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芳邻全是旧识
老太太道:“你们几个,亲爹亲妈都不要你们。叔叔们自然是不肯再照管的,也罢也罢,到底你们还喊我奶奶,给你们一人一千块钱罢。省着点花,七八千块钱也够你们念完书。”老太太咳了一声,从枕在头下的扁盒子里拿出支票簿,嘴里数着数,开出两张支票来,第一张给大的那个,说:“收拾东西搬出去罢。我老了,照应不到你们多少。慕诚是我的嫡长孙,他们可是一分钱没有要的。”
那个孩子接了支票也不多话,拉着弟弟妹妹们给老太太磕过头出去。
老太太招手把明诚喊来,说:“奶奶一向疼你,要是你肯跟奶奶在樱桃街,就不要拿这个支票,要是不肯,拿去买个小房,叫四叔照应你。”
明诚拿了支票,看眼一数字,打着呵欠:“这是单给两个妹妹的?”
老太太瞪他一眼,道:“你倒是会体贴妹妹。”
丽芸从明诚手里抽过支票,说:“我不要住在樱桃街,秋芸,我们走。”
秋芸看看哥哥,再看看姐姐,缩到明诚身后,说:“我跟老太太和哥哥。”
丽芸把支票放回去,说:“我只要我那份。”
老太太叹口气,说:“拿着做嫁妆罢,你妈亏待你,奶奶不会亏待你。叫那个人来我们家提亲,拿这个钱办份嫁妆罢。”
丽芸涨红脸重又抓紧支票,说:“我的事自己有打算。奶奶,我走了。”也爬下来给老太太磕个头,头也不回的出去。
四老爷情知老太太不会让自己亲生儿子吃亏,笑嘻嘻看着俞忆白。俞忆白也不开口,屋子里静默了好一会,四太太道:“秋芸,你跟四婶罢。”
老太太笑道:“秋芸和五房的两个姑娘,都送去寄宿学校罢。她们三个的学费和嫁妆,老太太还掏得出来,不消你们操心。剩下的,我要留着办自己的后事,你们两房都是有私房的,也看不上。从今往后,大家分成小家,各人顾各人。老三,我们孤儿寡妇的住在外面要受人欺负,问你讨幢房子住到老死,可成?”
俞忆白笑道:“老太太想住多久都成。”
四老爷只当老太太还会撒出来,很是期待的等了大半个钟头,眼看着老太太两万多块钱撒出去,雨露就是洒不到他头上。现在老太太还要跟俞忆白住,他就有些急,笑道:“妈,您不是打我的脸吗?三哥他是有出息,那我还是您老亲生的,要养老也是儿子养呀。”
俞忆白今天闹场,原来只想把总和颜如玉过不去的丽芸闹出去,没想到老太太还有钱分家。他情知老太太不会分给他好处,倒是无所谓老太太让谁养老。四老爷抢着要,他就不讲话。
老太太笑道:“我在十五号住惯的,不想搬出去。”
四老爷眨眨眼睛,道:“三哥,我们换换?听说你现在手头有紧,把差价找给你,你住十四号,我住十五号,怎么样?”
俞忆白笑道:“四弟这样替我着想,不依就是不对了,几时办手续?”
“现在现在。”四老爷走到电话机边打电话把本家那位俞律师请来,当场写好分家的协议,喊大太太回来。大太太不肯来,只叫慕诚代表大房,明诚代表二房,五房人在一起签字,各执一纸,就算是分家。四老爷开张八千块钱的支票给俞忆白,两房换房契,这就大家忙着搬家。
俞忆白体面地甩掉俞家的大包袱,颜如玉把婉芳的帮手丽芸挤走,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俞忆白借着考察新教育的幌子,把颜如玉带去杭州散心。
婉芳帮着大太太家四处找房子,想到芳芸住的祥云公寓要样样都蛮好。若是大姐住在那里,不只住得舒服,还可以照应芳芸。就提议大太太去祥云公寓看看。倩芸也说那里好。大太太亲自去看过是真好,当真就把芳芸对面的大套顶下来搬去住。
芳芸在学校上了几天学都不见倩芸来,已经有些纳闷,周日回家公寓楼下看见慕诚在打网球,吃惊停下脚步。
慕诚和她相处极少,看见她站住,对她笑笑,道:“九妹回来了?”
芳芸含笑问好,道:“来看朋友?”
慕诚说:“我们搬到对门住。九妹,一会下来打球?”
芳芸扬扬手里的一捆作业本,笑道:“先生布置了不少功课,明天再寻四哥玩。我先上去了。”冲呆呆站在一边看的几个青年点头,伊万上前拦住旋转的玻璃门让她进去。
那几个青年都是慕诚的要好的同学,大家都是大学念二年不肯再念,在家里等着大人安排出路,闲是闲得来,学生和大小姐都见过不少,像芳芸样落落大方又装扮摩登的女孩子都是头一回见。自那大家就起哄要慕诚介绍。
慕诚对这个堂妹也很好奇,约齐要喊芳芸一起去看电影。慕诚叫倩芸去喊,倩芸笑道:“我没有空的,约了曹三小姐一起逛百货公司,失陪。”
慕诚只好自己去喊,大家一起挤到芳芸家门口。黄妈认得其中个是本家少爷,又是住在对门的,让到客厅里坐,笑道:“九小姐出去溜狗,过会就回来。”
慕诚因见靠窗的书桌上摊着杂志和草稿纸,就走过去翻看,翻几本都没有看懂,就喊同学:“你们都来看,如今女学生都学这个?”
大家围上来把芳芸的杂志翻看了好几分钟,一个大学时和数学系学生拼宿舍的人指其中一页笑道:“这个是什么《相对论》,啧啧,你堂妹借住的是大学教授家?”
他们一群人都是看到书好像爱赌钱的人遇到光头尼姑,都是恨不得啐两口的。大家闷闷不乐的在沙发上坐下,看看四下里都是书,越发的乐不起来。
芳芸带着莎丽溜了几圈回来,看见客厅里坐圈东倒西歪的青年学生,虽然不悦,还是笑着招呼:“四哥。”
慕诚笑道:“我们来寻你去看电影的,走罢,快开场了。”
芳芸笑道:“四哥,表嫂一会要来,我做主人的不好走开。恕我失陪。”习惯性的走到书桌边坐下,轻轻咦了一声,整理翻乱的桌子,偶然眼看到草稿纸上有个错误,拿起铅笔重算,就把满屋子的客人忘了。
黄妈也看这群年轻人不顺眼,看小姐又把客人忘了,连忙走过来小声道:“九小姐一向这样子的,做起学问来宁肯饭都不吃的。四少爷改天再来玩?”把他们客客气气让出去。
慕诚和这群青年人出来,在楼道里他的一个同学就吐舌道:“我的妈哎,这个堂妹是个怪胎,白生一张好面孔。”
慕诚笑道:“可不是有些怪,这样的人真无趣,以后不寻她一起玩。走罢,看电影去。”
岳敏之和李书霖陪着唐珍妮上楼,正好听见。候这群人下去,李书霖就笑问岳敏之:“真是这样?”
岳敏之道:“问问哪个?”笑得合不拢嘴。
唐妮妮抱着胳膊笑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说完仰着头踩着台阶上去。李书霖对着岳敏之丢个眼色,道:“一会替我讲几句好话呀?”
岳敏之道:“这回我和唐珍妮一样,不会替你讲的。”
李书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才慢吞吞进去。芳芸还在桌前埋头运算。岳敏之和唐珍妮早一人寻张舒服沙发坐下,一人手拿一只渗着水珠的玻璃杯,专心喝酸梅汁。
李书霖看到茶几上还有一杯,拿起来慢慢喝着。一时屋子里安静得只听见沙沙的笔声。芳芸皱着眉算了半天,丢了笔伸懒腰,看见他们三个,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只有珠姐一个人来的。就想不到霖哥也来了。让三位久候。”
李书霖笑道:“我来有事求你,就是再让我等几个钟头也是要等的。”
“霖哥有事求我?”芳芸笑道:“不会罢,十里洋场,谁不晓得霖少是顶有办法的一个人?”
“是这个样子的。”唐珍妮不忍李书霖为难,替他开口:“前些天呢,丽芸跑去找他,因为天晚了霖哥就在礼查饭店给她开了个房间,早晨再去接回樱桃街的。谁知就让你们家里人误会,闹到老太太那里去。老太太松口分家。丽芸原来就不肯在俞家住的,带着老太太给的钱跑到礼查饭店住到现在。”
芳芸捧着酸梅汁,笑嘻嘻的没有讲话。
李书霖笑道:“我照应也是应该的,只是我名声一向不大好,怕误了她的将来。所以,芳芸好妹子,让她搬来和你做伴好不好?横竖你也要住校的,一个礼拜也就在里过两天。”
芳芸道:“我搬出来住,她在人前人后可没半句好话。要我和她同住,我没有那么大的肚量。霖哥,别为难我和她。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会不知道?”
岳敏之插嘴道:“书霖,芳芸和她合不来的。就是勉强让芳芸答应,只怕丽芸住几天又跑了,不是让芳芸难做人?”
李书霖愣了一下,苦笑道:“如今她虽然性子拧些,到底是表妹。虽然不能娶她,也不忍心看着一个年轻女孩子朝邪路上走。”
芳芸沉吟良久,道:“我离开俞家时,全凭珠姐和霖哥帮忙。霖哥,你这么讲让我心里很过不去。这样罢,我替她在祥云公寓顶个小套间。大房现在住在我家对门,我们太太也常来的……”
李书霖跳起来,笑道:“好妹子,这样就很好。我马上去办。”他推开门大步出去。唐珍妮掩上门,酸溜溜的说:“那到底是他表妹,那样尽心尽力。”
芳芸笑道:“霖哥良心很好的,珠姐,是不是?”
岳敏之似笑非笑看着芳芸,说:“一时心软,将来惹麻烦可别哭。”
芳芸瞪他,道:“我几时哭过?岳大哥,我的蛋糕店伙计都找好了,你的牛奶制品几时能送来?到时间不送来,改订鸽牌的。”
岳敏之笑道:“我想起来有件事要找你们伊万的,先去了,他是在蛋糕店里?”站起来吹一声口哨,莎丽从厨房里奔出来,撒着欢儿跟他走。
没有外人,唐珍妮就笑道:“俞家居然还会分家,我们都没有想到呢。”
“我们太太开销很是不少,一个个手里都藏着私房钱还要吃我爹的。我们太太说起来也很不快活。大太太有意要搬出来住,所以分家也巴不得。”芳芸笑道:“真难为她,分了家,没老太太悬在头顶,只怕要受颜如玉的气。”
唐珍妮冷笑道:“说起来真好笑,颜如玉前朝在张次长家办的跳舞会上,和张公子从头跳到尾,你爹只露个脸就走了。你当和你们太太讲讲,这样子人家要在背后骂你爹的。”
芳芸想想,笑道:“我爹最恨女人抛头露面的,这么着,只怕是想让她也像老太太们那样的体面撤退。等着看吧。”
唐珍妮:“要是没生儿子,只怕就叫你说中。有谨诚,哪个人肯?”
