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里的童年(上)
外婆家在嘉兴,就是那个粽子特别出名的嘉兴。那时候外婆家住在中山路西头的一个有天井的院落里,本来整个院落都是外婆家的,但我被送回老家的时候,天井里多了两家人,林家和戴家,是文革初期街道房管硬给塞进来的,本来不算太大的天井里多了两家人就更热闹了。从天井走到外面的马路边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过道,过道一边是房墙,另一边是一道砖墙,砖墙外模糊记得是一片菜地,不一定对。过道口的一扇大门把院里和院外阻隔开了。天井里的三家人谁回来最晚谁就负责关大门。
大门外有几间很旧的房子,临街。有印象的是两家人。一家是一个寡妇带了五个孩子,另一家是一个光棍。寡妇的五个孩子中只有老三是个女孩,就叫阿三,跟我在一个学校念书,我常常和她在一起玩。他大哥初中没毕业就去了黑龙江建设兵团,还一个哥哥阿二约十三、四岁,不上学,整天东游西晃,还有摸人家东西的毛病。有一回我家来了人,外婆买了一串粽子,挂在厨房门口通风处,准备第二天客人走时带上。可早上起来却发现粽子不见了,天井里的人都猜到是阿二干的,因为他白天进来过。可外婆却说:“算啦算啦,肚子不饿谁会偷吃的东西。孤儿寡母的,作孽啊。” 我现在真难想象她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阿三的妈妈在一个工厂里做工,每天早上出门前交给阿三两分钱,中午放学回来,阿三就打发阿四或阿五用那二分钱去买块腐乳,她在家煮锅饭,然后四个孩子就围这那块腐乳吃午饭,天天如此。我忘了阿三大名叫什么,江浙一带都这么喊孩子,一条街上不知道有多少个阿三阿五,就像北京一条胡同里不知道有多少个小三儿、小五儿一样。后来阿三总是头疼,等事态严重才去了医院,检查出来是脑袋里长了个瘤子,这对她家来讲真是雪上加霜,幸好阿三妈妈厂里接济了一笔钱,阿三去杭州做了手术,瘤子取出来了,可腿从此瘸了。又过了一年,阿三死了,才十二岁,死于脑癌,死得很痛苦。
阿三家隔壁住着那个光棍,大家都叫他陈疯子。听说他原来正经是个文化人儿,后来不知道什么运动硬是给整疯了,也失去了工作能力。陈疯子不打人不骂人,整天不是吟诗唱戏就是舞文弄墨,要不就是自言自语,家里能贴能挂的地方都是他的“大作”,草书、楷书都有,我天天都要从他家门前过,由于屋子里都挂满了他自己写的条幅、标语,根本就看不见他家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反正又有臭味又有墨味。他还整天哇啦哇啦地唱戏,因为不是样板戏,所以我从来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有的时候他还会专门对着阿三她妈唱,不是哇啦哇啦的,是哼哼唧唧的,他唱什么我听不懂,可阿三她妈听懂了,冲着他大骂:“你个不要脸的笃头!寻你个死啊!再唱,看我砍了你!”一边骂一边把手里的菜刀、锅盖弄的叮咣乱响。“笃头”嘉兴话是疯子的意思,可我不知道这两个字该怎么写。
