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去维也纳打工只是源于朋友的一句话:在维也纳打工一个月的收入顶在布达佩斯干七个月的!虽然一边讲德文一边讲匈牙利文,但找中国餐馆还是可以的。
他们那些国内外语学院送出来学匈牙利文的半大小子、姑娘消息就是灵通,胆子也大。听得我一向规矩的心蠢蠢欲动起来,好在堤堤一向理解我。
从小到大,父母给了我一个平凡,温馨的家,不富有但不知道缺钱的滋味。以马马虎虎,大大咧咧的生活态度度过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留学生的日子让我尝到窘迫的滋味,逼迫我想多赚些钱养家。也从此颠覆了以前30年的一些认知和习惯,发掘出性格中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些东西。
说干就干,办签证,买火车票。因为奥匈旅游签证只给一个月,没想太远,我打算做一个月工就回来。与我们合住的小赵的弟弟在维也纳大学读书,事先帮我说好到一家浙江人的餐馆倒酒水。两个城市距离240多公里,乘火车要几个小时,途经边境时要耽误些时间,当天下午也就到了。
老板娘问我:“有经验吗”?
我答:“没有做过”。
“有工作许可吗”?
“没有,我不是在读维也纳的学生,是从布达佩斯过来的”。
“那我们不能用你”。
没想到两句话就结束了我跃跃欲试的希望。老板娘人还真不错,说你也不容易,我楼上有间空房你可以住几天,饿了就下来吃饭。
我一下慌了,给堤堤打电话。他说:哪有那麽容易的?没关系,你就当去旅游,在维也纳玩几天就回来吧。我又给帮忙的小赵打电话,他说:哎呀,你干嘛那麽诚实,说你有工作经验,说你是在维也纳的学生就好了,他们又不会真看你的工作许可!他又给我出主意:你找电话簿,挨个往中国餐馆打电话,这回可千万不能老老实实地说你是从匈牙利来的了!其实我很怵打这样的电话,可又非常不甘心就这样回去,硬着头皮打了很多电话。第二天终于有一家餐馆老板说:你来吧。放下电话我连这家店在哪里都没闹清,心里既高兴又忐忑不安。小赵帮我查了一下,要乘火车到一个叫Horn的小镇。又告诉我你到那儿看看,如果是一家人就没问题,要是只有几个男人,你掉头就回来。谢了老板娘的两天收容之恩,小赵送我上了只有两节车厢的小火车,开始了我真正的奥地利之旅。
早就看过电影《茜茜公主》,对片中湖光山色、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的美丽景色向往不已,但此时完全无心观赏一路丘陵起伏、古堡、乡村掠过的自然风景。在那个小小的车站下车的只有我自己,勉强用英文打听镇子里唯一的中国餐厅-- 万福,一路遇到的人都很和蔼。走进不大但整洁的“万福”,见到四十岁左右,精干的雷老板、优雅的雷太太以及他们的一对女儿,我暗暗松了口气。
老板夫妇都是大陆到台湾的军人后代,曾从台湾到中东工作数年。为女儿们的教育,也为气候。来到离维也纳八十多公里的乡下Horn买下这个附带着十几间旅馆房间的餐厅。除了厨房里的大厨、二厨,开始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们一家人自己在做。
乡下找工人不容易,难怪我打电话,雷老板没问几句就要我来了。我不懂德文,就在柜台里倒酒水,送饭菜,收餐盘。抽空还要去收拾旅馆房间,用洗衣机洗换下的被单、床罩,操作一台工业用电烫机把枕套、被单、床罩烫得平平展展。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三个星期。我想了再想,还是红着脸跟老板夫妇讲:真不好意思,来的时候没有讲实话,我不是在维也纳读书的学生,是从布达佩斯过来的,只有一个月的旅游签证;在维也纳碰钉子,耽误了几天,现在三个多星期的签证期到了,不能做下去必须要回去了。没想到老板夫妇一点儿都没责备,表示很理解出门在外不得已的难处。还说在小镇上办理居住许可比较容易,希望我能继续留下来。这个结果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好处是做下去可使我们的经济状况有极大改观,坏处是往返布达佩斯比较远,我回家的机会少了很多,堤堤又一次支持了我。
这是一段我从没有过的经历。开始到客人面前点餐我会觉得很不自在;餐后收盘碗,算账,一桌子客人看着你;有的人吞云吐雾吸烟,有的人漫不经心调侃,客人的狗围着你转,在桌下舔你的腿和脚;我都会感到很不舒服。相比之下,更愿意做旅馆里的活计,其实换下十几个房间的床单,被套,是一项地地道道的“全身运动”,第二天早起一定会腰酸背疼,抬不起胳膊。但给人家打工是没有选择的,哪里忙就得到哪里去。逢到“红日”(年历上标注的红字,表示节假日),是老板最高兴,生意最忙的时候,也是我们往返穿梭,最累的时候。记得很多次,晚上十一、二点下班回到居住的小阁楼,打上一桶热水把腿脚浸在里面,歪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这时候看着黑沉沉的窗外,格外想家,想丈夫,想孩子,想得流泪。
