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还得从我们厂的周眼镜家里出事说起。
那天过了晌午,午睡过后,正没精打采地坐在车间的木凳上养神,习惯地掏兜儿,摸出烟盒,抽出最后一支,叼在嘴上。捏捏瘪了的烟盒,揉成一团,顺手一扔,准确地落进门后的纸篓里。然后点着,狠吸一口,吐出一团浓烟,精神为之一振,开始计划派个人去买包烟来。平时都是小青工周眼镜的活计。谁没烟了,叫,“周儿啊,周儿,。。。嗨,眼睛不好使,咋的耳朵也不好使啊?周儿,跑一趟,迎春,要长春的。”周眼镜装聋无路,只好接茬儿,“拿钱,没钱给你垫。”然后巡视一番,“谁还买烟,没空儿一趟趟跑,就这一趟啦。”收齐了钱,一溜小跑,去县委小卖部买烟了。
今天,好几个人叫,“周儿,眼镜儿,嗨,这小子今天哪儿猫着去了?”看看谁也支不动谁,就结伙儿去了县委小卖部。
路上边走边聊,就见周眼镜风风火火冲过来,平时的笑模样也不见了,又齐又白的牙也不呲了,撅着嘴,严肃得很。见面就问,“见刘头儿了没?”“见啦,就在办公室呢。你这是咋的了?碰见打猎的啦?”“没工夫跟你们瞎掰,我有急事。”风一样走了。“这是咋的了?猴烧屁股是的。”
等几个人买好了烟,往回走的时候,又见周眼镜和刘头儿一人骑一辆车就奔了街里,碰见我们连招呼也没打,骑得飞快。大伙儿一人一头雾水。“今天这是咋的了?”
那天下午,一下午也没见周眼镜。好在可唠的嗑儿多得是,大家就没在意。第二天一上班,就听仨一群,俩一伙儿地在说什么周眼镜家出事了,周眼镜的姐姐投了河。这就赶紧奔了办公室,见办公室里已经坐了一大帮人,正听刘头儿说事情的原委。
原来,周眼镜昨天中午就发现他姐姐不见了,绕世界找了一晌午,还是没找见,就急急慌慌去找刘头儿。刘头儿的二大爷是县里有名的算命先生,算了一辈子的命,远近驰名,只是到了文化革命,破四旧立四新,红卫兵到家里抄了次家,把些卦书,卦签之类的东西翻出来烧了。还好,人没受苦,刘姓是县里第二大姓,人多势众,保了老头儿一条命。事后老头儿也顺坡下了,挂了卦摊儿,从此洗手不干了。可还断不了找上门儿的人。这不,昨天下午,刘头儿亲自带着周眼镜到他二大爷家,求他老人家算一命。一进门,老头儿没容周眼镜说完“二大爷,我姐姐她。。。”就眯起眼说,“报个时辰。”时辰就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要顺口说,不能思考。周眼镜顺口说“卯”,然后就不吭声,看着老头儿闭着眼睛,掐手指头。过了不过三口烟的工夫,老头儿说,“回去吧,没事了,你姐姐落机关手里了。”
刘头儿说,打发周眼镜走了以后,他二大爷说,周家闺女落水啦,赶紧找人捞去吧。后来就报了案。当晚,公安局在河下凹处找到了周眼镜姐姐的尸体。一家人连同他姐姐的夫家连夜处理后事,忙得一宿没睡。
“嗬,这么他妈神!”大伙儿都信服地相视无言。片刻,有人就说,能不能让他老人家来给咱们算算。刘头儿说,“想算命?”顿了顿,接着说,“其实也没啥,我教你们一招儿吧。”说着,亮出左手,手心对着大家。“这。。。”刘头儿眨了下眼,又把手放下了。“咱们这可是闹着玩儿的啊,不能算是迷信,别当了真。”见大家都鸡啄米似地点头儿一脸首肯的严肃,这才又举起左手接茬儿说,“从食指根儿开始,逆时针转,中指根儿,无名指根儿,然后是无名指尖儿,中指尖儿,食指尖儿。顺着是大安,空往,小吉,赤口,速喜和留连。”大伙猛一顿记,“啥是赤口?”有人问。“赤口就是犯口舌,或是遭小人。”“啥是空往?”“空往就是白搭,白忙活。”“那啥是速喜呢?”“速喜就是马到成功。想办的事都能办成。”“那啥。。。”
“留连是不定卦。可成可不成,吉凶未卜;大安是不动卦,平平安安,没变化;小吉是吉星高照,是福卦。”
“噢。”定义都明确了,“可怎么算呢?”
“别忙啊,我这就说。刚才说的是卦名。时辰的数法是从大安开始,逆时针数。要算阴历,不说阳历。顺着数,是阴历一月,二月,。。。绕过来接着数;比如今天是阴历5月初十,好,这个月就是速喜月。”
“嘿,这个月好,赶紧的,有啥事赶紧干。”
“可周眼镜他姐咋就投了河了?”
“不能光看月,还有日。比如今天是初十,从速喜月数起,初一,初二,。。。到初十,正好是空往日。空往就是白忙活呀。”
“噢,我说的呢,我家那个下蛋鸡,天天下蛋,就今儿早上啥也没有,鸡窝让我翻了个遍,沾我一手鸡屎,白跑一趟。”
“那你是活该,算你倒霉。”
“少打岔,听刘头儿的。那昨天呢,周眼镜报个卯是咋回事?”