芳芸笑道:“俞家都分家了,她又不肯安份过日子,留着戳胡家人的眼睛?珠姐,男人比女人实际得多,这句话可是你教我的。”
唐珍妮想到李书霖和她纠缠着,却从来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不禁伤心起来,借着洗脸到浴室哭了一会。洗干净脸,重新化好妆出来。岳敏之已经回来,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和面,李书霖拿着只大碗站在边上笨手笨脚打蛋。
芳芸边切菜边笑道:“岳大哥,除了素面和牛肉面,还会做什么?”
“鸡蛋面,杂酱面。”岳敏之笑道:“还会调面汤。”
唐珍妮从李书霖手里接过碗筷,笑道:“霖少爷去客厅坐罢,岳大公子,您老也请出去罢。今天包饺子?”
芳芸笑道:“黄叔买肉去,亚当来不来吃晚饭?”
“他啊,”唐珍妮贴着芳芸的耳朵笑道:“他陪着个美国来的记者小姐去南京,被人家迷得神魂颠倒的。”
芳芸笑道:“那个记者我见过的,前几天到们学校去过,果然生的很美,说话很有风度。听说她为了写新闻报道,在南洋扮成酒女,还很受欢迎呢。”
唐珍妮小声道:“一群大班对她大献殷勤,她都不理的。回头我们家要办跳舞会,你来不来看美人?”
芳芸摇头道:“太太为我被爹说了好几次,就是不叫她为难,我也要老实在家呆着。”
“哎,”唐珍妮笑道:“怕什么?年纪轻轻的,有的玩就要玩。再过几年结婚有孩了子,想玩都没的玩。”
芳芸叫她说动,微笑点头,说:“好,我去,不过不要把一堆公子塞给我。”
岳敏之笑嘻嘻从报纸上抬起头,问:“去哪里?”
“我家要开跳舞会,请你们去玩。”唐珍妮笑道:“我们芳芸好容易才答应的。岳公子,来不来?”
岳敏之点头,低下头接着看报。李书霖想讲话,看见唐珍妮脂粉都没有盖住的通红眼睛,叹口气站起来:“我先走了。”
岳敏之敏捷的站起来,说:“我陪你去罢,芳芸,晚饭留三个人的行不行?”
芳芸答应一声,候他们走了,做个鬼脸,道:“丽芸在这里住,霖哥以后一定不会到这里来。”
唐珍妮洗手择菜,许久才抬头笑了,道:“他不来才怪。”
到傍晚,李书霖带来吃饺子的除了丽芸,还有笑嘻嘻的曹云朗。曹云朗进门,就笑道:“晚上还要赶到南京去,厚着脸皮在九小姐这里讨碗饺子吃。”
芳芸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曹大哥请坐。黄妈还在剁饺子馅,我去买醋,岳大哥陪我走一趟?”
她飞快的出门,岳敏之连忙跟上。一下楼芳芸就抱怨道:“岳大哥,你们怎么把他带来?”
岳敏之苦笑道:“不是要替丽芸搬家么,正好遇到,他问丽芸搬到哪里,就跟来了。你别恼在脸上,好歹要给你继母面子。”
芳芸小声道:“这个人顶讨厌。”
岳敏之压低嗓门乐不可支的附和:“我也不喜欢他。”他们故意走到很远的一个杂货铺买瓶醋,又走到另一条街切了几样卤菜。岳敏之把醋瓶和几包卤菜提在手里,两个人慢慢散步回家,都换了一张亲切的笑脸进门。
曹云朗吃了三大盘水饺,等不及喝面汤消食就告辞走了。他一走,芳芸就松口气,笑道:“只怕饺子不够的,再切点面?”
别人都哄笑起来,丽芸板着脸,突然说:“我累了,霖哥,带我回礼查饭店罢。”
李书霖笑道:“我去看看屋子可收拾好了。明朝替你慢慢寻两个靠得住的老妈子。这几天……”
“这几天就在我家吃饭呀。请岳大哥照顾莎丽几天。”芳芸关切的扒着丽芸的膀子看看,笑道:“结疤了?下回别惹我的狗。它性子不大好,喜欢咬人的。”
“什么意思?”丽芸站起来气冲冲的:“不是表哥要我来,你以为我喜欢到这里来?”一边说一边推开门出去。李书霖追了上去。
唐珍妮放下筷子,开心的笑道:“干得好。”
芳芸扮个鬼脸,笑道:“明天开始,倩芸就有得烦了。”
“你们两个真是……”岳敏之把一大盘饺子挪到自己面前,笑道:“好啦,影响食欲的人走了,这一盘归我。”
俞忆白的中学在九月底举办开学典礼,去捧场的除了程市长,还有胡参谋长。曹大帅替得意部下撑场面,在上海主要的三张报纸上都登了祝词。俞忆白高高兴兴地把报纸带回家,请太太和姨太太欣赏,笑道:“凭市长出席开学典礼和三张报纸,我们学校就多了两百个学生。你们都是我的贤内助。”
颜如玉只说现在没有老太太压着,自己立了大功必定会压婉芳一头,就没有想到婉芳不声不响有这样大的动作。俞亿白按着报纸上的曹字笑问:“婉芳,怎么说动曹家的?”
婉芳皱眉想了半天,笑道:“是大哥罢。他这个人一向只会做,不晓得讲的。忆白,我们学校是谁当校长?”
俞忆白笑道:“老赵抢着要当校长的。我要个督导的闲职,每个礼拜早上过去训个话就完。只是现在学生多先生少,现寻先生就有些为难。我打算过两天去南京寻寻看。上回去杭州是如玉陪去的。婉芳,这回你陪我去罢。”
婉芳看着颜如玉露出微笑,点头答应。到走的前一天,不放心把孩子留下和颜如玉相处,只说去看大太太,喊奶妈把小毛头抱着一起到祥云公寓。
一辆车车横在祥云公寓门口,几个当兵的正在搬坛子下车。大门口稳稳站着六只半人高的坛子,都涮得干干净净,大肚子上贴着红纸,纸上还写着诗,连包着盖子的包布都是红绸子。婉芳还在车里就能闻到股酸味。
芳芸捏着张礼单站在一边皱眉头,看见婉芳下车,扑上来道:“太太,你看这个,我不要收。”
婉芳展开帖子一看,原来曹云朗送的是十坛醋,每坛都取极风雅的诗句名字。看完笑出声来,问芳芸:“他为什么要送这个?”
42、少女的情怀
“我哪里晓得。”芳芸涨红了脸“我要这么多醋干什么!这个人真是……”想到胡家和曹大帅的关系,把“讨厌”两个字咽下去。
那几个大兵把十坛子醋搬下来就走了。这些醋坛子都是五十斤一只的大坛子,芳芸家里人口简单,一个月能吃多少醋?更何况十坛子醋摆在一起,酸气冲天,是绝不能搬回家的。婉芳也拿这些醋没有办法,小毛头偏又哭起来,就抱着小毛头先上楼去。
芳芸在楼下发了半天呆,来来去去经过的人都捂着鼻子指指点点,避到门房,想了半天,给岳敏之打电话,说:“岳大哥,我遇到点小麻烦,快点来。”
岳敏之工厂里忙得团团转,听说只是小麻烦,他笑道:“这里实在是脱不开身,有什么事呀,看是否可能托旁人。”
“不能托旁人。”芳芸急得跺脚,声音都有些急:“那个曹公子,方才送了十大坛醋来,摆在祥云公寓大门口,好大的醋坛子。”
“他——我知道了。”岳敏之的声音突然温柔起来,“莫急,丢给门房几块钱,上楼去。我派几个人去把醋坛子拖走罢。”
芳芸嗯了一声,请门房照管醋坛子,跑回家喊黄妈送十块钱赏钱下去,吩咐门房等会有人来全部搬走。转眼黄妈又上来,提着个空玻璃瓶又要下去。
芳芸问:“黄妈,这是干什么?”
“装瓶醋呀。下回那位公子来好给人家看,他的心意我们小姐领了。”黄妈笑嘻嘻道:“是那个来我们家吃了三碗饺子的曹公子?九小姐,我看他为人倒蛮好。”
“黄妈!”芳芸跳起来,恼道:“不要去!”
“哎呀,我晓得,黄妈是去打酱油。”黄妈笑嘻嘻晃晃玻璃瓶,瓶身果然还有些酱油的残汁。
芳芸才晓得是被黄妈打趣,捂着脸倒在沙发上,觉得自己方才好丢人,越发觉得曹云朗这个人讨厌极了。
大太太听说曹云朗送了十大坛醋给芳芸,笑得手里的扇子都跌到地下。倩芸好奇地爬到窗口去看。果然楼下有堆人围着醋坛子在指指点点。
倩芸有些不服气的说:“一定是九姐得罪了曹二哥。”
大太太看情形不对,笑道:“曹二哥是看上了芳芸。听说上回有个什么人纠缠九姐,他连手枪都掏出来了呢。你一向和他们两个都亲近,倒不如替他们做月老,下回去帅府,喊九姐一起去。”
曹云朗因为九姐争风吃醋都掏了枪?倩芸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的看着小姨。婉芳有些好笑的点头,说:“是听说有这样一回事,不过——看芳芸方才的样子很不喜欢似的,别拿这个和她开玩笑。”
倩芸笑着点头,说:“小姨在这里,喊九姐过来吃晚饭呀,我过去喊去。”走到门口,大太太说:“把丽芸先喊来。”
倩芸扶着门:“我就不,就要先喊九姐。”
芳芸家的大门一开,莎丽就摇着尾巴先跳出来,看见不是岳敏之又走回厨房。芳芸双颊微红的接出来,笑道:“倩芸,我们太太喊我?”
“妈喊九姐和丽芸来吃饭,我还要去楼上喊丽芸,要不要去?”倩芸笑嘻嘻挽着她的胳膊,说:“一起去呀。”
芳芸笑道:“好,等我换件衣服呀,倩芸,你坐一下。”进卧室换衣服,倩芸也跟进来,小声道:“九姐,赵明华喜欢曹二哥的,你要当心她跟你做对。”
芳芸愣了一下,微有不悦的:“我和你的曹二哥也不过见过两三次面而已,快别这么讲话。”
倩芸笑着扑到她背上,道:“好姐姐,别恼,曹二哥有什么不好?”
芳芸涨红脸挣脱,跺脚道:“再闹不理你了。”走到一边梳头发,一脸的不快活。
倩芸吐吐舌头,说:“九姐,不讲了,你不要生气。我先去找丽芸。一”溜烟跑到四楼去敲丽芸的房门。
丽芸还在里间卧室睡觉,听见声音睡眼蒙胧的开门,看见是倩芸,笑道:“你怎么来了?”
