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雄师过大江
林晓
我从莲子营的教师老年公寓接得母亲,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她带到秦淮河边的馨香茶园,要了一壶碧螺春和一盘瓜子,和母亲饶有兴致地聊起了往事。母亲说今年是渡江胜利六十周年,南京市委要举办一个当年渡江的老兵聚会,母亲说,要是你爸爸还在,一定也会被邀请的,他去了说不定还会遇到一些当年的熟人。我对母亲说这样的概率并不大,当年二十多岁的年青人,现在也已经八十出头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就我所知,父亲常提起过的当年的几个南下的友好,都已经成为作古的一代了,其中包括曾为您和父亲做月下老人的鲁明伯伯。
一九四九年我的父亲正好二十岁,从豫皖苏军区的雪枫报被抽调到南下的金陵支队,在蚌埠整编后,加入了渡江的百万雄师,父亲还清楚地记得,他们过江是四月二十四日的下午,也就是占领南京后的第二天。父亲说当部队还在合肥集结时,总部突然接到通知,说华野的第七兵团已经在芜湖一带突破长江防线,命令金陵支队急行军,经全椒和滁州,务必于二十四日前到达浦口。二十四日下午,千帆齐渡,数千人的金陵支队与数万渡江大军在南京中山码头登岸,全队立即换上南京军事管制委员会的胸章和肩章标志,迅速接管南京的各个重要机关。父亲所在的三大队主要接管文化机关,其中的二分队则进入位于新街口的中央日报社。金陵支队的支队长是刘伯承,政委柯庆施,这两人后来分别是南京的第一,二任市长。在父亲收藏的两枚纪念章里,其中一枚就是渡江纪念章,可惜文革时被红卫兵们给抄走了,再也没能找回来。
父亲常说的鲁明伯伯也是金陵支队的,不过鲁明的资格要老多了,可以追溯到抗日年代,是新四军四师的老兵。鲁明是老上级,父亲曾和他一起带领一个警卫连,参加过接收在浦口的美孚石油公司。为了在美国人面前显摆胜利者的荣耀,警卫连在军代表鲁明和父亲们到达之前,全副武装地在美孚公司门口列队。据父亲说,当时鲁书记带着他们六个接收大员到来时,还喊了“同志们好”,“首长好”,等雄壮的口号。父亲说那几年,是他一生最骄傲的时代,他真的以为自己是胜利的一边,是征服者,是新中国的主人。而那带着胸章,打着绑腿,穿着皮鞋踏上南京中山东路的瞬间,确实是让他终身难忘的。他说他在那一刻找到了亚历山大征服埃及,希特勒占领巴黎,和苏联红军攻克柏林的感觉。
不久,父亲就爱上了南京这座被征服的城市。几年后,鲁明伯伯为他的爱情架起了桥梁。母亲还记得,那次她奉命去给省煤建公司的鲁书记送年终账目的时候,鲁书记正和几个朋友一起打牌,鲁明向母亲介绍了他的下级,并特别指着父亲说这是一位大有前途的青年才子,母亲很腼腆的向父亲说了声你好,就在下面的一个星期里收到了一封几乎是充满诗意的求爱信。父亲是一个很布尔乔亚的青年,那时候虽然很穷,每个月才有不到八块钱的供给制津贴,却让他们的生活过的充满了快乐和希望,母亲说那时的父亲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带她去看电影。有一次梅兰芳来南京,父亲知道母亲来自京剧世家,而他只拿到一张票,就送给了母亲。那一次母亲觉得自己好幸福。
父亲的那种新中国主人的骄傲是随着时代的推移渐渐地开始淡出并走向负面的,建国后越来越多的政治运动,让父亲渐渐发现,那种胜利者的光环原不过是一种幻觉。首先是党的忠诚老实运动,那是父亲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或许是属于革命大潮中的泥沙俱下,鱼龙混杂。那年他不得不向组织交代了中学时代曾经填过的三青团表格。一九五六年,父亲河南老家被划为富农的伯父因为在商丘县城偷偷卖了几斤食油,被当地的贫下中农扭送到公安局,后来以违反统购统销罪,判了两年的徒刑。父亲出于亲情写了一封信为其辩护,这封信被转到了父亲的所在单位,就在第二年的反右运动中列为证据,那以后,父亲下乡劳动锻炼了两年,就离开了南京,调到了江北的一座小县城里。
六十年代,父亲和他的一家都一直在共和国的主人还是共和国的敌人这两个概念间彷徨,这种困惑在文革的十年间达到了极值,父亲家庭的富农成份曾让我们极度的恐慌,记得中学时代有一次和表妹一起说笑,她的一句无心的“你爸爸家是富农吧”让我象电击了一样的受到震撼。我的一生中有两次曾想报名参军,都因为家庭出身被涮下了,记得我告诉父亲公社的人武部长说了你家政治条件不够,劝我放弃当兵的念头的时候,父亲流眼泪了。那一次他说,“以后去学数学吧,数学没有阶级,更没有国界”。父亲的这句话成就了我的一生,也铸造了我对中国军队终身的成见。
父亲在那些年代里结交了许多牛鬼蛇神的朋友。父亲发现他们之间原是有许多共同语言的。父亲和国民党的留用人员陈阳西,右派杨牧得还有叛徒张进恒都成了最好的朋友。父亲供销社里有一个叫汤臣炳的,曾是国民党五十九军的上尉,那一年没有能扛住批斗,上吊自杀了。记得父亲带着我去吊唁汤上尉,父亲说汤上尉参加过抗战,是一位爱国的军人。至于内战,父亲说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作为当年兵们的一员,他能理解自己的同类。“胜利了又当如何呢?”,父亲问我,也好像是在问自己。
多少年后,父亲每每提起渡江前后的那段经历,即便是在健忘的晚年也能清楚的记得当年的许多细节。父亲一生很不成功,可以说是怀才不遇,父亲自称是败军的一员,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败将不提当年勇”, 每到这时,父亲就会拿出许多革命的老前辈们作为自己的安慰。确实,比起彭德怀,林彪和刘少奇们来,他的晚年毕竟还是幸福的,就为这一点,他常常念叨小平同志的好处,说老邓没有以党员划线,更没有去纠缠家庭出身和中学时代加入三青团这些无聊的细节,老邓给了他们那一代渡江的老兵一个有尊严的晚年,一份优厚的离休待遇。
鲁明伯伯的一生也很坷坎。鲁明虽然没有在反右运动中受到冲击,却在文革中因为家庭出身地主被撤职罢官,全家遣送到苏北最苦的泗洪县农村。等到再回南京时已经是耳顺之年了。鲁明伯伯离休后他的儿子因为在苏北下放时患上了精神犹豫症而自杀。父亲曾和母亲一起常去看望过他们共同的老上级。父亲说老年丧子的鲁明伯伯极度地悲伤,已经全然没有了当年占领南京时的神情和风采。
记得父亲生前说他并不喜欢他们的领袖毛泽东,父亲说毛泽东作为一代帝王,和朱元璋一样,人品不太好,心胸狭窄,不象周总理那样宽厚。打倒四人帮时,父亲说什么四人帮,其实就是一人帮。然而这种怨恨和负面的评说并不妨碍他对毛泽东那首七律诗的欣赏,特别是最前面和最后面的那两句:“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