可大了。绕着鸡窝不停地转,故意炫耀,“咯咯咯咯”叫个不停,吃完奶奶给的奖赏,还要“咯咯”,“咯咯”的叫。奶奶不耐烦了,只好拿起扫把去轰它:“去去去,几天才下一个蛋,还好意思叫个不停。”

几个月前,我们把家里的模范母鸡芦花鸡给弄丢了,一直耿耿于怀。芦花鸡丢得蹊跷,一直都搞不清如何丢的。那只聪明能干的芦花鸡呀,一直是我们心头的痛。

那天一大早,我们照例把鸡抓进鸡笼里。和往常一样,在母鸡的屁股后掂一掂,以确定有没有蛋。然后说:“奶奶,今天大乌,大黄都有蛋,芦花鸡还有蛋!” 说完话我和弟弟就抬起鸡笼走了。头天晚上就计划好了,东面畈上刚收割完几亩田水稻,我们要把鸡抬到那里去。

东面畈上有家里的一片菜园子。菜园旁有一条小溪,我们叫小港。小港宽处有丈来宽,窄处却只有几尺宽,使点劲就能跨过去。小港岸边有些小灌木丛。奶奶吩咐了,趁看鸡的空档,给菜浇点水。水就从小港里取。再顺便摘几个南瓜花。家里好久没有吃象样的菜了。缺油少肉的,大家嘴里不说,可一看到清汤寡水的饭菜,就提不起精神。奶奶说过多次了,要给我们做点好吃的。这不,最近的母鸡下蛋比较勤,奶奶归功于我和弟弟。奶奶要给做南瓜花炒蛋。

碰巧这天只有我们一家在东面畈上,不用耽心和别家的鸡弄混了,天上也没有老鹰的影子。放鸡的田里,南面是尚未收割的稻田,东面临近家里的菜园,西面和北面是小山岗。因此只需盯住西面和北面可能出现的黄鼠狼,就平安无事了。给菜浇完水,摘了几个大南瓜花,我和弟弟边看鸡,边捡一些失落的稻穂。田里失落的稻穂挺多,我们每人捡了好几把,捆在一起带回家。这是额外的收获了。想着中午有南瓜花鸡蛋,心里充满了阳光。

看看天色不早,我们把鸡拢起来,往鸡笼里赶。

不好,我和弟弟同时发现,芦花鸡不见了。聪明能干的芦花鸡呀,到底去了哪里?我们东找西找,一点线索也没有。没有黄鼠狼呀,没有老鹰呀,我们“咯咯”呼唤着芦花鸡,哪里有一点影子呀?我们顿时泄了气了。我们情愿不吃鸡蛋,可不能没有芦花鸡呀!

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奶奶等不到我们,迈着小脚找来了。看到我们哭丧着脸,也帮着呼唤了几声,知道没有希望了,忙着安慰我们。回到家里,我们沮丧到了极点。

芦花鸡是在东面畈上弄丢的。由于这个缘故,害怕触景生情,好久我们都不去东面畈上了。

水稻差不多收割完了。天气慢慢变凉。一天早上,我们又把鸡抬到了东面畈上。我们起得早,太阳还在东面的群山之中打盹。山脊上先露出一片红霞,随后红日冉冉升起。先是红彤彤的,象半个小盘子,慢慢越来越大。当一个完整的大盘子置于山顶之上时,鲜红色就变成了金黄色了。天也突然大亮起来。

几只大雁朝南飞着。我们称大雁为“水鸭”。我和弟弟同时喊着:

       水鸭崽,
       不成行,
       落到港畔上。

水鸭没有理睬我们,继续它们朝南的行程。这时我突然想到,好久没看到成群的大雁了。早几年,时常能看到成群的大雁,一会儿排成人字形,一会儿又是一字形,向远方飞去。然后又想起,我们也很久没见过老鹰了。
自从芦花鸡丢了,我们变得格外小心。我和弟弟,总得有个人全神灌注地盯着鸡群。

家里的菜园里新近栽了一些白菜,我得给它们浇点水。菜地里有些杂草,我也给它拔了。然后割了些韭菜。奶奶又要犒赏我们了。韭菜炒鸡蛋。我特别关照弟弟,千万要小心盯着鸡啊。

突然,弟弟说:哥,我们家的芦花鸡!

