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去,拿起车钥匙就奔出门,钻进车里,飞快地开到她住的那栋房子门前,中午驱散的思绪骤然间铺天盖地,把我团团包裹,我的眼前飞快地现出那个美国年轻人,不由狠踩几脚油门,几乎闯了一个红灯,旁边一辆车很不爽地对我按喇叭。
我几乎冲进了曼迪的房间,却只有她一个人,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手按着胸口,鼻翼一张一合,喘个不停,声音微弱地说,“我有哮喘…带我-----去医院。”
我把她背出门,放进我的车,朝最近的医院开过去,再把她背进急救室。她趴在我的背上,轻轻颤抖着,两手抱着我的脖子,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呼吸急促地冲着我的耳轮扑来。
我把她放在病床上,她的脸和我咫尺之遥,眼睛里水汪汪的,突然,在剧喘的间歇里说了句话“许诺…我没想到……你真会来”,声音里带着点笑意。我的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过了一会,脱下毛衣盖在她身上,“曼迪,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会好的……”我有些不着边际地安慰她,她对我点点头,脸上带种天真而温柔的神情;她一眼不眨地望着我,“你不要走。”声音里带着固执。“不会,”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我就在外面。”
那次,我才知道,曼迪有先天性的哮喘。“已经很久没有发作了。”农历除夕夜,我们在她简陋的小房间里包饺子,她拿着擀面杖麻利的擀饺子皮,“我爸是北方人,所以家里常常吃饺子。”
“我来吧。”我伸手接过擀面杖,擀出一个圆圆的饺子皮。
“你也会?”她的声音里透着惊喜。
“我妈是北方人。”我讲起老爸老妈从前的风流韵事,曼迪听得津津有味。
“所以我叫许诺,”我把最后一片饺子皮递给她,“我爸常说男人要一诺千金,就是说要向他学习,做了坏事,负责到底。”
“怎么这么悲壮?”曼迪努努嘴唇。
“我爸和我妈拍结婚照的时候脸上带着伤,”我补充,“被我外公揍的,所以拍的是侧面照。本来想等伤好了再拍,可我等不及了。”
她吐出舌头,手起馅落,三下两下把那张皮子变成一个鼓鼓的饺子。
我们对坐着往嘴里塞饺子。吃到最后一个,我的牙齿磕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吐出来,居然是个一美分的硬币。我有些讶异地看着曼迪。
“新年发财啊!”她笑眯眯地叫起来,“我小时候,每年吃饺子,奶奶都会在一只饺子里放一个硬币,谁吃到就会有财运。”
“你吃到过吗?”我问。
“我常常吃到,”她对着我笑起来,“因为,在包的时候,我偷偷地看她把硬币放在哪个饺子里,在那个饺子上做个记号,然后主动帮她盛饺子,盛的时候,就把那个有硬币的饺子放在我自己碗里。”
“那么喜欢钱啊?”我也笑起来。
“钱很有用,”她的嘴塞得满满的,睁圆了一双大眼睛,转了几转,“你去过沙索丽托吗?”
“沙索丽托?金门桥那边的沙索丽托吗?”
她点点头。
“没去过,”我回答,“有钱人住的地方吧。”
吃完饭,我们一起在水槽前洗碗。曼迪把碗在水龙头下冲干净,递给我,我用洗碗巾把它们擦干。洗到一半,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听说沙索丽托很漂亮。”她急切地看着我,脸上神采飞扬,全然没有前几天在医院里苍白柔弱的样子。
“怎么没让人家开福特车带你去?”我的喉咙里冷不丁地冒出这一句,内心深处那种难言的感觉突然跟着那个问题一起回了上来。
曼迪疑惑地看着我,而后意识到我问话的意思,她的神色慢慢严肃下来,过一会,抿抿嘴,“你看见了吗?”
我点点头。
“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她说。
“我…我怕打扰你们。”我说。
她看看我,过一会,瞪我一眼,垂下眼帘,像是很不高兴。
我们默默对坐着,我开始有些后悔提起那件事。过一会,我从口袋里掏出装着红腰带的纸包放在桌上,“给你。”
她这才抬起眼睛,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贱?”
“你…”我的话只问出一个字,她的脸就转了过去,像是不愿再提起,对着窗外清冷的街道。我突然有些害怕她会马上赶我走。
曼迪一半脸隐没在光影里,小巧的鼻子从黑暗中露出来,仿佛若有所思,过一会,对我轻轻一笑,转过头,幽幽地说,“许诺,明天,带我去沙索丽托,好吗?”我点点头,一颗心像是从高空里缓缓地放了下来。【待续】
温莎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