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啊母亲
严歌苓
母亲从来都是极致崇高的象征。她像征着祖国,象征大地,象征母后——所谓皇天后土。自我童年开始,就在各种颂歌和诗篇中被当作大自然,当作大海,当作无限宽阔、无条件接受我,并充满滋养我乳汁的怀抱。 “我把党来比母亲”。把哺育万物的黄土地当母亲。把长江黄河当母亲……一切宽广包容、充满爱意、不计回报的事物都被我们当成母亲。闭着眼颂扬了半个多世纪,一睁眼,已是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竟看见一个被铁链拴在破屋墙上的八个孩子的母亲!我突然意识到,别扯了,别把“母亲”这条门槛设那么高,把她当这当那,就把母亲当母亲吧!
把它还原成她吧!
我做过女儿严歌苓,做过战士严歌苓,也一直在做作家严歌苓,但今天的我,仅仅是母亲严歌苓。那条铁链的这一头拴着我,我能感到生铁在脖子上吸噬体温,能感到那碗冰冻稀粥的坚硬——相对铁链那一头拴着的母亲仅剩的两颗牙,它的坚硬超过她囚禁地的水泥地面。我也能依稀听到满堂儿女在另一个门内(另一个世界)的热与闹;那里有足够的饭菜,有温暖的室温,有嬉笑对答,而这一切都没这位母亲的份儿,因此我更能共感她薄衣下身体的凄冷。
那是怎样的身体啊,二十多年经受不止息的蹂躏,被打掉了牙,被扯落了发,被被当成一个器皿盛装兽欲,被实施一个逆向进化:从人至非人。那曾是世上画家们膜拜的少女之体,人神之间的生命,多一步可做圣母,少一步便是父母掌中明珠。那还欠一节生长发育的肉体,本来是由爱情来享受,却连爱情为何物都不及知晓前被毁灭了,成了活人体上的废墟。我能体验玉体到废墟的过程所经历的疼、痛、木、死。那体内最柔软的宫殿——子宫,任八个孩子(至少八个)在其中形成、成形、成长,直至被这个子宫送上人世。还有那条最柔韧的走廊——产道,让那些无情的精子侵入,再让一个个血肉连心的亲人娩出。阿伊莎,我的女儿,虽然没在我身体经过同样的旅行,但她爱我尊重我呵护我,假如我把这个母亲的故事告诉她,她会怀疑我编造了一个鬼怪故事:“从前,有座城,叫做丰县,城里有个董姓人家……”鬼故事这样开始了。
这几天是我们中国人最盛大的节日。虽然是他乡的平常日子,但我们每天仍是记着穿点喜气服饰,做几样传统饭食。不知铁链上的母亲可在单衣上加了一件够暖的衣裳,仅剩的两颗牙能否咀嚼到一点年饭,能否半囫囵地咽下几个饺子?自从听说了这个铁链上的母亲,我愤怒、悲伤,心神不宁,一整天恍惚,无法集中心思写作、读书、学德文。昨天给生病的老公做咖啡,竟把罐装鸡汤当牛奶倒在咖啡里…..书在我手上,一行字要读好几遍,还是抓不住它们的意思。我很少有这种一天到晚做不成事的时候,我可以费钱但绝不费时间,但这个节日的五天,在我这里统统荒废了。我意识到,或许该给留出时间来,专门留给愤怒,让愤怒正当发作。愤怒出诗人,愤怒是我很多小说的燃料,所以愤怒有资格成我这些天的主题。愤怒也可以像节日一样,让一般家常事物让位。想通之后,我把我几十年如一日的日常事物让位给愤怒,专供愤怒消耗我,消耗掉足够的能量,再冷却我,让我回到电脑前,写作。于是我把过去的五天叫做我的愤怒节日。
让我终于下决心写这篇文章的炮捻子,却依然是愤怒。今早收到一个朋友转来的文章,是一名自媒体记者写的。文章是关于那位丰县母亲的长子状告记者的荒唐事。人的天伦观、道德观怎么颠倒错乱到这么个荒唐地步了呢?她是你的生母啊,孩子!拴在铁链上的只能是女奴,是吴清华,或者是行将就义的女烈士,你懂吗?网络上说,把母亲当狗拴,我不以为然,文明进化到今天,连狗也不可以拴锁在铁链上了!这位作为长子的孩子,从城里打工挣钱回到家,不仅不把母亲从铁链上解救下来,而且要状告呼吁解救的人,这是什么逻辑?这是在我的遵奉“百善孝为先”的祖国生长的人? !你这种颠覆伦常、残忍冷漠的人,会影响你的七个弟弟们和妹妹的。假如影响了弟弟妹妹,母亲的境遇还将恶化到什么地步?母亲已等同女奴、性奴,活着是一场漫长痛苦的死,没死已经开始腐烂,她的境遇还有恶化的空间吗?她生下你们一群孩子,是为了她自己有足够的人手来栓她,来看守她,为了在她饥寒时得到八份儿冷漠,为了在那碗稀粥冻硬后,发生八份儿熟视无睹?她生养下你们这些孩子,难道为了在外人来营救时,竖起八根阻挡她出狱的铁窗栏杆? !
想想吧,孩子们,她那万分不情愿的子宫曾任你们居住成长,她那残破的产道曾把你们引向这个人间,你们的形成,是她一次次痛苦大刑的结果,仅凭这一点,她比一般幸福的母亲,之于你们恩情还要深重啊!
醒醒吧,长子!孩子!你在帮你们那个凶手奸淫犯父亲慢性杀害你们的母亲,你在为你七个弟妹学习施虐母亲带做罪恶的领头人。假如我的女儿看到她的母亲遭遇你母亲所遭遇的,她会二话不说,抄起武器(什么都可能是复仇者的武器)和施虐者决斗,哪怕拼掉她尚未长大成人的年轻生命。我对她有这样的信赖,凭她对我的呵护——所有重物必须由她给我扛、背、拎,我就有点底气。假如她见到你们对你的母亲这样,她会心碎,会问我,妈妈,会有人对我的亲生母亲这样吗?也许她还会暗下决心,有朝一日,她要找到她的亲生母亲,确证那个母亲不像这个母亲,被拴在铁链上。或者她会这样问:妈妈,我真的是在这块土地上出生的吗?
写到此,我想到波兰裔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代表作《蓝》中,女主角茱莉与她的女佣的两句对话。在朱莉的丈夫和女儿死于车祸后,她的悲伤已超越流泪的程度。她只身一人回到家里,碰到女佣——
茱莉问:“你干嘛哭”
女佣答:“因为你不哭。“
你问:“你干嘛愤怒?”
我答:“因为你不愤怒”。
Essay by Yan Geling "Mother, oh, Mother" relating to the controversy over the "chained woman" in 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