“妈喊你下去吃饭。”倩芸在她的小客厅里打个转。李书霖给丽芸顶的是个两间的小套间,里间是小卧室,外间的客厅也不算大,摆的几样家具都很小巧。丽芸才搬来,十来只衣箱都堆在客厅里还没收拾,客厅的小圆桌上有几只脏碗碟。
丽芸打个呵欠,说:“我要等霖哥,不去了。”
倩芸笑道:“霖哥上来见不到人自然晓得下来寻的,不吃饭怎么好?走呀。”
丽芸想想也是,更何况家里没有佣人,连喝的都没有。梳洗过后跟着倩芸下来。芳芸早来了,和婉芳站在一个窗口边,贴在一起亲亲热热小声讲话。丽芸见不得芳芸,冷笑道:“这不是不爱理人的九姐?”
芳芸扭头笑笑,道:“丽芸,你来了。”照旧和婉芳讲话。
大太太笑道:“早上我喊立诚上去喊过一回,只是敲门没人应。丽芸,三餐都到大伯娘这里吃罢,一个人开什么火。”把丽芸拉到沙发上坐定讲话。
婉芳的心思大半在小毛头身上,小半在楼下那十坛子醋身上,讲几句话就要看一眼。那十坛子醋摆在那里许久,实在是让人侧目。芳芸何等聪明,晓得婉芳在等自己讲,可是在大太太这里一句话都不想讲,只引着婉芳说小毛头怎样。
岳敏之挂断电话,想要找几个人去搬醋又怕人家讲闲话,盘算半天,这种事果然是不能托旁人的。他想想,亲自带七八个人开辆货车到祥云公寓门口,他自己并不下车,只说:“你们过去和门房说声,把那十坛醋搬走罢。”
门房早得黄妈吩咐,是有人会开车来搬,伸头看见果然是有车的,就缩回去。岳敏之花几分钟就把醋坛子都搬走。十坛子醋他正愁没有地方摆。开车的工人笑道:“岳老板,这个醋可是要发给工人的?我讨几斤可行?”
岳敏之顺水推舟答应,看看天气还有些热,索性又买几大包绿豆,回去给工人们分发。那几个坛子,都被工人搬回家腌咸菜。这是后话不提。
芳芸遥遥看见好像是岳敏之坐在楼下的货车里,心里就好过许多。怕婉芳看见岳敏之,马上跑到奶妈身边看小毛头吃奶,问:“太太,大伯娘这里只怕住不下的,小毛头在我那里歇呀?”
婉芳笑道:“好。一个姑娘家离的那么近干什么,也不怕害臊。”
芳芸笑道:“小毛头的眼睛又黑又亮,真好看。太太,你要去南京,帮我带样东西可好?他们那个顶有名的梅花庄有很好的梅花盆景,就是最小的那种,我上回去还是过年,没有买到。烦太太替带两小盆来。”
丽芸她们进来时并没有把大门关紧,站在芳芸家的门口足可以看清大太太家的客厅。捧着一束鲜红玫瑰上楼的曹云朗上来还不曾敲门,就看见芳芸坐在对门。他大步跨进门,把花束塞到芳芸的怀里,笑着招呼大太太和婉芳。
大太太和婉芳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一个是想不到曹公子这样直接。一个是怕芳芸翻脸得罪人。倩芸和丽芸都是又羡慕又妒忌的盯着那束花。芳芸笑嘻嘻站起来,把茶几上一只大花瓶里花拨出来,把花束插进去,偏着头看了半天,像个孩子似的甩手上的水珠,说:“真好看。”
大太太小心翼翼的看着曹云朗,生怕他发作。曹云朗盯着芳芸,笑道:“你喜欢送你,我还怕你不喜欢呢。”
芳芸睁大眼睛,一副无知又无辜的样子,“曹大哥,这个不是送大伯娘的?”
大太太先笑出声来,走过来搂着芳芸的肩膀,亲切的说:“傻孩子,是曹二哥送给你的。哪有送人家太太红玫瑰的。”
芳芸怔了一下说,:“我不要。”甩脱大太太隐隐用力的胳膊,飞快的跑出客厅回家。芳芸家的房门轻巧而迅速的关上。大太太哈哈两声,疼爱的说:“这个女孩子真是容易害臊,只怕还是头一次收到花。”
曹云朗笑眯眯道:“原来是这样子。”
婉芳有些担心的看着大姐。大太太笑道:“云朗吃中饭没有?留下来吃个便饭罢。”
曹云朗点头,坐在沙发上腰身依然笔挺。倩芸去厨房泡茶,丽芸跟过来,贴着的她耳朵问:“他们——这是几时的事?”
倩芸摇摇头,示意不晓得,蹲下来找茶叶盒。丽芸看架子上有一排干净的紫砂茶杯,取只下来洗干净烫热,倩芸把茶叶撮进去,丽芸就倒上开水,倩芸盖上杯盖,丽芸就捧着茶杯送到曹云朗面前,笑道:“曹二哥,吃茶。”
曹云朗对她的殷勤有些诧异,笑道:“我认得你,你是书霖的小表妹。”
丽芸笑道:“是呀,你和我们霖哥是好朋友?”
曹云朗点头,说:“我们方才在回力球场见过面的,我等会还要过去的,你们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倩芸想接话,被大太太狠狠的瞪眼了一眼,就说:“我和九姐约好要给我辅导功课的,不去了。”
丽芸想见李书霖,生怕倩芸不去曹云朗就不带她去,连忙说:“我要去,曹二哥在这里吃饭,我上去换件衣服。”也飞快的跑上去。
曹云朗四平八稳坐在沙发上捧着茶杯吃茶。大太太扫了婉芳一眼,把她拉到一边,讲话的声音小得恰好曹云朗能够听见,“你们管的也太紧了些,是不是被吓坏了?你去看看。”
婉芳笑道:“好。二公子,坐。”
惴惴不安的敲开芳芸的房门,黄妈冲卧室努嘴,小声说:“三太太,九小姐生气极了。在里面哭呢。”
婉芳点头,走到床边想要讲话。芳芸自己就从床上爬起来,拿手帕擦眼泪,笑道:“太太,我是不是讨厌的很?”
“怎么会,你是最懂事的。”婉芳笑道:“只是这样子,很让人下不来台的。”
芳芸眼圈一红,泪珠儿差点夺眶而出。擦了一会眼泪,说:“这位曹公子莫名其妙的很,我统共和他也不过见了几次面。”
“那他因为争风吃醋掏枪的事是真的?”婉芳有些好笑的问继女,“这个事连爹都晓得。”
“胡说!”芳芸恨得咬牙切齿,“那天我从蛋糕店出来,他就跟着,遇见谨诚的舅舅,说了几句话,曹公子就跑来冲谨诚的舅舅鼻子上打了一拳,还拿枪吓人家。就是这么回事,哪个传是争风吃醋?”
婉芳想想,道:“那曹二公子是对你有意。”
芳芸咬着嘴唇:“太太,我不喜欢他。”
婉芳笑道:“你才十六,不急的。就是不喜欢他,拖几年也就是了。犯不着和他闹僵。这还是头一个,你不喜欢就闹僵,万一将来你有喜欢的,因为这个不敢接近你,可怎么好?”
芳芸看婉芳一眼,破啼为笑,道:“太太,我晓得。不过不许替他说好话,也不许替他制造接近的机会。”
婉芳笑着点头,芳芸还不放心,扭着婉芳:“太太不许说话不算数,不然,我还和今天这样,叫大家都不好下台。”
婉芳笑骂:“原来你今天是闹给大姐看。莫和她闹,回头好好和她讲,不叫她给你添乱。走罢,擦把脸和我过去吃中饭。倩芸都给找你好了借口,约会补习功课,吃过饭你们两个回来,好不好?”
芳芸低低应了一声,洗过脸,在镜子里看眼圈还有点红,要盖去哭过的痕子,微微擦了些粉。单擦粉自然不成,略略收了一些些,落到曹云朗的眼里,就比方才明妍许多。
席上大太太殷勤劝菜,曹云朗和慕诚哥说几个体育明星,间或和芳芸搭几句话。芳芸或是点头微笑,或是摇头不语,显得乖巧柔顺,极为讨人喜欢。曹云朗脸上的笑意越吃越明显。大太太松了一口气,待芳芸格外亲热。
曹云朗吃过饭,对大太太:“告辞,大家慢吃。明天兰心戏院有新电影上映,我请大家看电影。”他冲芳芸笑笑,冲还没有吃完的丽芸伸出胳膊。
丽芸飞快的放下碗筷,说:“不吃了。”轻轻攀着他的胳膊,两个人并肩出去。
芳芸候人走才微微一笑,慢慢放下碗筷,道:“吃饱了,倩芸,我先回家等你啊。”
她一走,大太太就恼怒的把筷子搁下,说:“这个丽芸,打的什么主意?”
倩芸给哥哥一个眼色,孩子们都捧着饭要走。大太太说:“你们回避什么?一个两个都不小了,加起来还没有人家芳芸一个人有心眼。”
倩芸坐回来,说:“妈,人家的女儿都是好的,我们都是傻的,行了吧。看九姐也有点呆,曹二哥是能得罪的吗?”
“那哪是给曹公子脸色看,那是给我脸色看。”大太太黑着脸看向婉芳,说:“是不是?”
婉芳当着孩子们的面,不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一声不吭扒饭。
大太太伸出手指着对面,讲:“她明晓得她现在放个屁曹公子都要说香,还要……”
“大姐,芳芸确是吓倒了”婉芳为难的放下碗,苦笑着:她“还小呢,就是到二十岁再说这些,也来得及。倒是丽芸,在左近住着,要是闹出什么是非来,只怕要连累倩芸和芳芸的名声的。大姐,要当心些。”
“她那样会钻营,不晓得还会在这里住几天。”大太太冷笑一声,对倩芸:“你看着,这个十妹只怕过几天就不提表哥了。”
婉芳和倩芸慕诚他们齐声说:“不会吧?”
“我们也不信的。你们只看着吧,顶好也就是第二个唐珍妮。”大太太抱着胳膊笑起来,“要真是那样的,倒是我们俞家的福气。”
唐珍妮和一群拍电影的朋友在回力球场的跳舞厅里玩,偶然间见丽芸挎着曹二公子进来,不禁好笑的看舞池里搂着一位年轻太太旋转的李书霖一眼。李书霖有些莫名其妙,转圈发现是表妹来了,惊出一身冷汗,和那位太太道个歉,挤到曹云朗面前,笑道:“云朗,怎么是你!”曹云朗笑道:“我去俞大太太家吃中饭,表妹要见你,就带她来了。”
李书霖笑道:“丽芸,有事找我?我们出去讲话罢,这里有些闷气。”他拉着丽芸走到外面。丽芸扭头看了一眼被太太小姐们众星捧月围在中间的曹云朗,少女的骄傲和虚荣心一起发作,咬着嘴唇:“表哥,有什么话快讲,我还要和曹二哥跳舞。”
李书霖皱起眉看她半天,才说:“你不是来找我的?”
