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我高中毕业,那一年我十五岁。十五岁的我骨瘦如柴,单薄如纸。虽非娇生惯养,干活的确不如那些敦实如山的同伴。我的出路让父母犯了难。
人生之路漫漫,何处让我伸展?
我其实很羡慕当兵的,那时叫人民子弟兵。别的不说,光是那一身绿色行头,就有多少少男少女为之倾倒。当然,那对我是一座不可企盼的高山,是一个癞蛤蟆对天鹅的非分之想。
有一段日子,我实实在在地想,要是能做一个杀猪的该多好。我知道一位杀猪的,姓张,吃得白白胖胖。当然,他的职称是收购员。每月月初或月尾的时候杀一头或两头猪,领三十多块的月公资。猪是人家送到收购站的。平常他就是打打麻将,看看小说。和他一起打麻将的都是当地的官员。麻将当时好象是非法的,但是他们打没事。最叫我心痒痒的,是他总能弄到一些无头无尾的书页泛黄的小说。有时乘他打麻将的空档,我就偷偷地描两眼他的小说。他那些书真是好看。当时我能读的是金光大道之类,和他的书根本没法比,那得差十万八千里。那些书大都是章回小说,往往到了精彩之处,就让你下回分解,非常诱人,也非常急人。碰到性子急的,就得一口气分解到完。如痴如醉!自然,那些书都是毒草,不能见天日的。可为什么大家都爱毒草,这在当时真是一个谜。
收购站靠近公路。石子公路经常有过往的汽车和拖拉机。司机大都和他熟习。有人要进城,往往托他的面子,公路边一站,看见有车过来,他招一招手,车就停下了。他嘟噜几句,司机就同意他的朋友上车,捎带到城里去。这样既省时间,也省脚力。我那时已在县城住校读高中,我爸在公社初级中学教书。因此周末我得回到爸爸的学校,离县城有三十多里地。虽然有班车,得花钱。我往往都是走。有时时间紧,爸爸就低三下四求他帮个忙,找一辆车子带我去。我虽然和他认识,却不喜欢他那高人一等的嘴脸,大都喜欢自己走。同学们都说,还是自己的十一号车自在。身手矫健,胆儿够大的同学,就乘车子上坡的时候爬上车去。
就在那时候,我就暗暗想,要是有这样一份活,那也挺快活。那时猪肉紧俏! 当然,这样一份活,对我同样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梦想。
爸爸对教书情有独钟,试探过我当赤脚老师的可能,因为我成绩不差呀。答案是,剥削阶级子弟,哼!回去洗洗脸照照镜子!
比较实在的,是学一门手艺。手艺学成了,就是手工业者,不用下田了,当然农忙季节例外。做手艺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在别人家吃饭,这样可以省下自己的那份口粮。打个比方说,我要做几件衣服,怎么办呢?就是买好布料,请一位裁缝到家里来,管饭,工钱另算。饭菜自然比平时要好。手艺有很多种,有石匠,木匠,蔑匠,铁匠,剃头匠,等等,等等。我爸给我看好的是裁缝。我也觉得不错,就等找合适的师父了。
日子静静地过着,象流水一样,悄然无声。
忽然有一天,爸爸从城里回来,高兴地告诉我,师父找到了。
原来那一天,爸爸在鹰潭火车站等车,这位裁缝也在等车,就聊了起来。裁缝是余江县人,脚有点瘸。具体细节我不清楚,反正是谈好了条件。学徒三年,管饭。闲着的时候,得帮师父做些家务。据我爸爸说,吃饭不用交粮食指标,这一点很有诱惑力。年青的朋友,不一定知道何为粮食指标。那时要在饭馆吃饭,得有粮票,光有钱是不行的。粮票是城里人或吃商品粮者才有,乡下人要买米,要凭粮食指标。那时家里穷,缺油少肉,菜的质量不高,就特别费粮食,因此指标非常重要。能够省下我的指标,弟弟妹妹们就可以多吃一些。
到了拜师的那天。头一天下午,我和爸爸坐火车到了鹰潭。那时鹰潭是一个小镇,归贵溪县管辖。人民广场有一个手脚架,估记在涮写语录牌什么的。傍晚时分,我们在手脚架上占了一个位子乘凉。晚上人散了,我们就躺下来睡觉,省下了住宿钱。一大早我们起来了,广播喇叭吵醒的。胡乱吃了点东西,在夏家埠过了浮桥,再走十几里地,到了裁缝家。
见过了师父师娘,爸爸正要打道回府,出事了。师父说不行,还得要指标。我们没带指标,因为说好不要的嘛。爸爸说得回去再商量商量,弄好指标再来,于是我又回了家。
回到家里,爸爸觉得委屈。做三年学徒,就等于免费做三年小工,连个指标都省不下来,真有点太那个什么的了。
日子静静地过着,依旧象流水一样,悄然无声。
又是忽然一天,爸爸和妈妈从城里回来,告诉我说,不做裁缝了,咱回去读书!
这可是太突然了!我已经高中毕业了呀!高中毕业,对我来说,已经顶了天了,还能读什么书呢?答案是,还是去读高中!换个学校,重读高二。那时初中两年,高中两年,高二是最高的年级。
原来,这次在城里,爸妈意外的遇到一个人,卢谋邦老师。十八岁的时候,爸爸就和他同住一个宿舍,两人是非常好的朋友。五七年的时候,爸爸谨守祸从口入的古训,逃过一劫。谋邦老师却话多中招,当了二十多年的右派。老朋友意外相逢,少不了问长问短。爸爸自然谈到了我,谈到了拜师学艺。
“xx学习如何?”
“成绩很好。”
“何不让他再读一年?”
“再读一年?耽误一年学艺?”
“我跟你说呀,”,谋邦老师压低了声音,有一点地下党的味道。
他告诉爸爸,邓小平复出,有可能恢复高考,通过考试进大学。我家这种情况,如果不是在校生,考试需要大队公社的证明。有把握弄到介绍信吗?还有,边学艺还能边复习吗?这一连串问题,爸爸根本来不及想,一旦提起,自然都是问题,再读一年可能是最好的选择。接下来的问题更难,到哪里去读?读书是要介绍信的,哪里去弄啊?
接下来的密谋策划,就不细说了。通过谋邦老师的左旋右转,东拐西弯,我就又开始了读书生涯。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中国,从此少了一位乡下裁缝。
二零一二年五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