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给我留下的是三个不同时代的画像。三个日期,相隔几十年,仅
是一眨眼时光,却也是历历在眼前:
一九六四年,九月二十四日,新山一机场。一位穿着蓝色旗袍年轻的
少妇,美丽丰满,雍华高贵,满足骄傲的笑容,阳光底下,挥手欢送
她的大儿子乘飞机欧洲留学。这幅画我永远没有忘记。那是第一次远
离妈妈去法国读书。
十五年后,一九七九年七月十三日,巴黎机场。同样一张笑容满面熟
识的面孔再次出现眼前,灿烂鲜明,还是这么雍华,与爸爸兴奋快乐
的样子(高兴尽情的笑脸眼球也消失了),印成一幅难忘的画像。毕
竟,相隔了十五年再重逢的一刻,是多么的珍贵。
二十八年后,二零零七年十月十八日,巴黎家中。早上六点半,去机
场前我与妈妈辞行。妈妈看着我,没有丝毫反应,空洞的目光,已经
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削瘦的脸孔也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因病魔摧残,
我熟知的妈妈容貌从此一去不复还。一张难忘的图像,一张特别令
我心疼的影像。
可是,每次想起妈妈,谈起妈妈,这画像就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挥之不去,代替不了。当然时间始终是良好药方,慢慢地会将沉痛
心情平静下来,,毕竟人总不能长期麻醉在悲痛中。总有一天要从
痛苦中爬起来,继续生活下去。套用一句老话: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有一天,这画像终会给另外好的回忆来代替,可能是河南嵩山少林寺
那景象吧。
一直以来,与妈妈是比较亲近,无所不谈的。母子间感情融合,严格
来说还是在这二十八年中累积起来的。童年少年西贡期间,爸妈就是
爸妈,儿子就是儿子,没有故事,没有争吵,没有所谓“青春期反叛”
没有矛盾,没有鸿沟,也不需要什么沟通,就是这样,乖乖仔一个,
印象中从没给家里添烦恼。童年无忧,好像没留下多大回忆,没有挫
折什么的,一切一切都是美好的。当时世界烽火满地,越南被侵占,
沦陷下的西贡,日子不好过,战争局面从没间断过:日本侵占,七远,
保大,和好,越盟,南越独立,南北战,美军参战。。。。生在战火中,
成长在战火中,但是生活环境没多大影响。六岁送去寄宿,长大后高中
又去大叻寄宿,印象中西堤平安无事。。。政变时期弹炮声确实很近
很近。不过,这一切也是很快过去了,几月后我离开越南去法国留学了。
越南沦陷后的恐惧,彷徨。。。没有亲身经历,只是隔洋空忧心,
无济于事。
七九年大家庭定居法国后总算是一个新的开始,新的认识,二十多年
来,多少家事发生,大事,小事,对的,错的,可以谅解的,难以谅
解但还是能谅解的,快乐的,心酸的,委屈的,高兴的,不高兴的,
误解的。无中生有的。。。。最后还不是过眼云烟,只留下无穷的回
忆。家庭传统教育,父母与儿女 关系,简单而明确,没有所谓交流
沟通,更没有争论的必要。反正,父母确定他们觉得该做的事,儿女
也做他们该做的事。
事实证明,以孝为本,以爱为根,我们这一代具体上是做到了,无愧
的,成功了。下一代我可没这奢望,我是悲观的。我们这一代真正缺
乏的是“根”。流离失所,四分五散,可算是我们这一代的悲哀。古语
说“落叶归根”但是我们的”根“在那方?我们的祖宅又在那方?大珠村
的废区?武性街的弃宅?8 号的空屋? (指广东老家)
但是,这十多天来的守望,实在是留下一个深刻的体验。这份无可奈
何的,无力相助的,难以接受的。。。心情,最后慢慢变成一种难以
承担的精神压力。特别是妈妈最后的日子,一个生命的缩写。眼睁
睁看着风蠋残年的妈妈受病魔折磨,日以继夜摧残她的身体,消耗
她的体力,削减她的独立,挑战她的尊严,蒙蔽她的意识,最后夺
走她的生命。在这时期中,我看着她挣扎,气喘,高烧,大汗淋漓,
虚脱。我看着她挣扎用力站起来,只想跨出一步可以坐下来大小便,
我看着我俩气喘喘倒在地上,她无法站起来,我无力扶起她。我心疼,
我心酸。多少个晚上,静静陪着她,看着她不均匀的呼吸,不安稳的
睡眠,寻思还不如插手帮一把早日让她解脱? 我真是不愿看着妈妈多
受苦。这并不是偶然发出的奇想。若当时她有这个请求,可以下得了
手吗?。难说。尽力延长不可挽留的生命,间接延长痛苦,延长多一
天的生命,也是多增一刻的受苦。
我十分了解,这十多天给我们的打击,每一人有他(她)不同的感受。
每一人是用不同方法来表达个人的悲伤。这次我选择“文字”书述记下来,
我不想再一次将悲痛咽下,不言不语,让时间来淡化一切。这样的选择,
对我有很大的帮助:帮我面对悲恸,助我早日解脱,还可以留下片言半
语,唤醒日后回忆。后来我改成“致弟妹们书信”公开与大家分享。觉得
有帮助的可以保留下来,没用的干脆直接在电脑上删掉。
我曾经提过:爸妈是有福的,我们兄弟姐妹也是有福的,生前我们可
以轮流陪父母到处游玩,尽量安排他们晚年美满快乐的过日子。病倒
时,临终前我们还可以轮流床前尽孝。这是难得与难求的际遇。不敢
相信我们下一代子女 能做到这一点。社会变化,文化环境差异,传统
失落。。。反正我是悲观的,没有这想头,也不敢有这苛求。
将来百年后,我的遗愿还是火化来的干脆:骨灰分成三份,一份散飘
黄山(或中国名山之一),另一份深沉东海(或五大洋之一),第三
份埋巴黎买下墓地与爸妈邻居。一切从简,不诵经,和尚尼姑全免了。
晚上大家醉饮一番欢笑而返。
几天后,十二月九日,是“尾七“,妈妈去世将有七七四十九天了。在
加州我们将会默默地纪念她,遥遥的拜祭。明年阴历九月忌日,弟弟
妹妹们大家相聚一起墓前上香。
大哥书于加州。
相比之下我很惭愧,我的中文太差了。
沟通,更没有争论的必要。反正,父母确定他们觉得该做的事,儿女也做他们该做的事。"
"事实证明,以孝为本,以爱为根,我们这一代具体上是做到了,无愧的,成功了。下一代我可没这奢望,我是悲观的。我们这一代真正缺乏的是“根”。"
这两段写得好! 顶!
本市长也烧上一支香 --- 敬献给您这俩位伟大的华裔父亲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