丽芸看出他脸上不耐烦的神情,又是伤心又是失望,就忘了要摆架子的事情,哭着问:“霖哥,从前你对我那样好,为什么现在对我不好?”
“我几时对你不好?”李书霖掏出手帕给她,小声劝道:“别哭,大了,不能再闹小孩子脾气。”
唐珍妮看着李书霖拉着小表妹出门,到底有些不放心,借着补妆先到化妆间转了一圈,好像是信步走出来恰好碰到他们表兄妹,笑道:“十小姐这是怎么了?”
李书霖晓得唐珍妮是在吃醋,好笑道:“你来得正好,帮我和主人说一声,我送我们表妹回去。”
唐珍妮似笑非笑看着他不讲话。丽芸最是讨厌唐珍妮,看见她就火冒三丈,甩开李书霖的手,说:“我不回去,我要跳舞。霖哥,你不陪我跳,我就去找曹二哥。”
李书霖无奈的冲唐珍妮摊开手。唐珍妮只是微笑。丽芸看他两个眉来眼去,狠狠的跺脚,从侧门进了化妆室,收拾好门面微笑出来,挤到曹云朗面前,笑道:“二哥,你带我来的,总要陪我跳几支舞。”
43、风筝
曹云朗愣了一下,朝她伸手。
曹云朗的身上有汗味,有机油味,还有雪茄烟的气味,这种粗野的新奇气味和李书霖身上常有的檀香味完全不同,丽芸微微皱皱眉,身体一滑踩到曹云朗的脚。
曹云朗好像丽芸踩的不是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依旧沉稳有力的带着丽芸旋转。丽芸的的心乒乒逛跳,突然觉得自己是站在万丈悬崖上跳舞,好像每向前一步都有可能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慌乱的目光穿越无数的胳膊和旋转的身体,四处寻找李书霖。
李书霖持着一杯香槟笑嘻嘻倚在根柱子上,和几个小电影明星谈笑风生。丽芸几次从他身边经过,他都毫无察觉。
一曲舞罢,曹云朗把丽芸送到一张桌边,笑道:“小表妹,你的表哥好像有点忙,你在这里等他罢?”
丽芸定定神,牢牢捉住他的胳膊,笑道:“表哥一向都忙。曹二哥,我还想跳舞,再陪我跳一次吧。”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当着许多人的面这样楚楚可怜的央求,曹云朗微一点头,丽芸就软软的贴倒在他的肘弯里。
唐珍妮看不过眼,寻到在角落里和朋友说笑的李书霖,把他拉到一边,小声劝他:“十表妹可是和你赌气?你和她陪个不是也罢。怎么由着她这样闹?”
李书霖皱着眉道:“劝了这次,她就得了意,下回再闹,再劝……不是替她把脾气养大么。老曹不会让她真吃亏的。”
唐珍妮冷笑道:“眼前是不吃亏,将来呢?这么闹还能落下什么好名声?”恼怒的瞪李书霖一眼,“你去不去?”
李书霖苦笑着摊开双手向唐珍妮认输。他还没有走近跳舞场,曹云朗已经带着丽芸过来,把丽芸推到他怀里,笑道:“可把霖表哥盼来了。”
丽芸嗔怪的喊声“曹二哥”。
曹云朗笑道:“小表妹别闹。没看你表哥瞪着我哪?”丢下她转身大步走了。丽芸闷闷的转身拿背对着李书霖。
李书霖一言不发,捉紧表妹的手,硬把她拖出跳舞厅。丽芸怎么挣扎都甩不脱表哥的手,脸上反露出几分欢喜,小声道:“霖哥,你轻点。”
李书霖又是气又是笑,松开手道:“你闹够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讲?偏要叫大家看我们笑话。”
丽芸听见“我们”两个字,心里越发的快活,在树荫底下转个圈,笑道:“谁叫你不守信用?我在家里眼巴巴的等到中午你都不来……”
“你的公寓里还没有装电话。我是想等应酬完就去找你的。”李书霖想想,道:“昨天托朋友替你寻佣人,我先送你回去,再回来打个转,然后就去寻那个朋友,包你晚上就有人用,好不好?”
“我不信。”丽芸眉开眼笑巴着李书霖的胳膊,道:“我和你一起去寻那个朋友。”
李书霖板起脸道:“不成,一个小姑娘家跟着人乱跑,成何体统。”
“我跟着就不成体统,唐珍妮跟你在一块混就成体统?”丽芸看李书霖说不出话来,得意洋洋的说:“我不是小孩子了,什么都知道!”
李书霖铁青着脸,怒道:“不许胡说!”
丽芸从来不见李书霖这样生气过,一下子愣住了,委屈的哭起来。
树后突然闪出个长得和曹云朗有八九分像的高挑青年,他笑道:“书霖哥,那么凶干什么?”
李书霖尴尬的咳了一声,笑道:“原来是三少,二哥在里面呢。我送表妹回家,先失陪下。”
曹三公子笑道:“书霖哥,我和你一起去呀。我最讨厌赌钱的,偏偏今天是和大哥一起来的,想走都没有车。”
李书霖想笑,笑道:“好,要去哪里,我送你罢。”
曹三公子冲还在生气的丽芸挤挤眼,笑道:“先送令表妹回家罢,然后再和你说要去哪里。”
李书霖情知他不是去好地方,也不再追问。到了祥云公寓他把丽芸送回家。曹三公子也跟上来,在门口略站一会,走到三楼楼梯口等李书霖下来,含笑问他:“收了二哥十坛子醋的是哪位?”
李书霖猜是芳芸,连忙摇摇头表示他不晓得,问:“去哪里?”
“啊,书霖哥,在附近找个花店把我放下来就可以。 我买束花还要回去的。”曹三公子轻快的说。
前面不远就有花店,李书霖依言把他放下,接着去替丽芸寻老妈子。曹三公子进了花店,买了两束玫瑰,一束叫店员送到回力球场去,另一束他自己捧着,转回祥云公寓四楼,敲开丽芸的房门,笑道:“小表妹,有个朋友过生日,要买礼物给你。可是女人喜欢什么我实在是不在行,小表妹帮帮忙,替我挑两样好不好?”
他是曹大帅的三公子,丽芸自然要奉承他,虽然是头一回见面,也待他很是亲热。他们下楼经过三楼的楼梯口的时候,恰好倩芸要出门。倩芸从门缝里看见丽芸和曹三公子并肩下楼,连忙把房门又合上,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拉起窗帘,从窗帘缝里看楼下。
过了几分钟,确是曹三公子和丽芸并肩从大门出来,曹三公子喊辆黄包车,两个人合坐辆车走。倩芸睁大眼睛,眼珠转了好会儿,夹着几本作业本跑去寻芳芸,进门笑道:“九姐,你猜我刚才看见谁?”
芳芸笑道:“出题问人,总要有个题目,什么线索都不给,你看见的又不是我看见的,叫我怎么猜?”
倩芸笑道:“九姐,丽芸和曹三少坐一辆黄包车出门。我都不晓得他们是旧相识。”芳芸听不得“曹”字,摊开倩芸的作业,笑道:“她认得的人倒是不少。写功课罢,我也积了不少功课没有写。”
倩芸含笑摊开作业本,写得几行,到底静不下心来,“哎哎”好几声要寻芳芸讲话。偏偏芳芸埋着头在草稿纸上演算公式,并不理她。倩芸有些无聊,在芳芸桌上的那叠杂志里随手抽出一本来看,读了两行都看不懂,有些不服气的将杂志移到芳芸面前,挡住她的草稿纸,笑道:“九姐,这个真是英文?怎么一句话都看不懂。”
芳芸好笑的把杂志移到一边,笑道:“这个是小舅舅寄给的,上面都是科学新发现,其实我也看不大懂的。不过就是不懂,也要看看。最少人家谈话时,晓得什么是不能插嘴的,也好少闹笑话。”
倩芸点头,老气横秋的点头,“有道理,妈总嫌我话多。九姐,我要和你学起来。”
芳芸笑道:“你今天很不对劲呀,平常只有比我加倍用功的,今天是怎么了?”
倩芸等这句话很久了,芳芸问,就忍不住:“九姐,那个三少,是个比霖哥还花心的,我就不懂,丽芸怎么总喜欢这种人。”
芳芸对李书霖要更好奇些,闻言笑道:“霖哥是怎么样花心?”
倩芸笑道:“我不说,我要写作业。”拿起笔写功课,边写边等芳芸来问,样子十分的孩子气。芳芸去厨房煮壶咖啡,端出来加糖加奶,小勺子叮叮当当的忙个不停。倩芸本就不是为作业而来,芳芸不来寻她,就忍不住去寻芳芸,笑道:“九姐,瞧你样样都会,只比我大几个月,是怎么学的?”
芳芸拿小勺子的手在杯子里停了一会,脸上浮现出回想的神情,许久才笑道:“我虽然是在外国长大的,可是外婆家还是照中国规矩过年的,家里的小孩子,到过年就要到厨房打杂,不知不觉就学会了。有些嘛,是到学堂里学的,还有些,是请家庭教师教的。——母亲极忙,听说小时候会把我带到工厂去。”芳芸看一眼倩芸,说:“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给你咖啡,多加糖和奶。”
倩芸接着咖啡,看看芳芸那杯颜色要深许多,不由笑道:“外国人吃咖啡是不是都喜欢苦的?”
芳芸笑道:“各人口味不同罢了。上回伊万请我去他家吃饭,他们家吃茶,是大茶壶煮红茶,还加许多黄油,我就有点吃不惯。”
“伊万是哪个?”倩芸好奇的问。
“我家的保镖呀。”芳芸笑道:“他家离的也不远,我不出门,都叫他回家的,所以你不常看到他。”
“原来是那个白俄保镖,他请你吃饭?”倩芸好笑道:“他怎么好意思?”
“十妹,他不是生下来就做保镖的,也不见得这辈子就会做保镖。他和他母亲还有他太太,都是很好的人。”芳芸笑道:“我怎么就不能当成朋友?”
倩芸吐舌一笑,举手投降,“九姐我错了,我是老封建,不像九姐是在美国长大的——九姐,上回听张家几位小姐都出国留学去,和我说说小姐们留学的事,好不好?”
芳芸笑道:“张家是巨富,小姐们出国不吃苦头的。平常人家的孩子在美国读书的,还真没听过,总是要有亲戚故旧照应一二。怎么,你想出国?”
