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整个军农连里最精神的要算是八班长,最漂亮的就数护士了。
八班长是河南兵,农村人,但是,八班长绝对是个标准的兵,也就是标兵。八班长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躺有躺相,走有走相,甚至吃有吃相,呆有呆相,啥事都一丝不苟,这点一般人没法比。穿军装的时候就不用说了,干净没折儿,不穿军装的时候,衬衣的袖子每边儿都挽成一圈等宽,二边儿的袖子要挽成等高。八班长的被子叠得永远整整齐齐,四棱见角儿如豆腐块儿,腰带放哪儿,语录放哪儿,都有严格的位置。八班长往那儿一站,挺胸迭肚,不知道是宣传画上的人物按八班长取的材呢,还是八班长按宣传画构的思。学习讨论时,往床上盘腿一坐,腰板儿溜直,我们在炕上坐上没几分钟,就要歪到左边儿一会儿,再歪到右边儿一会儿,轮着让二边儿肉多的地方承受体重,再双手撑炕,减轻屁股的负担。等我们周而复始改换姿势三、五回了,八班长还是如打坐一样笔挺着,毫无倦意。只有在没人的时候,八班长才从褪色的军包里拿出小镜子修整帽檐的高低及左右平衡,顺便看看整个头部轮廓,然后满意地吸两下鼻子,把小镜子放回包里。
八班长就如一架打好漆上好油的机床,结实、健壮、精神又可靠,照着钟点一个速度地转。八班长还象一块洁白的玉,党如何雕琢就往啥样去琢磨,任你把他放到哪儿都闪闪发亮。八班长从来不苟言笑,从他嘴里永远听不到和无产阶级革命无关的话,从他的表现也永远看不到和毛泽东思想不符的行动。八班长的光彩夺目,照得学生们不能直视。因此也捉摸不透,想象不出八班长那颗公心到底是多么的纯洁,多么的一尘不染。
人呢,了解有了解的好处,不了解有不了解的好处。朋友之间都是互相了解,了解了以后才能成为好朋友。要崇拜个谁,那就千万别去深刻了解,一旦了解了,就有可能发现点鸡另狗碎,让人失望。学生们也没有刻意去研究八班长,抓自己的思想革命要紧。只是大家老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张大炕上打呼噜,一口大锅里耍马勺子,天长日久,脑袋里的那点儿闪念,内心里那点儿活思想儿,都跑不过众人的法眼。
八班长的心里有个轰不走,甩不掉的影子,就是护士。
北大荒的冬天冷啊,穿厚棉大衣出门儿还得使劲裹一裹呢,都是缩头缩脑的,尽量减少散热表面积。可人家八班长一大早起来穿着单衣在屋门口劈柴。世上的事情总是必然寓于偶然之中,偶然乃必然之表现。偏偏八班长已经在严寒中经受了一段考验之后,柴也劈得差不多了要回屋的时候,护士大着眼睛,笑眯眯地款款而来,上男生排来视察了。一见八班长正在准确地劈柴,就顺口说,哟,八班长真俏啊,穿这么少,不怕冷?八班长见护士过来,脸上只现了一瞬如电光石火般不同的表情,仍是对准镐下的细得简直不能再劈的木柴,一镐下去,又劈成两半儿。八班长劈柴的技术是全连闻名的。护士进屋了,八班长劈柴的余兴又发扬光大了起来,本已劈够,却又抱来一大抱绊子,挨个儿一镐一镐地劈下去。虽然准头稍差,但仍然不失为高手。直到护士姗姗地从男生排出来,八班长仍在那儿劈。护士说,哟,还劈哪,这么冷,还不回去穿衣服。八班长轻微地笑了一下,点点头,如领旨般快速收拾了劈好的柴,白楞着脸进了屋,僵着胳膊腿儿穿上薄毛衣和军外衣,阿嚏,阿嚏连打了两个。这一天,八班长也没再穿棉衣。学习时,脑袋老是一扭一扭地往窗外看一眼又看一眼的。第二天,八班长病了。流鼻涕,打喷嚏,脸色不红润了。有点发青。早晨护士巡视的时候,见到八班长,说,哎呀,八班长是着凉了吧,一定是昨天冻的。八班长顺着眼睛,顶多正眼看了护士二眼,没事,没事。八班长一向是钢筋铁骨的硬汉,虽然打着喷嚏,嘴上还是挺坚强。
