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狗不是狗, 是人。 如果还健在, 应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
老狗还健在吗?
2
第一次见到老狗的时候, 他已经五十多岁。 那已经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年龄了。按
照当地的习俗,应是叔叔甚至爷爷辈的人物了。可是很奇怪,大人和小孩,一律直
呼老狗, 而他也总是笑咪咪的答应着,一点恼怒的意思也没有。
这是为什么呢?
3
后来才明白, 老狗是阶级敌人,坏分子, 是专政的对象。凡是抓革命促生产的批
斗大会, 在主席台上, 一定有老狗戴高帽,挂黑牌的光辉形象。老狗呢,一定会
比革命群众还要义愤填膺地振臂高呼:打倒XXX, 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XXX 就是他自己的大名。
老狗是地主? 是富农? 还是国民党特务?这在我心中一直是个谜。
4
慢慢的和老狗熟了。夏日乘凉的时候, 在皎洁的月光下, 老狗会坐在一个小板凳
上, 摇着一把大蒲扇, 给我们讲他年轻时的故事。其中有一次, 讲到他和他的同
伴, 一起捉弄他们连长。因为连长平时老欺压他们, 他们那一次, 狠狠的打了那
连长一顿。
是解放军的连长? 难怪他是坏分子了。
可是后来弄明白了,那是国民党的连长, 而他是被抓去当兵的。这就更叫我糊涂了。
这么说来, 他也是苦大仇深的革命群众了。况且作弄过国民党连长,应该是革命行
为了呀。怎么成了罪大恶极的阶级敌人了呢?
其中的原因始终没能弄明白。莫非当兵的时候,真欠下了革命的血债?
5
七六年的夏天, 为了给家里挣些零钱, 我参加了垦殖农场的双抢劳动。所谓双抢,
是指抢着收割早稻,抢着插下晚稻。那是一年最忙的季节。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
有这一个月挣六块钱的机会。对于十几岁的乡下人,六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
双抢劳动,最最辛苦的, 就数插秧了。
插秧的时候, 你得低着头,弯着腰, 边插秧边倒退着走。碰到长条形的水田,从
田埂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一直弯着腰,感到腰都要断了。那时到了田埂上,即便是
满地烂泥巴,也都想仰面躺下去,去校正一下快要弯断了的腰。碰到有些水田,烂泥
没膝,还有那吸血的蚂蟥多不胜数,只有拼命加快速度,一口气插到另一头田埂,
再腾出功夫去对付那吸血的蚂蟥。蚂蟥叮过的小腿,奇痒难受。抓破了皮的地方还
要流脓留疮,实在是痛苦万分。
老狗虽然年过半百, 干起活来可比我们利索。有时他会笑话我们,说: 年纪轻轻
的怎么会有腰。
那个时候,为了抓革命, 促生产, 常常要搞批斗大会。 也就是要让阶级敌人挂牌
游街, 鼓舞革命群众的斗志,提高大家的劳动积极性。每当这时候,民兵连长就大
声吆喝:老狗,快做准备,要批斗了。这时候呢, 老狗就笑嘻嘻地对我们说:“不
好意思,我得做更大的贡献去了。”
有人就会打趣地说:“老狗,你他妈真命好,这下可要把我们累死了。” 老狗就赶
快洗干净手脚,挂上为他准备的木牌子,有点自得其乐地走了。
我们得继续插着秧,继续折磨快要弯断的腰,继续忍受蚂蟥的欺凌,有时真的会去
想,戴高帽挂木牌,说不定受的罪还真要小些。
6
在批斗大会上,老狗是最处之坦然的人了。有的人被批斗,把头压得底底的,不敢
正面见人,巴不得能钻到地底下去。老狗却向平日一样,一点也不难为情。喊起打
倒他自己,他可以兴高采烈,就象喊打倒一个不相干的人似的。那个在别人眼中代表
羞辱的大木牌子,他端端正正地挂在胸前,好像是个大奖牌似的,叫人捉摸不透他
真正的想法。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老狗并没有挨过真正的毒打。革命群众并没有特别
的仇视他。挂牌游街,不过是个例行公事,谁也没有把他当作真正的敌人。不管遇
见谁, 老狗总是笑嘻嘻的,慈眉善目,象一个和蔼的老爷爷。
7
老狗, 应该还健在吧?
那样一个与世无争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