倩芸不大好意思的点头,说:“妈先让哥哥和弟弟出去,等二年妈再带我也去。有点想去,又有点不敢去。”
芳芸笑道:“别怕,处久了是一样的。我倒觉得洋人性子直的多些,相处起来还要容易。”抱着咖啡杯移到沙发上,甩脱绣花的皮拖鞋,把两只脚架到茶几上,笑道:“我有时候很羡慕你的。”
“我和哥都羡慕你,那回祭祖你说走就走,多洒脱。换我可做不来。”倩芸笑道:“好像书里说的,其实我们都是离不开家庭的寄生虫。可是不离开家又能做什么?念完书像小姨这样嫁人?和姨太太抢人,像我妈那样过一辈子?我不是说三叔不好,可能小姨嫁给旁人,没有你们那个姨太太,就要好过多了。”
芳芸握着杯子苦笑道:“我最心痛我们太太一个人。我们姨奶奶……算了,不要提她。我们写功课罢。”芳芸顺口气,放下杯子去做习题。
倩芸看她握笔的手都有些抖,索性慢慢吃完一杯咖啡才过去。芳芸算完题,安静下来,抬头笑道:“失态了。不瞒你说,我恨她。”
“我也恨爹养在外头的那个。”倩芸皱眉道:“可是有钱的男人,哪个没有姨太太?小舅舅下半年要结婚,他就在外面养了一对姐妹花。咱们将来嫁人,说不得还要跟姨太太们过日子的。”
芳芸笑道:“我脱离家庭了,嫁不嫁自己说了算。万一要是遇人不淑,还可以离婚的,我不怕。”站起来笑道:“有点儿饿,我去做几样点心吧,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倩芸跳起来道:“九姐,只有你会做点心?我来和你一起做。”
她们缩在厨房里一个下午,做出几盘点心送到大太太那里。大太太拿出一个点心盒装一半,笑对婉芳说:“你带去路上吃罢,都是孩子们的心意。”
婉芳抱着小毛头亲了又亲,提着点心盒下楼。芳芸和倩芸把她送上车。她对并肩站在马路牙子上的姐妹笑道:“都回去罢。我过十来天就回来了。芳芸,这些天倩芸从学校回来就在你那里住罢。小毛头太小,还是让奶妈带他在大伯娘那边住好些。”
芳芸点头,姐妹两个手牵手对她挥手。婉芳放心的回到樱桃街收拾行李。俞忆白晚饭时不见小毛头,问声才知是大太太留下,有些不满意的说:“家里不是有如玉嘛,那样麻烦大嫂做什么?”
婉芳笑道:“大姐喜欢小毛头,听说我要和你出门,就留下了。在那边是姐姐,在这边是我们大嫂,和她见外干什么。忆白,这回去南京,还住我们上回去住的那个旅馆,好不好?”
俞忆白微笑点头:“我晓得你喜欢那个房间,还订的那里。”
颜如玉满面含笑,殷勤照顾俞忆白父子两个吃饭。谨诚几次想讲话都被用菜塞住嘴。晚上俞忆白在颜如玉房里安抚半个钟头,到底还是去婉芳房里歇了。
颜如玉披着衣服在阳台抽烟到天明,借着送谨诚上学早早就出门。谨诚一进学校,她就喊了一辆黄包车直奔阮梅溪家附近的的咖啡厅,借电话打到阮家,问阮梅溪:“上回你说凤笙回来,他现在哪里?”
阮梅溪出来把她带到医院的住院部,指这头一个脑袋包得像颗粽子样的人:“喏,吃了人家的亏,住了好些天。”
凤笙嗡声嗡气的笑道:“没有什么的,大夫说多绑几天,不然怕鼻子歪掉。姐姐来的正好,等会拆开替我看看歪了没有。”
颜如玉看见床头柜上有袋苹果,拿出几个出去洗干净,寻把刀削苹果,和他话家常,有阮梅溪在,他们都不肯提玲珑夫人。阮梅溪吃了颜如玉削的一个苹果才走。
颜如玉问他:“你的鼻子是怎么回事?”
丘凤笙笑道:“不小心自己磕的。姐,还没有恭喜你搬回樱桃街呢。姐夫最近对你好不好?”
颜如玉冷笑道:“我没有娘家撑腰,能好到哪里去?胡家那个小丫头眼睛都要抬到头顶上。偏偏忆白就吃她那套。”
凤笙笑道:“我这次在美国遇到贵人,他给我个福力洋行的大班职位。有在洋行做大班的兄弟,姐夫还敢小看你?”
“真的?”颜如玉笑道:“福力洋行是做什么的?”
“是鸽牌炼乳在远东的总代理。”凤笙笑道:“一门独大的好生意。”
一个护士敲门进来,把凤笙带到医生办公室去。颜如玉站到窗边俯瞰楼下的草地,微笑着点起一根烟。过了一会,凤笙拿着柄镜子笑着进来,边照边说:“我还担心歪了呢,一点事没有。”
颜如玉掐了烟,端着兄弟的下巴仔细看看,笑道:“没事,就是胡子还要刮刮。”
丘凤笙笑道“我回来的头一天有去栖霞里找你,遇到芳芸,觉得她好像很不喜欢你。”
颜如玉冷笑道:“那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忆白早就把她从家谱除名了。”
“姐夫只是一时生气罢?”丘凤笙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说:“现在还在外面住着?不如我们去劝劝,让她搬回家吧。”
“让她回来给我气受?”颜如玉拍桌子道:“她在家,胡家那个丫头就多个帮手,我就更抬不起头来。”
“姐姐!小姐们最晚二十岁就嫁掉。就是她不懂事给你气受,还有几年?她越和你闹,你越不和她计较,不是越显得你大度?胡家还不是靠曹大帅得意?这些大帅们打来打去,能得意几年谁也说不准的。”丘凤笙替她倒杯水,笑道:“在洋人银行里存上几十上百万的才是大爷。真有麻烦找上门来,朝外国跑,还是人上人。姐姐,芳芸再不好,也是姐夫的亲女儿,姐夫为着你不肯让她回家,你也要替姐夫着想呀。”
颜如玉被丘凤笙的说辞打动,有些迟疑的说:“我是真不想在忆白面前再装。忆白倒是露了口风叫胡家丫头喊她回家,要是我能办成这件事,就能压她一头。”
“走走,寻你们家九小姐去。”丘凤笙边穿衣服,边笑道:“做人家太太,最要紧是面子上能忍。我们太太背地里还给做我小人拿针扎呢,当面待我比亲生的还好,说出去谁信?”
颜如玉咬着嘴唇想了半晌,下定决心道:“为了谨诚,我忍。走,带你寻芳芸去。她在霞飞路上的祥云公寓里。”
44、保镖(上)
因为曹云朗自说自话要请她看电影,芳芸早把伊万喊来镇守客厅。曹云朗是行伍出身,芳芸猜他一定看见读书写字就头痛,故意找一堆书和字帖丢在客厅里,还怕不能够把人吓走,翻出小半块旧墨,洗干净手端坐在案前凝神静气磨墨,恭候曹二公子的大驾。
窗外朝霞满天,几只灰鸽子落在窗台上咕咕的叫,微风刮动窗帘,天气不冷不热,正是秋天最好的时候。伊万边吹着口哨边磨咖啡。莎丽在他脚边打滚玩。
芳芸在书桌边一吸鼻子就能闻到咖啡的香气,觉得好生适意。眼前样样都舒服,就把曹云朗会来的事忘了,在纸上画几何图形玩。
伊万突然笑着说:“要是有小圆面包配咖啡,就好了。”
芳芸微笑起来,轻声问站在一边抹灰的黄妈:“我们烤小面包吧,酵母还有啊?”
黄妈答应道:“有啊,昨天买来的,等我把这个花瓶抹干净就去和面。”
芳芸在餐橱里拿了咖啡杯,顺便拿罐鸽牌炼乳出来。黄妈看见笑问:“九小姐,岳先生家工厂出的炼乳能比外国货还要好?”
芳芸笑道:“外国人能做好的东西,中国人一样能做好。提到岳大哥我倒想起来,昨天承他帮忙,今天请他吃中饭,加两个菜罢,记得他喜欢吃肉沫茄子。”把那罐炼乳拿在手里抛着玩,打电话到岳敏之的公寓里去,笑道:“岳大哥,多谢你昨天帮忙。今天忙不忙?阿拉请你吃中饭。”
岳敏之笑道:“今天在家算帐,算完只怕要到两三点钟。请我吃下午茶是一样的。”
芳芸笑道:“中饭和下午茶一起请,你来,我帮你算帐。怎么样?”
岳敏之和芳芸在南京是混熟的。芳芸这样讲他也不再客气,过了半个钟头,岳敏之就左手提着只沉重的大皮包,右手抱着大束用报纸裹着的蓝色勿忘我来敲芳芸的家门。
黄妈开门看见花,连忙侧身让芳芸看,“九小姐,岳先生带花来。”
芳芸笑道:“岳大哥几时变得样客气?”奔进卧室拿出个大肚子花瓶到厨房装水。岳敏之把皮包丢到沙发上,接过伊万递过来的香烟叨在嘴上,等不及点燃,就把花束的报纸撕开,边撕边笑着:“正好一个人在家算帐算得烦,这是给九小姐替我算帐的酬金。”
芳芸歪着头看他把花插进花瓶,抿着嘴笑,“看在花的份上,我就答应了。”
岳敏之打量一下客厅,找不到适合放花瓶的位子,笑道:“麻烦你,放低点,我怕莎丽会打翻。”
伊万指指芳芸的卧室门,抱着咖啡壶进了厨房。芳芸面上微红,把花瓶搬到窗台上,退后两步看看,笑道:“这里正正好。”
岳敏之把香烟放回烟匣,装做没有看到伊万的暗示,俯身去看芳芸杂乱的书桌。他看见那些毛笔画的图形,笑道:“我们九小姐学贯中西呀,拿毛笔做几何题。”
芳芸笑道:“是闹着玩的。我收了岳大哥的酬金,今天的时间就交给岳大哥支配,算帐算帐。”快手快脚的把桌上的东西都搬开。岳敏之从皮包里拿出几大本厚厚的帐簿,笑问:“府上有算盘没有?我嫌夹着算盘不好看,就没有带来。横竖这个东西家家都有的。”
芳芸摇头笑道:“这里是真没有。我用不上这个的。喊黄妈去对面大太太家借个来给你用罢。”
岳敏之笑着点头,分了一半帐簿给她,说:“算完我们再核下总数。误差不超过百分之五,都没有问题。”
芳芸翻开帐簿看了几行,笑道:“经手人要吃二十分之一的好处,岳大哥真大方。”
岳敏之笑道:“不聋不哑不做阿翁,我的事情能办妥当,手底下人拿些好处也应该。要是一个铜板都落不下,人家怎么肯尽心尽力办事?”
芳芸把位子让给岳敏之坐,自己移到书桌的一边准备看帐。
黄妈到隔壁几分钟,空着手回家。倩芸拿着架算盘笑嘻嘻跟在后面进来,说:“岳大哥,你来得正好,妈正想找你呢。”
岳敏之笑道:“今天是来请九姐帮忙算帐的,算完帐再到府上请安去。”他接过算盘熟练地抖了两下,一副岳先生很忙的架势。
倩芸只好走到芳芸的边,趴在芳芸的胳膊边看帐簿,笑问:“是什么帐?”
