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清露

小资肚肠,布衣本色
正文

琐忆祖母

(2007-12-05 17:34:36) 下一个
题记:
重温和祖母在一起的时光,除了怀念,也许潜意识里还想汲取更多的勇气。

象我们的祖父母和外祖外婆那一代人,大半生都在乱世挣扎。常听我祖父口中念叨的就有什么头次革命、二次革命,以后是躲东洋鬼子、逃壮丁;解放后又是土改、四清、饥荒、大水、文革等等。而那一时代的女子,在这样纷纷攘攘的大背景之后,或许还隐藏有更多更繁杂更深刻也更家常的苦难,比如生育(那时中国的避孕史尚是空白吧),比如那时侯非常普遍的丧子之痛----我祖母一生共育有10个子女,存活下来的只余4位。

小时候,不是没有听过这些苦难的故事。可是,那时侯,叙说的人平静从容,听的人也是平静漠然----毕竟太遥远太隔膜,久远的故事而已。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事实上,象我一样生在70年代初期的一代人,恐怕很多人都有相似的经历,“生”在父母,“教”在父母,可是生命头几年最吃重的“育”的担子,却往往压在祖父母或外祖父母肩上。因此,成年以后,尤其做了母亲以后,我更能体会和同情祖母这一辈人的艰辛。粗粗算来,我祖母15岁成家,此后生命中最灿烂也是最吃重的20年,几乎全都用来养育子女。

10名子女,意味着仅仅怀孕期就将近10年。中间还间有沉重的田间劳作,间有逃兵乱,逃水荒逃饥荒(况且我的家乡还算长江流域比较富足的鱼米之乡哪)。而那时侯,她不过也仅仅略长于今天的我 ......

难道,对于痛苦,过去的女子有着比今天的我们格外迟钝的触觉吗?对于所谓的幸福和安乐,她们比我们更少期盼和憧憬吗?

她们的筋骨比我们更强壮吗?她们的双肩比我们更有力吗?也许是,也许并不。

所谓的磨练,所谓的坚韧,就是那样一种在极度挤压下仍坚持成长的欲望,以及既成事实吧?

事实上,我祖母活着的时候,我很少那么频繁地想到她。只要那个人还安好,虽然不是朝夕相处,心里也是非常安定的。现在她离去了,反而使我更经常地、非常逼真地思念她。离得越久越远,想得越真切。


琐忆祖母(写于2003年清明前夕)

前天,朋友susie说,清明要到了,她想回去替外祖父扫墓。我不会给祖母扫墓了,但我决定再一次想想她。

关于祖母的记忆还有:

我小时候是个标准的小黄毛。祖母给我用新鲜的芝麻叶泡水后洗头,说那样头发会变得又青(就是黑)又油亮。有时候也用蓖麻叶。蓖麻叶味道没有芝麻叶那么好闻。至于效果----嘿,抱歉,你们现在看得到:(

有一次我带了几个同学到家里玩。过后我祖母评论说,她觉得那个圆脸的女孩子最好看。我对着镜子照,很渴望自己也能长得胖一些,脸更圆一些。至今我还是喜欢面庞圆润、轮廓柔和的女孩子。

我祖母一双小脚很是受苦,夏天有时脚部皮肤有溃疡,很难受。祖母让我和姐姐去找苦楝树的嫩叶,挤出汁水给她擦脚,并揉成泥敷脚。我们很卖力。

冬天晚上我祖母偶尔会犯牙疼。我和姐姐打着手电到院子里寻找干净的冰块,让她含着解痛。有时候她疼的厉害,我们要出去好几趟,以保证冰块的持续供应。没有冰块的时候,我们为她换凉水,不断地含漱。看她疼,我们又心疼、又着急,但也只能是多找些冰块,眼睁睁望着她,陪她。

这个月有一天开例会,正碰上客户那边的市场部总监Robert牙疼,我第一就想到我祖母,以及我们的冰块疗法。

秋天,有月亮的晚上,祖母带着我们在院子里干活—音为“揪靶子”,就是用一种名唤“镐子”、弯成弓形,一端装有竹筒制的把手的工具,把散的稻草拧成“8”字形,烧火更方便。她坐着备草料,我们拿着那“镐子”抓紧草料,退三步、进三步地配合。据说,我比我姐姐乖巧多了,她老是会偷懒,借口上厕所溜走找小朋友玩。我不偷懒,尽心尽力和我祖母配合,直到收工。祖母因此对我的钟爱更胜一筹。她还给讲吴刚砍柴的故事呢,你们一定也听过的。记得我听雀啄饭的功夫,树的刀口又长拢了,很是替吴刚着急。 

稍大些,我们姐俩到门前小河的埠头打水,一只中木桶,两人合伙抬回来。我们有时候也陪她一起去河边清衣裳。那条小河,记忆里是清清的,有些地段,长着细长叶子的水草,我们那儿,管它叫“丝草”,好像牛会吃的。现在的小河,已经淤积得不成样子了。我们住过的老屋,早经荒废,门前野树丛生,但里边的杉木柱子,还那么直。小阁楼也还在,不过楼板不全了。