当然也有快乐的时候,在小镇打工的好处是吃住都在店里,没有其他的花销。有时到街上逛逛,想着给远在北京的女儿买些漂亮的衣裙,想着可以用挣来的奥地利先令帮助先生参加在欧洲、美国召开的国际会议,心里也甜甜的。
在Horn的第二年,我申请了维也纳技术大学。舍不得这份不花钱吃住的工作。每天早晨五点半乘汽车两小时多去Vienna上德文预科课,中午课程结束向回赶。在下午五点餐馆最忙的时候在店里做工,来回的车程还能看书,做功课。开始计划的真是挺好的,但真正实施起来,非常痛苦。餐厅的生意是中午工作餐多,客人多半都是吃点简单的客饭,很快就离开上班了,到一点多就没有人进来,两点关门休息;晚上五点开门,客人陆续上座,悠闲吃饭、聊天,七八点钟是最忙的时候,九点钟还可能有客人进门,十一点有的客人还没走,每天下班怎麽也要十二点了。回到房间的兴奋劲很久过不去,也就很久睡不着,第二天清早又睡不醒,起床很困难。很快我感到很累,很疲劳。最早发现长白发了,眼角有了细细的的纹路,就是从那时起。
堤堤有时来看我几天,老板觉得他是做大学问的,挺尊重也挺客气。我们上班时他也在厨房里帮忙用洗碗机洗洗碗,不真作数的。出国多年,他读书,读学位,工作不容易,唯一运气的就是没有打过体力工,没有看过别人的脸色。
Horn是个距Vienna东北方向八十多公里的小镇,全镇6000多人。那时从维也纳乘车来往,一眼望去尽是丘陵,漫坡,白墙红顶的村庄、城镇、古堡点缀在碧域蓝天之中。一年四季时有举行自行车比赛,时有游客来住小旅馆。平日来吃饭的多数是本地客人,常来常往的面孔都看熟了。有些客人一进门就已经知道他们要点什麽菜。
记得有一家四口,每周末都到这个镇上唯一的中国餐厅来吃饭。老板说是对面街上一家电器店的老板夫妇带两个还在读小学的儿子,有意思的是他们每次总是点四碗米饭和两个半八宝辣酱,从来不变。曾经向他们介绍过其他的菜式,不知他们以前是否曾尝试过,也许他们对这道“八宝辣酱”情有独钟吧? 其实“八宝辣酱”原是一道上海非常著名的特色菜,因为原料多样,颜色十分丰富,光亮润泽,更由于用甜面酱和辣酱两种酱料来调制,所以鲜甜微辣的口感能满足绝大多数人的口味,成为很多人的心之所爱。奥地利乡下中国餐馆的“八宝辣酱”显然“变色”了很多,但依然被人喜爱,足可以看到它的魅力了。
常有周围村子里的老人家来店里喝酒,都知道卖酒水比卖饭菜赚钱,他们喝啤酒拿大杯,白葡萄酒兑冰FANDA饮料,红葡萄酒兑冰可乐饮料。有位老太太每次来都喝得昏昏欲睡,虽有一些这样的客人,但酒醉闹事的很少。乡下人纯朴,待人友善。对我们这些黄皮肤,黑眼睛的亚洲人有些好奇,那个老太太问过我:你们的家乡不好吗?为什么要跑到这麽远的地方来?
饭店虽小,童叟无欺,无论进来什麽样的客人,我们都温暖相待。记得曾有几位年轻人进来坐下,看过菜单后,只点了三碗米饭,要了免费的三大杯冰水,后来拌上餐桌上的酱油吃饭,自如地从傍晚一直坐到我们下班。老板说,在维也纳的饭店不会接受这样的孩子进门,大都市人看外来人的目光中常含有不屑。这也许就是和欧洲大都市Vienna比,小镇Horn给我留下更美好印象的原因。
我留下不久,老板的朋友介绍了一对上海夫妇沈先生,沈太太到店里做工。据说沈太太的父亲曾是位名医,以前的病人都是达官贵人。四九年因为家里人口太多,想离开但没有走成。用沈太太的话说:“从那时起就没有好日子过了”。两人都很能吃苦,沈先生寡言、踏实,在厨房里做二厨;沈太太待人处世机巧,和我一起在外面倒酒水,点餐,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法留下,攒钱开店接两个儿子出来。
在乡下开店,请工人难是最大的一个问题。其他的工人找不到,老板夫妇甚至两个女儿可以自己干。但厨房的大厨水平高低,是否做得长久、稳定对饭店的生意有很大的影响。我打工的近两年中,老板换过很多位大厨。有的做几个月,有的只勉强呆了几天。他们中有温州,青田一带出来打工没多久的大陆乡亲,有台湾来的餐厅厨师,还有从小在印度长大的华裔小伙子,有时一下找不到人,老板娘自己也顶上炒过菜。
旁观老板开店和经历打工者的艰辛,以及和这些人的接触,交往超出了我过去三十年的经历,也使我明白更多。很多人曾和我有完全不同的生活经历,也会有和我很不同的待人处世方法。相对单纯,顺利的经历让我的世界一直黑白比较分明,喜怒表达比较直接,不喜欢的人和事往往不屑于继续接触。但是世界是复杂的,如果试图站在对方的角度想想,有些事情至少是可以理解的。现在回头去想,出国后的各种经历使自己在依然坚持个人道德、是非的准则下,能平和地看待和包容的人和事更多了。
后来离开Horn回到Budapest,知道雷老板夫妇卖了万福餐馆和旅馆到Vienna去开店了;沈先生,沈太太夫妇如愿在离Horn不远的边境小镇Resz接手了一家小酒馆,以他们吃苦耐劳,坚持不懈的奋斗精神,如今一定已经和儿子们团圆,做更大的生意,过得更好了吧?
二十多年过去了,家里至今还挂着雷老板送给我们的小木雕,前面是奥地利乡村古堡雕刻,背面写着:“兄留存:快樂!顺利!雷良相赠01/07/90”,这也算是我那段生活的一个记录吧。
是的,前后转手几次都是同胞。隔了20多年我去年重访Horn, 原址是个咖啡馆,已找不到“万福”,说是几年前关掉了。但镇子里有另外一家挺红火的中国餐厅“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