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特兰大笔会
亚特兰大笔会是由一群居住在亚特兰大的中文写作爱好者组成。笔会提倡中英文写作，互相交流提高。欢迎有兴趣的人士加入。
正文
离开直布罗陀（Gibraltar）时，天色已向晚。一抹斜阳在海与天接壤处轻挂着，如一抹不经意涂上的油彩，让渐黑的天色急速地淡化。转瞬间，暮色朦胧。这夜，我将驱车直往哥多华（Cordoba），然后翌日再赴格林勒达（Granada）。一段漫长夜路将展现眼前。
我到过西班牙前前后后已有四次。这回却是第一次在西班牙的南部开车旅行。每条道路都陌生如一个个阿拉伯文的字母，曲折迂迴。拿着一份由观光局送的西班牙地图，彼得与我便在暮色苍茫中赶路。彼得和我是多年旧交。彼此对旅行都着了迷，而我们对旅行时的偏爱事物却又很接近。唯一不同的是，我省俭，他阔绰。陈设简陋一点的旅舍，我可以安枕如常；但他却一定要装璜有点体面的客店。客途上晚饭时，我可以清菜薄饭，但他却一定要讲究菜肴。除此之外，大家喜好及欣羡的事物倒相当一致。要找一个志同道合的旅行伙伴实在很难。
我喜欢逛艺术博物馆。有一次，和几位好朋友出游。正当我忘情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墙上的巨幅油画之际，同行的游伴却怨声连天，并对我的那番欣悦冲劲提出质疑。于是只好匆匆地向画布上坦胸露膝的人物告别。另一次，和两位挚友在夏威夷火奴鲁鲁（Honolulu）的军人纪念碑漫步。正当我想细读嵌在墙上有关太平洋战役的碑文时，我的游伴早已拍够了照片，归心似箭地要回旅馆了。要找个志趣相投的游伴实在很难。可是，和彼得一起旅行绝对没发生诸如此类的扫兴事件。
彼得是美国人，他对历史地理，文学艺术极度发烧。一说起罗马帝国史，便滔滔不绝。到过的地方也不少。土耳其的伊斯坦堡，秘鲁的利马，柬埔寨的吴哥窟（Angkorwak），他的足跡都曾印碾过。每次和他同行，总会从他身上学到探访地的历史掌故。这次南西班牙之旅，沿路上，我们交换着对西班牙历史与文化的见解。一路上争辩着摩尔人（Moores）和基督徒对南西班牙建筑风格上的影响。
可是此刻，大家却默然无语。最难熬的是飢肠轆轆。在驱车离开直布罗陀（Gibraltar）时，我建议采用简约主义，在邻近的麦当劳吃一顿了事。彼得却不肯。他提议先开一段路，说不定途中会有一两间令人满意的乡间小食店可以让我们一尝道地的西班牙菜，然后再来一小瓶当地出产的红葡萄酒，岂不是更诱人？这主意不错，可是此刻离日落已很久很久。我们在乡间公路上已快速驰骋了三小时。公路上鬼影也不见一个，更别提什么诱人的乡间小食店。载着我们飞驰的这辆小型福特车被无尽头的黑夜包围着。真慍恼刚才不坚持己见，先吃点汉堡包充饥。唉！后悔为时已晚。
其实亦只能怪自己贪图景色，在直布罗陀留连不走，以致误了预定时间。
几天前，我们由葡萄牙的里斯本（Lisbon）出发向东南方向走，在赛维尔（Seville）逗留了两天。今天的行程是到哥多华（Cordoba）。原本可以由赛维尔往东北直行便到，但我们却故意朝南走，探访这个名气极大的直布罗陀。起初，我们只预备在直布罗陀逗留片刻，但却情不自禁地迷失在她的温柔乡里。直布罗陀位于西班牙最南端，与北非的摩洛哥（Morocco）遥遥相望，扼守着由地中海往大西洋必经之道。因此，它是军事重镇，是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
