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一排松树前停下脚步,四周一片寂静,空气清凉如水,山林深处传来鸟叫,委婉得有些哀伤。
一个松果掉下来,砸在我的额头上,我伸手去揉,曼迪咯咯地笑起来,像是觉得很滑稽,过一会,笑容慢慢收起来,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里面盈盈的,显得有些潮湿,仿佛山林里的水汽不知不觉间钻了进去,仔细看看,并不是眼泪。
我问她,“你哭过吗?”
她怔了一下,说,“当然。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像不大出你哭的样子。”我回答,突然发现这个问题很无聊,但是,曼迪身上的确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在眉宇间阴阴闪烁,让人无法联想到任何不幸,任何的不快乐。即使明知道她天天打零工,她的样子也像是快乐的,即使被生活蹂躏,也总是高兴的。
“我不喜欢对着人哭。”过一会,她轻轻地说。往前走几步,突然转过头来,一脚踢飞几颗小石子,“你知道吗,我心里很讨厌美国,”她抿抿嘴,“它剥夺了哭的权利,因为没有人会听你哭,”她沉默一会,脸色明亮起来,“等拿到绿卡以后,我想回国一次,我妈一直都催我回去……”她对着我微笑,“你知道吗,我们家亲戚现在对我可客气了,他们指望将来能送孩子到国外上学……”
我们站在山路边,两边的树林氳着湿湿的雾气。绿叶深处,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窥探,转头看去,却是寂静无声。
曼迪看着我微笑,过一会,问我,“你会记得我吗?”。我望着她樱花般的嘴唇间露出的一排洁白的牙齿,慢慢地,心里像长出一个绒线球,毛毛扎扎的,一个声音就在那毛毛扎扎之间露出头来,脱口而出,几乎不像我的声音了,“你明明知道的。”说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很惘然。
“我不知道。”她静静地说,眼神像一只小鹿,看了我一会,她突然说,“你转过去。”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站在原地。她又说一遍,“你转过去。”
我转过身,满山幽幽的鸟鸣到了身后,眼前,路尽头白亮的午后阳光刺过来,让我不由眯着了双眼。
我感到有两只手伸过来,轻轻地抱住了我的腰。是陌生的,又是一直期待的。我缓缓地舒了口气,抬起头来,风从脸颊上流过,像水一样,几片叶子款款飘落下来,依依不舍地掉在脚边。康敏的影像从我心里隐去,取而代之,是曼迪黑亮的眼睛和带着孩子气的笑容。我微微地闭上眼睛,却仿佛能在半空中望下来。青翠的山坡,远处的白云,松风间的小路,地上的绿叶,曼迪把头靠在我的背上,她的长发贴着我的外衣,发丝在风里微微舞动。
又是一个声音幽幽地问,“你会记得我吗?”不得到答案不肯罢休的样子。
“会的。”我说。说完这句话,心里仿佛被人抽掉了什么东西,又像犯过什么错误,被再三追问下,终于不得已承认了。
一滴温暖的液体掉在我的脖子上,带着热量往下流。我僵立在原地,猛然间,内心里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让我转过身去,放下曼迪,用一种让自己都吃惊的力气把她抱进怀里。光影在我们身边周旋,曼迪的嘴唇,果然是花瓣一样的柔软。
那一刻,我眼前突然浮现她曾经嫁过的那个四十多岁男人,和即将去嫁的那个四十多岁男人,面目模糊,都一样暧昧地微笑,像是心满意足。我心里被一阵沉沉的妒嫉占满,那种情绪旋即推动我更加有力地抱住她。曼迪在我的怀里挣了几下,然后平静下来,顺从地抱住我的脖子,她的手捏成拳头伏在我的胸口。
莎索丽托的蓝天,风里透着淡淡花香,我们听着对方的心跳。
【待续】
温莎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