“什么?”,我问。
“芦花鸡!”,弟弟答。

芦花鸡?我不知他说些什么。

顺着弟弟指的方向,一只母鸡带着十来只毛茸茸的小鸡,正从北面的小山丘上向我们走来。那只昂首挺胸的母鸡,不正是我们丢失的芦花鸡吗?

有如失散的士兵找到了自己的部队,又象是遇见久别重逢的老友,芦花鸡带着它的小部队,飞快地向我们走来。

回到家里,奶奶甭提多高兴了。尤其是那些毛茸茸的小鸡,可爱极了。

思前想后,我们也明白了芦花鸡失踪的道理。

那一天,芦花鸡要下蛋。等不及回家,它自个就去找地方了。谢天谢地,没有遇着黄鼠狼。独自在野外呆着,有吃有喝的,日子比家里还舒适些。下了十几个蛋,就自作主张把它们孵成了小鸡。要是在家里,那些鸡蛋要么已换成了零钱,要么早成了吃食,哪有这些可爱的小鸡仔啊。

从此以后,芦花鸡更是咱家的宝贝了。

芦花鸡失而复得,真的是喜从天降。 吃完早饭去上学,一整天都精神气爽。

这一年是我们家的幸运之年,家里养的一头猪也格外争气,能吃能睡长得特别好,一年的功夫就接近两百斤。有这样一头大猪过年,自然是喜庆无比。

农民除了要向国家上交公粮,还要向国家上交生猪,也就是至少一百六十斤的活猪。上交多少按人口摊派。家里人口多的,一年就得上交一头。我家人口不多,两年上交一头。梅花奶奶家也是两年上交一头。

头一年家里上交了一头猪,这年就不用再交了。梅花奶奶家这年养的猪要上交,就计划从我家匀出去几十斤猪肉过年,下一年我家的猪要上交,就从梅花奶奶家拿回等量的猪肉过年了。当时的邻里之间,常用这种最最原始的交换方式互通有无。

过年的鱼如何解决?

村里有三口大水塘。每年开春的时候,生产队里会买些鱼苗放到水塘里,快到过年的时候,就会选择好日子把水塘里的水用水车车尽,过年的鱼虾,就由三口水塘解决。

通常都是先车干一口水塘,把里面的鱼虾淘尽之后,等塘里的泥土比较干了,再把塘泥挑出来,算是上好的肥料。然后蓄满水,再去车干另外的水塘。为什么要这样呢?不能一下子车干三口水塘,洗衣洗菜得有地方。
水塘里的鱼都不太大,大的鲤鱼草鱼有四五斤重,鲢鱼一两斤重。鱼是按各家人口数量抓阄分配。我们家六口人,往往分不到大的鲤鱼草鱼,大都是一两斤重的鲢鱼。鱼虽不大,过个年却是绰绰有余,足以胜任。
终于过年了。

大年三十,我们早早吃上了年夜饭。鸡肉鱼蛋摆满一桌,奶奶喜气洋洋,连连说,吃,吃,大家敞开肚子吃,想吃啥就吃啥,吃完年夜饭,大家就又长一岁了。家里杀了两只鸡,有四只大腿,奶奶留下两只,做待客用。另外两只,一分为二,分给我们兄妹四人。鸡腿是鸡身上最值钱的部位,我当时并不懂事,根本没有想到请奶奶吃。

吃完年夜饭,就去放鞭炮。我们家几年里头次放鞭炮,自是新奇无比。

更加新奇的是,我们兄妹四人,每人都头一次得到五分的压岁钱。

那个亮闪闪光灿灿的五分钱银毫子呀!

天黑下来,大家陆陆续续到了村里的公共大厅,那是大家守年夜的地方。大人小孩,穿着干净整齐的过年衣裳,聚集在大厅里。大厅挂着生产队里的大汽灯,明亮如昼。小朋友拿出各自的压岁钱,争相炫耀。有人的压岁钱是崭新的角票子,神气无比。我一点都不羡慕他们,因为我知道,压岁钱越多越不可靠。大人往往要代为保管,最终鸡飞蛋打。

除夕之夜,一年难得的热闹之夜,有锣有鼓,很多人都熬到天亮。

我也熬到很晚,然后怀揣着亮晶晶的银毫子,睡得香甜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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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姨 回复 悄悄话 芦花鸡, 多么有灵性的小生命
想起我的芦花鸡了
fortlee 回复 悄悄话 不知为什么特别喜欢过去的故意,尤其苦难中的爱与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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