“昨天是初九,是大安日,不动卦,可眼镜报的是卯,从大安数起,子丑寅卯,是赤口卦。眼镜他姐家吵架,想不开,寻了短,投水了。”
“噢。”大伙儿茅塞顿开,“真他妈神了!”
从刘头儿那出来,边走边背,边掐手指头。掐着掐着,就想,我这是不是“能掐会算”了。算吧,就这么容易?不算吧,那我这是干什么呢,捏着手指头?不过时下职称不时髦了,连大学生们也都当了工人了,还叫那个真儿干嘛。下晚儿下班后,在县委机关食堂碰见北京老乡那迪,说起学会算命一事,那迪说,“哎呦,快,快给我算一命,这都多少日子了,我这调北京的事总没着落,快烦死我了。”
“快,别想,快报个时辰。”
“啥时辰?”
“就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快,别想。”
“啊,嗯。。。”
“别想,要脱口而出。快,快!”
“。。。嗯,。。。酉!嗬,还挺紧张的,汗都下来了。”
我趁着记得清楚,伸出手来,如小孩算算术,一个个地掰手指头数过来。
“我说你这是干啥呢?”那迪莫名其妙。
“哈,今儿个是速喜月,空往日,子、丑、寅、卯,。。。申、酉。嗨,你还真走运,速喜,你这事有门儿。”
“真的?快告诉我,怎么有门儿,有什么门儿?”
“你的卦是速喜卦,明儿你赶紧的去办。可有一条,明儿你去办的时候,千万不能上午去,你要下午,申时去办最好。”
“申时?什么时候?”
“就是三点到五点。”
“好,我听你一句话,我借你的吉言。”
那天晚上吃的不错,晚上睡的也不错。第二天起来就什么全忘了。和大家一样,照常上班看报,喝茶,抽烟,打盹儿。偶尔打听一下周眼镜他姐为啥寻了短见?两口子吵了架,这责任咋算?等等。不是自己家的事,时间稍长,也就淡下去了。小县城就如小水塘,投下块石头,容易溅起水花儿,可也容易平复,逛荡两下就完事了。
隔了几天,晚上下班后,到县委食堂吃饭,又见到那迪。
“怎么好几天不见你了?自己改善生活儿了?有啥好吃的别独闷哪。”
“嘿,我说,”那迪一见我,眼睛都放出光来,“这两天一直忙着收拾,连饭都顾不上吃了。可得好好感谢你。”
“感谢我啥?”
“你算的命可太准了。”
“准什么?”
“我调北京的事成了!”
原来那天在县委食堂给那迪算了命后,那迪还真认了真。那天夜里就没睡觉,捉摸着第二天怎么去县组织组,怎么催,去的次数多了,组织组的人看你的眼神儿都不对,你自己也觉得底气不大足。第二天一上午接着捉摸,不敢去县委组织组。熬啊,熬,好容易熬到了三点过一分,怕他的表不准,走快(其实平时稍慢),又慎了慎,三点过三分,敲门进了县组织组。组织组老晋一见那迪就说,嘿,我说你是算命算准了是怎么的,这邮差刚送来北京的信。你的事行了,赶紧办手续收拾准备请客吧。那迪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算命了?老晋说,什么算命?你算什么命了?那迪赶紧说,啊,没有,说着玩儿的。
就这样,那迪调北京的事成功了。
“恭喜,恭喜。”我心里酸不溜丢的又是高兴又是嫉妒。
“闲话少说,哪天,我得好好请你一顿。”
那迪请了我一顿。平时缺盐少油的,猛吃一顿好的,而且又是最后一顿儿,一走神儿就吃得多了点儿,吃得肠胃受不住,拉了小一礼拜。自那以后,也开始了往北京调的工程。凡事都先掐捏一番,然后再严格按照日子、时辰去办事。这其中就尽量避免赤口、空往。至于留连嘛,还算可以,因为那意思是不定,可好,可坏,可成,可黄,希望还在。当然,尽量把办事的时间集中在速喜和小吉的时刻。办来办去,一年下来,还是没点影儿。一天急了,又找到刘头儿,说,我都挑好日子,好时辰,怎么还是不顺呢?
刘头儿笑了,说,“这叫天机不可泄露。你都按卦上说的去办,那就不灵了。”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半天站不起来。可也是,要是算命的都预先知道吉凶,那不发大财了?干嘛还给别人算命?刘头儿问,你是哪年哪月哪号什么时辰生的?我告诉了他,他默默地想了好一会儿,说,你们这一年是屋上土命,你肯定不会在我们这儿呆长的。屋上土,随风飘啊。
可不,文化大革命的风一吹,就把我从北京吹到了三千里地外的黑龙江。
刘头儿接着说,你的命不错,可在50岁以后发迹。刘头儿说,这算命,不可解得太细,天机不可泄露。后来,我父亲给我走后门,乘回城风调到北京房山石化总厂;78年回炉风把我吹回清华;79年,考研究生的风又把我吹到了清华经管学院;85年出国风又把我吹到了美国。至于50岁以后的发迹,还要拭目以待。
我本一点儿也不相信这‘三封四旧’的,但我在人生最衰时,一个共事不久的老同事找到一退休老教授给我算了个命,好准啊。怎么那么神呢?从我小时算到老,误差不大。后面的事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