岳敏之拨起算盘来很是熟练,噼里啪啦的的拨打算珠声又快又急。芳芸生怕被他比慢,对着岳敏之努努嘴示意倩芸自己去问,低头念着数字核算,顾不上话。
他们一个是故意不理会,一个是没有空理会。倩芸很是无趣的坐回沙发上看报,不一会就发现窗台上那大捧蓝紫色的花。昨天还没有这个花,难道是岳敏之送的?倩芸拿起一张报纸假装在看新闻,视线只在芳芸和岳敏之身上打转,想要看出什么来。
偏偏芳芸和岳敏之都是全副心神在帐目上,谁也没有留意到她的小动作。倩芸看了半天,觉得两个人都是泰然自若,也没了兴致。
恰好伊万煮好咖啡端出来,第一杯就递给倩芸,第二杯送到岳敏之手边,岳敏之轻声用俄语道谢。第三杯送到芳芸手边,芳芸道过谢接在手里,笑道:“岳大哥会俄语啊?”
岳敏之笑道:“叔叔几年前娶了位俄罗斯的太太,所以会几句。”
伊万咧开大嘴笑着说几句俄语,岳敏之和他对了几句,笑道:“不成,都忘得差不多了。伊万,瞧你是受过教育的,怎么不到美国去?”
伊万笑道:“母亲一直想回家乡。”他抓抓头发,转身回厨房。
芳芸压低声音道:“他妹子的恋人去了美国,老太太偏想着回国,家里闹的有点不开心的,以后别提这个。”
岳敏之笑着摇头道:“男人可不像你们小姑娘那么小气……”芳芸瞪着他,他连忙改口:“咱们九小姐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最是大度。”
芳芸还没有怎么样。坐在一边的倩芸扑哧笑出声来,道:“岳大哥,你好像有点怕九姐呀。”
岳敏之笑道:“我不是求九姐办事吗?要是她恼了不给我帮忙,到哪里寻人替我算帐。”
“我呀,”倩芸站起来,笑道:“我家的家用帐都是我帮妈算的。”
岳敏之愣了一下,站起来郑重做个揖,笑道:“请十小姐算帐。”说着递过一本帐簿。倩芸接过来放在沙发上,转身跑回家又拿架算盘过来。芳芸早拿了一叠草稿纸和一只自来水笔送到茶几上。倩芸算起帐来很是麻利,芳芸才查过一本半,已经两本都算完,查出来的错误写满两页纸。
倩芸得意洋洋地把帐簿和纸交给岳敏之,说:“再拿两本给我。”岳敏之也不多话,又取一本给她,她算起来飞快,连芳芸面前的那本都拿来算完,芳芸才慢悠悠把第二本看完。
倩芸笑道:“九姐,你输了。”
芳芸道:“岳大哥才输了,看他第二本还差几页。”
岳敏之笑道:“你们那个叫算帐。我这个叫看帐。”他放下手里的帐簿先看倩芸的草稿纸,又看芳芸的草稿纸,几张纸翻来翻去的看,很是仔细。
芳芸拉着倩芸在客厅另一角小声讲话。黄妈在厨房挥刀当当当的剁排骨。老黄和伊万在阳台摆开棋盘下象棋,香烟的气味被风吹进客厅,屋子里弥漫着家的味道。
倩芸伸个懒腰,笑道:“九姐这里真舒服。”
突然有敲门声。芳芸去开门,看见是盛妆打扮的丽芸,连忙笑道:“稀客稀客,十妹请进。”
丽芸不理,眼睛只看着倩芸说话,“十姐,陪我去领奖,我中了头等奖。”
倩芸惊奇的站起来,问:“就是那个万国储蓄?真的中奖了?”
丽芸笑道:“前几天又买了几份,这期中个头等奖,还有几个二等奖。足有七八千块钱的奖金,十姐陪我去领钱呀。”
“去呀去呀,丽芸要请客。”倩芸笑嘻嘻的看着芳芸,说:“九姐,你去不去?”
芳芸笑道:“家里有客人,走不开。”
丽芸哼了一声,看着芳芸道:“自说自话,谁要带她去?十姐,我们走!”拉着倩芸的胳膊把她拉走。芳芸掩上门,小声抱怨:“这个人真真是别扭极了。”
黄妈正好送点心出来,摇头道:“十小姐以后还不晓得怎么吃苦呢。”
芳芸嗔道:“黄妈,十妹有亲娘,还有亲外婆亲表哥,哪里就当真让她这个样子?”芳芸虽然嘴上这样说,还是忍不住走到窗边伸头,想看看丽芸还交了什么朋友。
公寓门口停着辆崭新的新式汽车,颇像李书霖的口味。芳芸只当是他来接的丽芸,不以为意打算转身。
谁知从里面钻出来的并不是李书霖,而是个和曹云朗生得有几分相像的青年。那个青年笑嘻嘻请倩芸姐妹上车,神情极像曹去朗。芳芸突然想起曹云朗昨天说今天要请她和倩芸看电影的事。明明曹云朗要来,还把岳敏之喊来,这样做好像有些不对……芳芸脸就蓦地涨红了。
岳敏之慢吞吞把帐簿收进皮包,突然看见芳芸脸上飞起两朵红霞,不由笑道:“是怎么了?”
芳芸想了一会,忍着羞愧说:“岳大哥,昨天曹二公子又来送花给我,大伯娘替他讲好话,我和大伯娘还闹了一场。他还要请我今天看电影。我把这个事给忘了,只怕他过会要来的。”
岳敏之眯着眼睛想了一会,笑道:“不想去就不去吧。以后别和大伯娘闹。”
芳芸咬着嘴唇听他说完,小声说:“我晓得的。只是不想别人左右我的生活。”
岳敏之好笑的看着芳芸,说:“中国人从来如此,做长辈的总把自以为是好的东西塞给晚辈。其实……你回美国要好些。”
“我不回去!”芳芸站起来背对着岳敏之,任性的说:“我就是不靠任何人,也能生活得很好。”
岳敏之看着她倔强的背影叹口气,突然又笑了,轻声说:“你比丽芸任性多了。”
芳芸低着头不肯讲话。今天她编着个松松的大辫子,一低头,几缕碎头发散披在光洁的脖颈上,越发显得头发乌黑皮肤雪白,再衬着双颊的红晕和伤心的神情,显露出美妙的姿势,半是少女的天真,半是女人的风情。
岳敏之不知不觉从烟匣里掏出一枝烟,烟叼到嘴里他才醒悟过来,笑道:“芳芸,其实谁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靠自己的,也只能靠自己。”
芳芸从茶几上拿起一盒火柴朝他丢过去,啐道:“墙头草。”转身就进了厨房。
岳敏之划着火柴点燃香烟,看着窗台上蓝紫色的花束出神许久。
剥剥的敲门声让岳敏之和芳芸都皱紧眉头。芳芸吸了口气,从厨房跑出来,用力拉开门。
门外并不是曹云朗,芳芸不由愣住。
丘凤笙微笑道:“九小姐,一向过的还好?”
颜如玉看到芳芸的神情,以为是害怕,趾高气扬地挎着弟弟的胳膊,笑靥如花,道:“芳芸……”
芳芸见不得她这副高高在上的得意样子,板起脸打断她,问:“你们来干什么?”
颜如玉笑道:“爹爹很不放心,特地叫我来喊你回家。”
芳芸冷笑道:“爹爹要来喊我为什么自己不来?你又是我什么人,有什么权利代表我爹来讲话?”
颜如玉的笑容僵住。
芳芸接着冷笑道:“不要以为我开门就是让你蹬鼻子上脸在我面前做长辈的。往好里讲,你是个不守矩矩的家庭教师,往不好里讲我都说不出口。伊万,把这两个莫名其妙的人请出去!还有,和门房讲,以后不许放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进来。”
丘凤笙用力按住脸色铁青的颜如玉,笑道:“我们喊你回家,也是一片好意。芳芸,不管怎么讲,我们都是你家人!”
芳芸冷笑道:“谁跟谁是我家人?她连俞家的族谱都没上呢,我可不敢跟你们攀亲。”
伊万拦在芳芸面前,伸开两只手挡住他们,说:“这里不欢迎你们。请出去罢,不然……”他握紧拳头比着丘凤笙的鼻子直直的出拳。
丘凤笙已经吃过一回亏,看他伸拳头就朝后躲,正好撞到颜如玉的身上。颜如玉穿着高跟鞋站不稳,跌倒在地下,丘凤笙踉跄着想去扶。
伊万抢上两步抱住丘凤笙的腰,把他打横提起来朝外一抛,丢到颜如玉身上。他们两个跌倒地下,半天都不能动弹。伊万护着芳芸退回门里。
丘凤笙扶着颜如玉爬起来,语重心长地说:“芳芸,我晓得你对我姐姐有成见,这些话先不讲。我们今来也是为你好。你这样住在外面,与自己并不好。”
芳芸:“丘七公子,我只讲一遍:爹从前只娶了我妈,后来只娶了我们太太胡氏。颜如玉嘛,要是能正大光明嫁进俞家,你再自称是亲戚也不迟。请走不送。”
颜如玉脸上神情变幻好几回,拢拢头发,冷笑着掉头就走。丘凤笙深深的看一眼芳芸,叹口气,陪着颜如玉下楼。伊万落后几步跟在他们后面下去。
芳芸气鼓鼓地坐回沙发上,说:“真是甩不脱的狗皮膏药!”
岳敏之好笑的看着:“你要是回家,最少可以免得这两个人纠缠。”
“那就是和颜先生纠缠!”芳芸恨恨的说:“我为什么要和她纠缠?”吸两口气,站起来:“我去洗把脸。”
芳芸走进浴室才拧开水笼头,就听见一声枪响,仿佛就在楼道里,不由吓了一跳。
岳敏之冲到浴室门口说:“丘七公子好像带了枪。我下去看看,你们把门关好。”
芳芸拉住他,道:“别去!”
岳敏之挣脱她的手,道:“伊万还在下面。”
芳芸咬着嘴唇追上去,说:“是我喊他出去的,要去也是我去。”
岳敏之用力推开她,喝道:“你老实在家呆着,情形不对我马上回来。”芳芸被他推得退后几步,眼睁睁看着他冲进楼道。黄妈哆哆嗦嗦的从厨房出来拉芳芸。芳芸走出大门又回来,吩咐:“黄妈守在电话边,有事好马上打电话,我们都不要出去。”
黄伯举着把斧头从阳台上冲进客厅,问:“坏人呢?九小姐快藏起来。”
芳芸摇头道:“黄伯别出去。”把门关上,只留条小缝看向外面。枪声之后,再无声响。芳芸提心吊胆等岳敏之和伊万回来,又极害怕再听到枪声,只觉得度秒如年。仿佛过了几个钟头那么久,才听见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隐约还有伊万和岳敏之的讲话声。
芳芸晓得他们没有事,就松了口气。方才紧张得身体僵硬,现在松驰下来,就觉得全身酸软,靠在门上不想动。
伊万推门推不动,连忙喊:“黄妈,开门。”
黄妈把芳芸拉到边。芳芸靠在墙上,担心的问:“伊万,有没有事?”