在哥伦布还未远征新大陆（1492）之前，西班牙已经国富财强。征伐新大陆之后，大量掠夺回来的金银财富由美洲新大陆运回西班牙，令她更富甲天下。人富后而骄，国强后而傲。西班牙的海军当时雄霸欧洲。1702-1714，西班牙战败，被迫签了乌特勒克条约（Utrecht Treaty），让荷兰独立，同时割地求和，把直布罗陀割让给英国。1805年，英国的纳尔逊将军（Lord Nelson）在特拉法加角（Cape Trafalgar）击败拿破仑的舰队，从此，西班牙的光辉海洋军力史页无奈地被划上终结点。这三百多年来，西班牙人眼巴巴地看着英国人在自家的后园内殖民，愤怒中夹杂着无奈。
车子快要抵达直布罗陀时，远远地便认出了它。一块巨大的三角形山岩，左面高，右面斜向海，有点孤苦伶仃地佇立在蔚蓝的海峡中。凭良心说，它身上看不出秀丽的山水。大幅的山岩几乎笔直地挺拔出海面。山岩壁上大部份是光秃秃，只有少许林木，俨然是一个历尽苍桑的汉子。几个世纪以来，都在枪林弹雨下苟且求全。
我在经过葡萄牙与西班牙边界时，戎兵一个也没看见。但在进入直布罗陀时，却见戎关深锁。英国兵一辆辆车截查，还要打开车后行李箱。令人高兴的是，连日以来所面临的语言障碍，在一进入关卡后，便消失在那灌耳而来的英国腔内；不再感到「有口难言」之苦。在这蕞尔小岛上，说的是英语，使用的流通货币是英镑，欧元也勉强可用。兑换了少许英镑。在观光局要了份地图，便驾车开往山顶。
夏天时，游人可以坐缆车上山，山高450米，但此时正是元月，缆车并未开动。开往山顶的路狭窄而陡斜。左边是山，右面则是茫茫苍海。海对面，薄雾中依稀可看到北非。我从来没到过非洲。北非的摩洛哥在电影及小说里常被描绘得充满神祕与浪漫，令人遐想连篇。电影“北非牒影”（Casa Blanca）描绘的正是这个地方。怎会不想渡舟过海，一睹芳泽呢？可惜这却是我和她最能接近的距离，咫尺天涯。
迂迴的山路沿着山脊迴旋。途中有许多设有看台的停歇站，供游人憩息。沿路景色怡人，凉快的海风徐徐拂面。这时我有点饿，正好在此小息片刻。于是停下车，打开车门，拿出放在车后座的饼干。手才碰到饼干，突然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从我的腋下冲进车座。我只感到一阵强风，从我腰间急剧掠过，犹如鬼故事中描写鬼怪掠过活人时所刮起的阴风。我吓了一跳。不会是光天化日下遇鬼吧？惊魂甫定后，定睛细看，原来不是鬼怪，却是一只有我一半高的无尾猿，披着一身灰黑色的毛，跑进我车子内，由驾驶座跳向后座，把我车后座上一整袋干粮强抢走，然后飞快地从敝开的车门逃出来。其身手之快，犹如武林中人，令人叹为观止。这无尾猿把我洗劫一空后，还停在不远处，以飞快的速度撕掉曾经用真空处理包装的饼干，徐徐地吃起来，眼光里还流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彷彿并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原是那么粗暴无礼。
这种掠夺行为，若发生在有意识的人身上，那便是一项罪行，但发生在这无尾猿身上，怎么又不算是罪呢？反而令人觉得可爱，气愤之外只好莞尔一笑。是否因为它那憨头憨脑的样子，或是那天真无邪的眼神令人不忍去追究它的过错？还是因为它全无犯罪的意识，所以，错了也不谓错？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孩子犯了罪，又要以成人来审判呢？这憨头憨脑但却身手矫健的无尾猿勾起我连串的思索。