更早一些的记忆,我祖母抱着我,我好玩地揪她颈项下因为松弛而略略下坠的皮肤,软软的,很舒服。我分不清这到底是真实的情景,还是根据我妈妈后来的描述想象出来的,但是,我的确能肯定的一点,她脖子下的皮肤真的是松松的,软软的,而且在我已经有记忆的年龄里,她也是容许我轻轻揪她的。

我祖母左脸上长出了一些“米粒”(就是脂肪粒)。她把缝衣针烧红再冷却,让我替她拨开“米粒”外边的皮,把“米粒”挑出来。我很细心地避免弄疼她。
就是那样一种相依为命。

还有一些记忆是杂有他人的:
我五年级临近毕业时,得了急性阑尾炎,大概在凌晨起的病,我疼得在床上打滚,我祖母和祖父轮流抱着我。记得那时是夏天吧,我祖母把我们的床移在堂屋,挂着蚊帐。我还依稀记得她抱着我的神色。她许诺说,等天一亮就让我祖父去街上给我买油条,我厌烦地表示不要;酥饼呢?我也不要。她又打发我爷爷给我弄梨吃,看到梨那水滋滋的样子,我心里好过了一点,不过我不记得自己吃没吃。天亮后我祖母托人紧急叫回我妈妈,然后我妈妈把我带到小姨家所在的脉旺镇治病,连治病带休养,一共10多天。在那镇子上,从小姨介绍给我的小朋友家里,我第一次看到《儿童文学》,看得如痴如醉。这本刊物我一直看到高中毕业,假期里常常还和读小学的弟弟们抢着看。

我闹过多少次病啊。爸妈不在身边,我把我祖父母还没急坏吗?他们也为我今天的身高而骄傲,因为出乎意料。

偶尔周末,我妈妈提前一天托人捎话说她会回家。我祖母鼓励我们姐俩细心地收拾卧室,并擦干净屋子里那个枣红色大衣柜的每一个角落。大家都像过节一样。

有关这段生活,我还写过一篇《母亲的绣被》,里边有一点记录。

幼年的这些经历,其实也不完全好,也有负面的影响。一是因为我在祖母那儿的口碑出奇地好,大大超过我姐姐----她爱捣蛋、更倔强;这态度大约很深地影响了我妈妈。我妈妈非常多故事,也是怪,她讲的故事,总是老大懒惰、贪心,老二却是勤快和忠厚的。因此,这对我姐姐的成长多少有点影响,使得她幼年时自信心不足,直到读高中时才慢慢好起来。另外一点,也造成我比较自负的心理,个性过于刚烈,包容性差,自以为是,至今仍是一听见批评意见就忍不住要跳,也难于汲取别人的忠告。

还有,家里来客人,我祖母不勉强我们去端茶递水,接待客人。所以,在招呼客人的能力方面,我和姐姐都比较弱。姐姐出嫁后,在我那比较“多礼”的姐夫家,很有一阵子不适应。我呢,是至今和不大熟悉的人相处,都会不自觉的有几分羞缩,做不到“落落大方”。

我三年级开始,从读高中的堂姑姑那里拖来长篇小说看,第一部是《苦菜花》。此后有《野火春风斗古城》、《第二次握手》、《家》、《春》、《秋》;还有一本以印度在英属殖民地时期为背景的中篇,名字好象叫《断线风筝》,写一个女子逃婚的故事。在那时看来是很惊险也很怪异的情节,所以印象尤其深刻。五年级的暑假开看《红楼梦》。这就算最初的情感启蒙教育了。好向往那种有共同的革命理想,豪迈的革命式的爱情啊(相视一笑的表达方式)。记得三年级的小学生,已经很知道跳着看、并重点温习革命式的爱情片断。那个年代,估计大家的取向也都差不多。

我们姐俩看得不吃不喝,我祖母“威逼”着我们按点吃饭,我们跟她求情,缠磨她。
阅读速度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我堂姑姑的书也是借人的,需要限期归还。我和我姐姐一起看,她高我一年级,当然是她快我慢。姐姐不耐烦等我,就翻到前边去了,俩人轮流拎起中间相差的那些书页,脸对脸地看。我拼命追赶她,慢慢地,也就能同步看了。一目十行,我很自信,在同龄人中,我的阅读速度一定算快的。

有些时候,我早上懒得起床,故意错过早操时间,还逼着祖母或祖父送我上学校,要他们谎称我肚子疼,他们一般也会敷衍我的。不过,估计他们也担心纵容我过分,会挨我妈妈“说”的。所以,记得有一次,我祖父不肯听,坚持让我自己去跟老师讲,是因为自己起床晚了。我大闹着不依,耍赖干脆不肯上学,还跟我祖父吵架,说再也不要他管了----“哼,不要你管我照样考第一”!然后,我祖父祖母都笑了,结果当然还是送我去。我长大后,他们好多次拿这个例子笑话我。我知道,他们心里其实是骄傲。

行了,32年,我能为她写下的,也就是这区区五千字。所有关于她的记忆,从现在起我将不再纠缠。要等到Robert所说的那一天,有机会和她相会,我们再在一起,细细温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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