伊万大步进门,:“我和岳先生都没有事。”
岳敏之进来,皱眉道:“曹二公子朝颜如玉的脚下开枪,把她吓晕过去了。”
当着岳敏之的面,芳芸不肯说旁人不好。不满的跺跺脚,:“他怎么能这样?”
岳敏之道:“用这种手段眼前是能省下好些麻烦,不过……”他看见曹云朗上楼,就没有再讲话。
曹云朗大笑着进屋,说:“芳芸,你们家那个姨奶奶吓坏了,想必能多安份几。过两天,我给你安排两个卫兵做保镖,可好?”
45、保镖(下)
芳芸笑道:“曹大哥就是喜欢开玩笑。把我们姨奶奶吓坏了,爹只怕会不快活。”
“哎呀,那可怎么好?”曹云朗皱起眉头想了一会,笑道:“上回弄坏清妹的网球拍,特为买个新的赔她。吓坏令尊的姨太太,那——不得也要赔个新的?”曹云朗好笑的盯着芳芸,等她回话。
若是要赔,那是落婉芳的面子。若是不用赔,方才那几句话就是自己打嘴。芳芸咬着嘴唇不吭声。
岳敏之微微笑,替芳芸解围,“人要是可以赔得的——芳芸,上回我中意的那位小姐,你把人家气跑了,岂不是要赔我一个意中人?”
岳敏之自从南京回来后,在小姐们面前都是规规矩矩的,极少这样油腔滑调。芳芸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旋即想通他是在婉转的向自己表白,羞得连跺几脚,啐道:“岳大哥,你欺负我。”
岳敏之上前几步牵着她的手,笑道:“我几时欺负你?你快把我的意中人赔给我。”
芳芸涨红脸说不出话来,愣了一下推开他跑进卧室。岳敏之直视曹云朗,笑道:“曹兄。你来迟了。”
“岳兄,”曹云朗笑道:“你是在外国长大的,不晓得中国有句话很有用,后发可以先至。”
“芳芸也是在外国长大的,”岳敏之压低声音说:“这句话对我们都不顶用。”
曹云朗摊开双手,笑道:“不试试怎么晓得顶用还是不顶用?对了,听说你要办家牛奶制品工厂?”
岳敏之笑道:“各项手续都办齐全了。还和总统府订了合同。以后五年总统府只用家我的炼乳。”
曹云朗嘿嘿笑了几声,说:“家伯父打算竞选下任总统的。”
岳敏之笑道:“一任总统也不过三年任期,我在美国这些年,总统也换了有五六个。”
他两个突然都沉默下来,岳敏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专心致志的看新闻。曹云朗在客厅里站了一会,掉头去敲对门的门。大太太笑嘻嘻让他进去。黄妈看见对面把门掩起来,连忙把大门关起来,去敲芳芸卧室的门:“九小姐,曹二公子走了。”
芳芸两颊红得好像过年时大头娃娃的红脸蛋,慢慢推开门,问:“岳大哥呢?”
岳敏之放下报纸,笑道:“我还在这里。”
芳芸看着他,许久,笑问:“岳大哥,你是真的吗?”
岳敏之罕有的涨红脸,他愣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是认真的,只是……你还小……别慌,我们……我们现在这样子就蛮好,你说呢?”
芳芸点头,没有讲话。岳敏之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笑道:“这位曹公子我替你……”
“不,我自己来和他讲。”芳芸微微皱起眉头,道:“是我的事,理当由我本人和他讲。”
岳敏之微微点头,照旧看报。芳芸想想,推开门到大太太家,笑道:“我有些事要寻曹大哥讲。”
曹云朗原本紧皱的眉头立刻好像被烫斗刚烫过的长衫一样舒展。他笑着对大太太:“我带芳芸出去走走罢。”
大太太亲切的说:“去罢,天气这样好,你带芳芸出去玩玩。”
曹云朗伸出胳膊去扶芳芸,芳芸轻巧的让开半步,笑道:“曹大哥也太小心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曹云朗笑道:“你一会喜欢一会又闹别扭。一看就是个孩子。”
芳芸抢在他前头出门,走到楼梯间,不朝下走,反而向楼顶走去。曹云朗不紧不慢跟在芳芸后面来到楼顶的天台。
天台上并没有第三个人。芳芸直截当说的:“曹大哥,你几次帮我打发讨厌的人,多谢你。”
曹云朗笑道:“应该的。”
芳芸笑道:“虽然我顶不喜欢我们姨奶奶。俗话说,清官……”
“清官难断家务事。”曹云朗笑着接道:“你是怕令尊不高兴?傻孩子,你们家那位姨奶奶那样的人我见的多了,你越待她客气,她越不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
芳芸受不了曹云朗用这样亲呢的语气和她讲话,退后一步笑道:“曹大哥,我们姨奶奶是什么样子的人,是我爹要操心的事。与曹大哥,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我是晚辈,管不着也不想管。曹大哥呢?”
“喊二哥。”曹云朗笑眯眯道:“我管得也想管,只要我喜欢,就管。”
“我不喜欢。”芳芸板起面孔,道:“曹大哥,这是俞家的家务事。我想不只我,就是爹也不乐意让别人管。”
“你不喜欢,我不管就是。”曹云朗笑道:“莫皱眉,那样不好看。”
芳芸突然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寒颤,笑道:“曹大哥,没有旁的事,再会了。”
芳芸下楼,曹云朗就跟着下楼。芳芸回家,曹云朗就跟着回家。芳芸进厨房。曹云朗就笑眯眯掏出香烟让岳敏之。
岳敏之笑道:“我突然不想抽。你自己抽罢。”
曹云朗把香烟收回去,笑问:“今儿吃什么,还吃饺子?”
芳芸在厨房里,一声都不吭。岳敏之就晓得方才和曹二公子的谈判失败。芳芸既然不肯让他插手,他也答应了。那自然是不好管的。岳敏之站起来,笑道:“今天芳芸请我吃饭,做的几样家常小菜,只怕入不了曹兄的法眼。”
曹云朗道:“只要是芳芸做的,都是好的。”
只听得咣当一声,厨房里跌碎个碗。曹云朗大笑着重复:“只要是九小姐喜欢的,都是好的,都是好的!”
这回除了咣当跌碎碗的响声,还有锅铲撞到锅底的声音。黄伯咳得满面通红进了厨房。过了一会,黄妈捧着壶茶送到客厅里,说:“我们小姐有些不舒服,请两位公子回家吃饭去。”
岳敏之马上站起来,说:“我走了。”夹着皮包就先出门走。曹云朗目送他出门,在沙发上稳坐若泰山。黄妈顽固地站在沙发边,笑道:“们我小姐有些不舒服,请曹公子回家吃饭。”
“好,我回家去。”曹云朗笑道:“到家再给你们小姐打电话。”他站起来也走了。
黄妈关上门,吁口气,说:“方才好怕岳先生会和曹二公子打起来。”
黄伯瞪眼,说:“岳先生是文明人,怎么肯和旁人打架。”
“曹二公子也是斯斯文文的人呀。”黄妈笑道:“看他待我们下人都蛮客气,他为人一定坏不到哪里去,九小姐,是不是?”
一直在出神的芳芸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恼道:“黄妈,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曹二公子。他要和你打听什么话,也不许和他讲半个字。”
“晓得晓得。”黄妈笑道:“不晓得姨奶奶现在怎么样。”
颜如玉的晕倒,一半是真被吓坏,一半也是装的。只说她晕倒,依着芳芸也喜欢做表面文章的习惯,必定要把这件事压下去。岂料芳芸连面都没有露一下。颜如玉越想越生气,索性装病睡在床上不起来。
俞忆白在南京住着,隔三岔五打电话回家,都是儿子接的电话。他问及颜如玉,谨诚照着母亲的吩咐:“妈是受了九姐的气,气病了。”
俞忆白不悦的挂断电话,对婉芳说:“教师也找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家罢。”
婉芳在这里住着,上不用在婆婆面前立规矩。下不用管家务应酬太太们,只住小半个月就又胖了一圈。虽然在婉芳心里南京样样都比上海好,可是小毛头还丢在上海,每天都想儿子,俞忆白要回家却是她巴不得的,连忙赶着收拾衣箱回上海,两口子直奔樱桃街。
颜如玉一见俞忆白,就嘤嘤的哭起来。俞忆白和婉芳在南京住着,婉芳温婉顺从,事事都以他为先,却是称心如意的很。刚到家颜如玉就哭起来,他就有些不耐烦,道:“你哭什么?”
“忆白,我晓得你心里是想女儿的。前几天我去喊她回家。谁知她和一群不三不四的公子哥儿来往的很勤快。我看不过眼说两句,她就喊人拿枪比着我和凤笙,叫我们不要多管闲事,还朝我开枪!”
俞忆白皱眉道:“芳芸是我女儿,我还能不晓得她的性情?她向来不爱搭理人。你说什么不好,偏要拿我女儿的名声来闹?颜如玉,下不为例。”
颜如玉愣了一下,哇的哭出声来。俞忆白好不容易从南京带回来的好心情立刻消磨的一干二净。他喝道:“哭什么?我看你的心是野了,不想在俞家呆着,走就是了,没有人拦你!”
“忆白,你嫌我?讨厌我?”颜如玉放下擦眼泪的手帕,冷笑着:“我走!谨诚,过来,你是留在樱桃街和爹一起,还是跟妈妈一起搬走?”
谨诚迟疑的看母亲,道:“我不要走,樱桃街有爹,有太太,还有小弟弟。”
婉芳拿着两大包礼物走进颜如玉的卧室,冲谨诚招手:“来,看太太给你带了什么。”
谨诚摇遥头,道:“太太,我不要礼物,不要赶我和妈走,好不好?”
婉芳手里的两盒礼物都跌到地板上。俞忆白瞪她一眼,涨红脸问:“谨诚你,听哪个胡说的。”
谨诚的眼神游移而且闪烁,然而转来转去都在颜如玉的身上。婉芳冷笑着哼了一声,说:“姨奶奶,你真是闲的发慌,什么不能做就偏要做什么。忆白,我可不乐意替你管教你的姨太太。”说完狠狠回瞪俞忆白一眼,怒气冲冲的出去。
俞忆白候她走了,才冷笑着对颜如玉说:“还赖在床上着干什么,走呀。你不是喜欢动不动就要带谨诚闹家出走?芳芸就是被你带坏的!”