原来这个地方叫做“猿窝”（Ape’s Den），是直布罗陀山上最南端。这里有无数无尾猿在遍地漫游，完全不怕人类。路旁，两只壮硕的成年无尾猿优闲地和另一只小猿，在树荫下，面对着大海并肩而坐。看上去像个小家庭。另一边，几只成年无尾猿在追逐嬉戏。它们的听觉非常灵敏。我再次打开车门，故意抖动一个装食物用的空塑胶袋。一只无尾猿立刻冲过来。远处，几只成年无尾猿围着另一辆刚抵达的车，可能正准备向该车主下手。后来，一个驻守该地的英国兵告诉我，小心身上会发亮闪光的物件，如手表及照相机，它们是无尾猿乐于抢掠的东西。环视四周，绿树成荫，山径窄小，突然想起武侠小说中的绿林大盗，在密林里剪径。一念及此，这些无尾猿突然间都幻化成水浒传中被逼上梁山的英雄好汉。就这样，我让自己沉入傻傻的空想里。
正冥想间，突然有人大喝一声：“停步！”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我正走到一处山中洞穴。这里名叫“围城隧道”（Siege Tunnel）。里面有天然山洞及人造的通道，全长80公里。二次大战期间，英军在此储藏军械并将它用作指挥部。隧道中随处可看到战时遗跡，昔日的炮弹与战袍仍保留在其间。隧道深入山中，通向隐密的洞穴。外面即使面临再大的炮火攻击，洞穴中仍丝毫不受影响。战时，直布罗陀曾被围攻过。为了仍能坐观外界的动静，隧道中有些段路是紧贴着山壁而建。有些洞口仍留存着昔日的大炮，指向山下。阳光由敝开的洞口洒入。凉风也乘空而进。
刚才向我吆喝“停步！”的傢伙，原来只是一个木偶。他穿着拿破仑时代的军服，头戴三角尖边帽，脚登黑色长靴，身佩长统毛瑟枪，目露凶光，日以继夜在洞穴中寂寥地驻守。刚才我在他驻守的穴外探头探脑张望，被他的感应器测到，所以启动了录音机，由扬声器向我吆喝。在寂静中突然被“人”吆喝，的确十分吓人。
走到隧道深处，光线全无，前面漆黑一片。突然，面前渐亮，眼前是个颇大的穴室，里面几个官兵或坐或站，正在讨论战况或在商议对策。从衣饰可以看出他们是二次大战期间的人。他们是死后冤魂不息，要来吓我吗？不是！这都是木偶戏，把战时境况重现游人眼前。数分钟后，戏散灯灭，一切又重归于漆黑与宁静。
步出隧道，外面阳光普照，天气微凉。钻入坐驾，我们在山上兜着走。依图索驥，我们找到了“圣米高洞”（St. Michael Cave）。洞很大且深。抬头环顾四周，尽是钟乳石，一枝枝由洞顶垂下，在有色灯映照下宛如璀璨华丽的吊灯。脚下有陡斜且潮湿的梯级。我拾级而下，转迴中步进穴室底。仰望穴顶的钟乳岩，更觉它华丽。这里至少有两三层搂高，而脚下更听到流水淙淙。二次大战期间，这洞穴曾被用作医院。但地上钟乳石参差，步行不易。那些伤患军人又睡在那里？我实在有点不解，但看那汩汩水流，他们在被围攻时，肯定不愁用尽水源。
在洞穴中穿梭探秘，我突然忆起童年时和邻家孩子，在家中邻近的巷弄中玩兵捉贼及捉迷藏的情形。此刻在这钟乳洞中，稍一不慎，便会迷失期间，让人找不到。它是个玩捉迷藏的最佳也最危险的地点。我又想到台湾诗人余光中写的一首诗《钟乳岩》。
史前的童贞夜嚥下了我们
无首无尾的黑暗
生之前，死之后
冰涧漱着细细的地下水
扪到冥川上游
山的盲肠不通向何方
日月都留在洞外…
此刻，我就感觉到自己是在山的盲肠内，像只不知何去何从的寄生虫步步为营地蠕动。既为洞穴中壮丽的天然景色所动容，但同时又不能对留在洞外的日月星辰及清风白云忘情。最终，我还是钻出了这山的盲肠，重投光明。