刚才说的是天井外的两家人家,天井里就是我们这三家。 碰巧的是,三家都有一个阿婆,三个阿婆都是七十多岁,三个阿婆都是早年丧夫,三个阿婆都是跟着儿子过日子,三个阿婆都是小脚。不过我外婆的脚比另两个阿婆的大,据说是裹了一半,外婆以死抗争才没完成的。林家阿婆背已经驼了,每天坐在自家门口,冬晒太阳夏乘凉,同时坚守着她的职责,那就是看着她家的匾,匾里晒着豆子呀米呀等陈芝麻烂谷子,她不时用手里的拐杖咚咚敲着地面,赶走想来偷嘴的母鸡。戴家阿婆也是每天坐在自家门口,手里不停地织着毛活儿。戴家的阿妈阿爸都是拉板车的,车队每个月都发几副线手套,戴家阿婆就把手套拆了,再织成线衣和线裤。我外婆跟她俩不太一样,除了帮我舅妈做做饭之外,就是读报纸,以及给我众多的舅舅们和姨姨们写信。我外婆一辈子生了一大群孩子,当时有七个在外地工作,外婆最大的乐趣就是读他们的信、给他们写信。每封信都是写好几叶页。外婆是大户人家出身,她是她那个年代极少数读过大学的女子,极少数的女大夫、极少数的职业妇女。她有一个男人的名字,叫林国瑞。
林家有五个孩子,叫文龙、文英、文虎、文菊、文玉;戴家只有一个女孩,是抱养的,叫淑勤。我跟文菊和淑勤的年纪差不多,又都在同一个学校里读书,便自然成了好朋友,文玉比我们小一点,也跟着我们一起玩。每天放了学,我们几个女孩就在天井里跳皮筋、拍皮球、踢毽子、跳房子.............。可是淑勤每次只能跟我们玩一小会儿,她必须赶在她妈妈下班回家之前把米饭做好,把菜洗好,把鸡喂好,把家里打扫干净,否则就会遭到一顿竹条子。我印象当中她天天都挨骂,三天两头挨打,打的时候还不许哭,可怜她两条腿上永远都有一道一道的青紫伤痕。我们几个孩子曾在一起商量过如何“解救”她,可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有一个很冷的晚上,淑勤被反绑双手孤零零站在她家门外,不知又犯了什么错。我看到后溜出家门,悄悄走到她跟前,想帮她把绳子解开,我跟她说:“你妈老是打你,你干脆逃跑吧,我陪你一起跑,我带你去北京。”她说:“咱们没有钱,能跑到哪儿去呀?再说,万一被找回来,你倒没事儿了,我会被打死的。”她不敢让我解开绳子,就让我给弄松了一点儿,这样手腕就不那么疼了。她还让我帮她擦擦鼻涕,我用手帮她把早就过了河的鼻涕给擤了。她小声跟我说,她恨她妈妈,要是她妈哪天死了,她就使劲在棺材上踩几脚。我说:“那我就跟你一块儿踩!”在当时,我能为朋友所做的,也许只能是这些了。我平时有点好东西都跟她分享,一块水果糖也会咬一半两人分着吃。有一次,小舅回外婆家,带我和小表姐和表哥(我二舅的孩子)去看电影,也带了淑勤一起去,看完电影小舅请我们去电影院附近的一个冷饮店吃冷饮,可能是小舅口袋里没那么多钱吧,就让我和淑勤分吃一块雪糕,也叫奶油冰砖。雪糕是长方的,用印着图案的油纸包着放在碟子里,我和淑勤就用小勺在雪糕正中间画一条线,然后分别从两头小心地刮着吃,吃到中间雪糕化了,我俩就你一勺我一勺轮着吃。后来的日子里我吃过无数种雪糕、冰砖、冰激凌,但那次却是最好吃的一次。
说起看电影,那是我,也是我们这一代人当时唯一的文娱生活。小舅周末常常回来看外婆,每次回来都要带我和小表姐去看电影。进场之前还会给我们买一包瓜子。电影院门口有好多卖瓜子的小摊,一个摊就是一个用竹三角架支起的一个圆匾,匾里堆着炒熟的南瓜子,叫卖的妇女用旧报纸或旧书本上撕下来的纸,将瓜子包成一个个三角包,一包五分钱。我笨,不会磕,一咬就碎,看人家上下牙一动,“嚓嚓嚓”就像是全自动快速脱粒机。我干脆连皮一起吃,炒熟的南瓜子皮又酥又脆,嚼碎了特香。其结果是,一场电影看完,别人的座位下都是一堆瓜子皮,而我的座位下则干干净净,看我,从小就自觉保护环境。那会儿具体看过哪些电影我不记得了,反正就如同当时的顺口溜说的:“中国电影新闻简报,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