到了晚上,八班长有点不顶了,一天也没吃啥饭,阿嚏不断,鼻涕常流。晚饭后,护士又来了。进屋就大声说,嘿,我找到个偏方,治尿炕的偏方。针灸小手指治尿炕,贼灵。你们谁尿炕?一扎就好,保证管用。啊?谁尿炕?护士举着针灸盒儿挨个儿看大家,眼光到处都低头,个个儿都傻笑着,没听说谁晚上尿炕,再说就是尿炕谁能当着大伙儿的面儿,特别是当着你护士姑娘的面儿说?别不好意思,护士接着说,一扎就好。谁?有人没人?护士从医务工作者的角度来看问题,并不忌讳什么。仍然没人应。过了那么尴尬的一会儿,忽然有人说,给八班长看看吧,八班长病得挺厉害。护士转头看八班长,问,八班长尿炕?谁说的,八班长脸稍显红润。噢,护士从她那偏方里回过味来,听八班长压抑着轻声咳嗽,说,呀,八班长,你是病的不轻,我给你扎一针吧。大家附和说,对,扎一针吧,一针就好。平时护士拿着针灸盒儿到处要给学生扎针,说什么病都治。学生们倒是愿意和护士亲近亲近,可护士姑娘手重,真敢下手,逮哪儿扎哪儿,这玩艺儿受不了。当然也保不齐小毛小病,头疼脑热的,针一下去,吓出一身汗来,还真就好了。可一般大都不敢让护士练针。八班长不怕。护士说,天突穴最有效,可就是有点危险,不小心会扎到哑穴。大伙儿一听都捏把汗。八班长却说,没关系,不怕,扎吧。八班长不看护士的脸,眼睛顺到地上或是散着光,没一定的位置。护士感激地正视着八班长,八班长一脸的大无畏,没一点开玩笑的样子,使护士受到极大的鼓舞,就从针灸盒里拿出一根二寸来长的针,用酒精棉擦过,右手捏针,左手手指在八班长脖子上和肩胛骨上左按右摸,八班长眼睛闭着,胸挺着,盘腿坐着。护士的大眼睛就在八班长的脖子上下左右滚来滚去。屋里很静,偶尔有人明显不是嗓子痒引起的咳嗽声,也有人小声儿说着受用,受用。护士摸准了穴位,右手的针尖朝上,说,八班长,我可扎啦。八班长睁开眼,正好看到护士的大眼睛,赶紧又闭上了,坚定地说,扎吧,你就扎吧。一针下去,再往下捅一下,八班长眉头都没动一下。
过了一会儿,护士要起针了。二指捏着针屁股,嗖的一下,针起了出来,说,好了,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这是阿斯匹林,睡前吃二片。护士刚跨出屋去,屋里响起了轻声的呕、呕声。八班长,这下好了,晚上睡个好觉吧。八班长不理,脸上是艰难的严肃,说,晚汇报开始。
八班长倾心护士是我们连公开的秘密了。要说不知道,大概就是护士自己。而护士的底细,全连都知道,要说不知道,就是八班长不知道。我们男生排和女生排有着多条单线的联系,护士参加女生排的政治学习,就护士那样的,哪儿是女学生的对手?那点儿芝麻谷子,三糊弄二糊弄,早就让学生套出来了。又通过多条单线的通讯,男生排也都知道了。护士有男朋友,是护校的同学。
护士其实天真得很,常常斗私批修有了收获后激动得满脸涨红,说心里非常非常的高兴,感觉非常非常的轻松,又消灭了一点私心,又长了点无产阶级觉悟。女生们说,护士真的很幼稚。女生们都这么说了,那就是真的了。
部队里也常搞点军事演习,打个枪,扔个手榴弹什么的。实战演习中,安全第一,马虎不得。我们扔手榴弹是在一个坡后,成箱的手榴弹放在那儿,轮到谁了,副连长拿出一个来,亲手把拉线的环儿放在你手指上,退后一步,告诉你,拉弦儿,扔。你拉了弦儿,一甩,扔到坡那边儿,然后迅速爬下,听到一声轰隆响,土块儿加砂盖过来,就可以站起来看看战果,扔多远,坑炸了多大什么的。学生们大都按标准动作,右手握弹把儿,左手食指扣住环儿,拉下,扔出,爬下,轰隆一声,完事儿。一看,有二、三十米的,有四、五十米的。我是投弹能手,随便一扔就是四十来米。投真的,一来是过过瘾,二来是显示一下自己的本事。这投弹,张飞吃豆芽,小菜儿一碟儿。剩下的就是如看戏般看别人投,也顺便研究研究手榴弹的威力,看坑能炸多大。女生们也都学的挺快,生死悠关都不含糊,动作都标准,只是扔的近点儿,多说了二十米,尽是十多米的,掀过来的土多点儿,个个都闹了个灰头土脸。轮到护士了,副连长拿出一个手榴弹,交到护士手里,一字一板地说,右手拿好,左手食指扣环儿,拉了线就。。。哎,哎,你,快扔,快扔!往哪儿扔?怎么办?护士如拿着注射器一样拿着手榴弹,手榴弹咝咝地冒着烟,弹头直指副连长。副连长扑过去夺护士手里的手榴弹,一把还没夺过来,护士抓得挺紧,副连长狠劲从护士手里拔出手榴弹,顺手往坡那边儿一甩,就势把护士推了个大跟头。手榴弹还没落地就响了,弹片飞了个天女散花。卧倒在地的副连长等弹片飞过站了起来,看看没啥事儿,冲护士说,起来吧。护士吓傻了,大家也都吓傻了。护士起来拍着身上的土,抬手一看,铁环还在手指上套着,这没用了吧?副连长没好气地说,扔了吧你。
我们看见护士的大眼睛里含着泪水。唉,护士也是学生兵啊。
扎针和投弹看得我两腿发软,生怕后面有什么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