就是因为如此这般地浸淫在直布罗陀的寻幽探胜中，我们误了上路时间。哥多华离开直布罗陀甚远。我们在夕照中告别直布罗陀，而此刻天已全黑。乡间公路甚少车辆行驶，只偶然看到几盏迎头而来的车灯，但转瞬即逝。旅行时，如果到了入夜而我仍未能投宿的话，心内便会不由自主的焦虑起来，人也变得烦燥难安。刚才就是因为如此和彼得有了冲撞。我埋怨他在饮食方面不能从简，以致错过了餐食。现在茫茫夜路上，根本没可能在这样荒凉的地方找到可充飢之物，除非是在漆黑的路旁採几颗生涩橄榄。他反驳并指出，错者在我，不在他。如果不是我贪图山色，不花那么多时间拍照，不是不会误点吗？你看你自己，背囊里的那套摄影器材，既笨重又累赘。真不明白你为何要带两个单镜反光相机，一个傻瓜相机，各种镜头再加上拍摄机。你以为自己是职业摄影师吗？倒不如买明信片算了，彼得咆哮地对我说。我光火了。怎么我对摄影的狂热也犯着你吗？就这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为无谓的事争吵。最后是彼此默然不语。
车子在公路上高速前进，车内气氛僵持冷漠。不知过了多久，我随手放一张CD进车内的唱盆。悠扬乐声随之而起。那是一首老歌，叫《无奈》。曲中有动听的洋琴，琤琮起伏。音律及歌词顿时起了舒缓我忧虑的作用。此时此刻，焦虑争吵有何意义？路无论怎么漫长都得继续下去。既然已全速驾驶，管他何时才到达？这叫无奈，倒不如听其自然。这时，漆黑的车外风光似乎变得另有特色。低头由车前玻璃窗往外望，天上繁星点点，夜空变得很美。刚才一路只懂得埋怨，把注意力集中在饥肠上，并未留意到天上璀璨繁星，在夜空下为我导航。这些年月，在繁华都会内奔波求存，根本没看天上繁星的闲情逸致。即使有这分闲情，都市内泛滥的灯火早已把星空污染。又哪知道，人间灯火不及夜空星辰的飘逸。想不到要在南西班牙这条荒凉的午夜公路上，我会被一首已遗忘多年的旧歌涤尽心中虑。它教我怎样安然去面对无奈的处境，懂得随遇而安。
想到此，我立即向彼得致歉。他听不懂曲中词意，但觉得那洋琴份外优美。一个未听过洋琴的洋人在星空下亦被乐韵陶醉，前嫌冰释。朋友间，谁错谁非都变得无所谓。一路上，大家再次笑逐顏开。疲惫的身心得到舒缓，而那漫长夜途亦变得轻松愜意。要找一个志同道合的旅行伙伴实在不易。既有之，便得珍惜。
抵哥多华时，已近凌晨二时了。
但愿自己有一天也去那美丽的地方旅行。
精彩的游记。难以想象你在海外长大有这么好的中文功底。我们今年圣诞节假期，原订去西班牙和葡萄牙，我们的梦想就是自己开车去。后来，看到书中介绍最好是5月去，就放弃了。下次要好好的向你取经。上次去意大利我们也是自助游，这样可以看更多的博物馆，可以任意停留。在罗马我们租了Condo，我去超市买菜，每天自己做早餐和晚餐，中午吃意大利饭，很快乐！
看来你去过很多地方，下次见面一定要向你多多请教！
旅游是我们全家都最爱！很高兴认识你！
余光中的“钟乳岩”是第一次读到，非常喜欢。有机会再游岩洞时，定要细心感受一番这“穿越山腹，日月洞外”的意境。
如果将人生比作一次旅行，重要的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旅行时的心情。
根据文章的主调，是否将题目《星空下的无奈》改成《惬意的星光之旅”更为贴切。
旅途如此，人生也是如此。不仅从文章中也从其他许多小的方面，为作者的自省精神和对友情的珍惜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