那时嘉兴是个县,还不是市,我住的中山路算是嘉兴最长的一条马路了,从火车站一出来就是。远了的我不记得,但外婆家附近那一段我印象还是蛮深的。那段路上有几个小店和铺面,我记得以下几个:一、酒酿铺子。这家铺子不卖别的,只卖酒酿,每天上学路过这家铺子时都能闻到扑鼻而来的米酒醇香。买酒酿的是个老太太,手的动作有些僵硬,现在想来可能是患有类风湿性关节炎。她永远都带着一副白色的袖套,干干净净的,做酒酿的钵头一个个很整齐的叠放在架子上。她把酒酿划切成一块一块的卖,一块八分钱,有时外婆会打发我去买一、两块回来,加水煮了,再往里面打两只鸡蛋,讲究一点的话再搓些糯米圆子在里面,吃起来醇香甘甜,回味无穷。二、老虎灶。从外婆家往火车站方向走,在马路南面有家老虎灶,老虎灶就是供应开水的铺子。南方缺煤,家家都是一早起来生炉子,等晚上做完晚饭,再烧壶水,就将炉子灭掉,不像北方,晚上把炉子封上,第二天捅开了就能用。那时如果谁家热水没了,与其生炉子烧水还不如花两分钱去打一壶回来划算,于是就有了老虎灶这种营生,它为什么叫“老虎灶”我不知道,只记得那家老虎灶夜里很热闹,整条街的店铺都打烊了它还开着,里面人声鼎沸的,尤其是冬天,只有那里永远冒着白雾似的热气,路过那里都觉得暖和。三、炸臭豆腐摊。关于这个炸臭豆腐,我十多年前瞎写过一个什么,在《嘉兴日报》上发表过。等我找找看,能找到的话就把它敲出来,谁让那个时候没博客这东西呢,如果有,我也就用不着一个字占一格的抄了从美国寄到嘉兴日报社了。那个臭豆腐摊的确使人难忘,不好,能天天让人排队等吗。四、画人像的铺子。所谓铺子,就是老先生自己家,他家的门永远敞着,老先生永远坐在门口画着人像,我上学天天路过,常站在老先生背后看他画,他照着一寸的小照片,就能画出一尺见方的大画像,说是给人画像,其实大都是遗像,我就奇怪他怎么总画老头儿老太太,不画点儿小孩儿小猫儿小狗儿什么的。兜里没有一分钱,不能在炸臭豆腐和买酒酿的铺子里停留,可看老先生画画是免费的,有时一看就看好半天,后来我外婆去世后,也请人画了像,但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老先生画的。五、炝饼铺子。铺子离外婆家很近,做饼的老头是个北方人,做的炝饼好吃极了,可印象当中就吃过一次。外婆一家人都不是很爱吃北方食品,很少买,可我在北方长大,喜欢的不得了,可又不好意思说,只能路过的时候多看两眼,咽咽口水。不过嘉兴的早餐大饼夹油条也很好吃。六、杂货店。就在我们学校附近。我用的铅笔、橡皮、作业本都是在那里买的。外婆也常打发我去那里买肥皂、信纸、信封等。杂货店最吸引我的是一两分钱就能买到的零食,一分钱可以买两片“牛污片”(用做话梅、桃干、杨梅干的下脚料渣子压成的圆片片,撒上甘草粉,颜色像牛粪。嘉兴话管粪、屎叫做“污”。)两分钱便可以买到一包咸箩卜干,这种咸萝卜干不是下饭用的,是一种零食。三分钱可以买到一包甜萝卜干,如果加半两粮票,可以买一个形状有点像韭菜合子一样的小点心,里面有一点枣泥。四分钱可以买一根赤豆棒冰(味道像北京的小豆冰棍,但红豆是不弄碎的,一粒一粒的),如果有五分钱,那么话梅、桃干、杨梅干等就都可以买了,可我总也攒不到那么多,更不要想八分钱一包的云片糕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