颜如玉冷笑声,道:“忆白,我要走,你不要后悔。儿子姓俞,自然不能把他从这里带走。我一个人走!”她从沙发床上爬起来,换件衣服,连贴身衣服都没有带,大步离开樱桃街。俞忆白紧紧扣住谨诚的手,不让他动。
俞忆白只说留着儿子,颜如玉就是再闹也不会舍得离开俞家,就没有想到这回和前几回全然不同,真个就穿着家常的旧衣服就走了。
他想把颜如玉喊回来,再转念一想,喊回来又待如何?倒不如假戏真做,就此和她一刀两断。
俞忆白考虑好了,慢慢哄谨诚:“外婆病了,妈妈是怕我不同意她回去,才和我闹的。她回美国看外婆去,候外婆病好就要回家的。且安心等候。”
没有颜如玉,婉芳讲话谨诚也听得进去,就是隔两天闹闹,也能哄得他歇。樱桃街比以前安静不少,暂且不提。
颜如玉有在洋行做大班的兄弟当靠山,自然不肯再退让做小,拿定主意这回一定要闹到俞忆白给个平妻的身分才肯回俞家,她倒也能沉住气在丘凤笙的新公馆里住着。
丘凤笙的老朋友阮梅溪来丘公馆玩,看见颜如玉坐在一边皱着眉头,关切的问:“淑玉姐,怎么?”
“想谨诚。”颜如玉笑道:“这个孩子自从生下来就没有和我分开过,很是担心他呢。”
阮梅溪想想,笑道:“淑玉姐和姐夫吵架了?我倒是有个法子,又能让淑玉姐出口气,又能把谨诚带来和淑玉姐一块住着。”
颜如玉问他:“是什么好法子?”
阮梅溪笑道:“说出来就不灵了。淑玉姐等着罢。我去找朋友帮忙。”他临时想出来的又能有什么好法子,总而概之两个字,就是——绑票,又把谨诚从俞家抢出来送回母亲身边,又能敲俞家一笔款子,与他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阮梅溪出来寻到两个小流氓,给他们几十块钱和一张谨诚的相片,叫他们去西童小学把照片上的孩子带到丘公馆,许诺事成之后再谢他们二百元钱。
两个小流氓胆小不肯,阮梅溪又加付两百块钱,他们才答应。两个小流氓平常穷得叮当响,突然手里有钱,花起来很是大方。他们的对头,一个绰号王老虎的看在眼里,就盯上他们。
中午放学,两个小流氓看准机会把谨诚从黄包车上抢来,还没有扛出半里,王老虎就带着手下的兄弟们把他们围住。两个小流氓一顿好打什么都招了。
王老虎看见谨诚身上从里到外都是极好的料子,大喜,“是老天爷给咱们兄弟们送钱来的。俞家是在樱桃街吧,给他们送封信去,拿十万现大银来赎人!”
俞忆白收到信,展开一看吓了一跳。他气的浑身哆嗦,把信纸拍到婉芳面前,说:“看,你不亲自接送,孩子出事了。”
婉芳平白被说,很是委屈,飞快的看了一遍信,也被十万现大洋的数字吓了一跳。定定神,道:“我给大哥打电话去,看他可能帮得上忙,好不好?”
46、肉票(上)
胡大舅听说谨诚被绑票,绑匪索要十万现大洋的赎金,笑得差点拿不住听筒,“是你们家姨太太的新花招?这个时候才想卷笔钱走路,迟了。我们拖两天,找人打听去,看是谁帮她在太岁头上动土。”
婉芳就没有想到这层。俞忆白当初暂时交给她保管的财物加起来确实也将近十万。可是赎房子、家用、办学已经花得七七八八。十万这个数目实在有些蹊跷,婉芳在心里掂量半天,觉得哥哥说的不错,肯定是颜如玉想挖钱。挂断电话,对坐在边生气的俞忆白:“大哥找人打听去,叫咱们想法子拖两天。”
俞忆白瞪眼,道:“这是能拖的事?”
听到他这样说,婉芳把听筒重重地顿在话机上,生气的道:“只要是谨诚的事,我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怎么做都不对,我不管了。”本来就不想管,正好借着个话头不管。
婉芳跑回楼上卧室,抱着小毛头走到门口,想想又回头,把贵重首饰和的存折一股脑都装进手提包里。一手挎着包,手搂着小毛头出门拦下一辆黄包车。小奶妈一路拦着都没有劝住,跟在后面也上了黄包车。
俞忆白正在气头上,偏不肯去追。婉芳虽然是赌气,其实心里还是想他追上来陪不是的。黄包车都走出樱桃街老远,还不停回头看樱桃街。奶妈抱着小毛头,小心的问:“三太太,我们去哪里?”
婉芳想想,这样子回娘家必定要挨骂,就是去大姐那里,大姐也要讲是多管闲事自己找气。只有芳芸那里现在没有人,可以去得,就吩咐车夫到祥云公寓。
黄妈看见婉芳脸色那样难看,不敢就问是什么缘故,借着到老虎灶买开水出来,到蛋糕店里寻伊万,讲:“三太太来了,脸色很不好看。打电话到学校问九小姐要不要回来啊?”
伊万擦擦手,跑回他家的洗衣铺子里打电话,问芳芸可要回来。芳芸想想说,:“不晓得是什么事……三太太要是没有喊我的意思,就先不要来接我。要是明讲找我,我再来。”
黄妈得了指示,回来殷勤服侍,一句话都不多问。
小毛头困了,奶娘抱到客房里睡觉。婉芳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傍晚的风吹动窗帘,落日的余辉把客厅的一个角落照得发黄发亮。一个像框反着黄光,很是显眼。婉芳走过去拿起来看,是个小小的银像框,里面嵌着帧有些发黄的相片,上面是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个小孩儿。年轻人穿着长袍马褂端坐在张沙发上,嘴角抿的紧紧地,神情有些拘谨,正是俞忆白年轻的时候。年轻的妇人穿着背带工装长裤,秀发披在肩上,勒着个蝴蝶结,抱着洋娃娃似的小孩儿坐在沙发扶手上。脸对着俞忆白的方面,虽然只有个侧面,样子却是又自信又迷人。芳芸高兴的时候就是那样的神情,婉芳晓得就是孔氏月宜,轻轻把相框放回桌上,叹口气,对恭恭敬敬垂手站在一边的黄伯:“请九小姐回来罢。”
黄伯打电话过去,过了一个钟头芳芸就带着伊万回来。芳芸眼就看见丢在沙发上那个鼓囊囊的手提包,惊奇的问:“太太,是怎么了?”
婉芳激动的涨红脸,:“谨诚被绑票……爹爹冲我发脾气,先是怪我没有去接谨诚,大舅要拖两天去打听消息,他又说不是拖的事情……什么事只要碰到谨诚头上,他都要怪我。”
芳芸倒杯茶送给她,候她安静下来,道:“谨诚怎么会被绑票?会不会是姨奶奶接走了?”
婉芳胸口起伏,慢慢吃了几口茶,说:“我猜也是这样子。你爹从前不是把钱给我管过一阵子?就是十万块。现在绑匪就要十万现大洋的赎金!”
芳芸默默在心里算算,估计俞忆白拿不出十万现大洋的赎金,问婉芳:“那现在怎么办?”
“不管了。”婉芳把茶杯放回茶几,抱着胳膊靠到沙发椅背上,气鼓鼓地:“我在你这里住几天,哪里也不去。”
芳芸想想,说:“太太,这不是赌气的时候。万一是绑匪做的,谨诚有个什么不好。太太现在是气头上,气消了,岂不是一辈子心里都不安?我也来想想法子。”看看外面已经黑透,吩咐黄妈先做饭。然后打电话给亚当,请他帮忙打听消息。
亚当两个钟头之后打电话过来讲:“这个事情胡参谋长亲自在管,我想,我们插手不合适。”
这个事情一定和颜如玉有关系,亚当才叫她不管的,芳芸皱着眉道:“我晓得。亚当,麻烦你了。”挂断电话对婉芳说:“亚当和大舅正在查,估计有眉目了。”
婉芳消了气,也想通了,虽然可以和俞忆白赌气,可是谨诚被绑票这样大的事,却是不能不管。想想,说:“我去对过和大姐打个招呼,就回家去。”有些吃力的提起沙发上的皮包。芳芸微微一笑,替她开门,站在门边说:“太太,我只请了几个钟头的假,还要赶回学校去。我就走,等会伊万回来,叫他送你们回樱桃街吧。”
婉芳点头,独自去敲大太太的房门。芳芸请了几个钟头的假其实只是托辞。收拾几件换洗衣服,叫伊万送去亚当那里。
恰好唐珍妮也是才到家,看见她提着小袋衣服过来,惊奇的问:“今朝不是礼拜,你怎么来了?”
芳芸贴着她的耳朵把家里的事说了一遍,好笑道:“亚当叫我不要插手。”
唐珍妮冷笑一声,说:“用上这种不入流的手段,颜如玉还真是有出息。叫我说,只怕是她和你爹想挤你的钱。”
芳芸愣下,坚定的说:“我爹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最不喜欢用孔家钱的。”
唐珍妮也觉得自己的话重了,转寻些明星新闻说给芳芸听,说说笑笑到十点钟,亚当打电话说不回来了。她们两个洗了澡,披着头发并肩睡在客房的大床上闲聊。
唐珍妮洗净脂粉,脸上略显黄瘦。芳芸看着她的侧脸,劝:“珠姐,别太拼命。”
唐珍妮笑道:“女人最美最有能耐的也就几年,我说呀,要趁这几年把一辈子的好日子挣回来。以后,也能和你似的,买间小房子,找两个得用的佣人,安安静静过日子。”
芳芸笑道:“你房子也买了几间,都给娘家?”
唐珍妮笑着点头,说:“以前人家都是说我是俞七小姐的表姐,现在,人家都尊敬我是洋人大班的太太,将来,我想人家都喊我唐五小姐。”
提到亚当,芳芸沉默了一会,才道:“为什么要嫁给他?我觉得……你和霖哥不是一两天的情份。”
“我们几家都是锦屏镇出来的,我和书霖也是打小就认得的。不过李家的情形你也晓得,我家情形一直都不好,更不敢痴心妄想。我十五岁的时候去照像馆照像,像片被杜小八看到,晓得那个杜小八吧,他是青帮大龙头的第八个徒弟。他要强娶我。爹不敢问人家借钱,当了家里的几件皮袄给我凑了两百块钱,偷偷送我到北平去上学。我们在火车被杜小八捉住,是亚当看不过眼把我要来,后来就跟了他。”唐珍妮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发抖,过了好久才说:“亚当其实是个好人。我跟了他,不后悔。”
芳芸推她一把,笑道:“珠姐,现在离婚再嫁人的大家小姐也不少的,你和亚当迟早要分开,也要替将来做打算才好。”
“我?”唐珍妮咯咯的笑起来,说:“我们认识的这些公子少爷里头,有几个是靠得住,能过一辈子的?我和你讲,男人都这样子,靠男人是靠不住的,只有靠娘家。也别和你爹闹的太生份。”
“我晓得。”芳芸爬起来缩到窗边,拉起窗帘看窗外,轻轻的说:“其实小时候爹很疼爱我,虽然他总和妈吵架。后来……有了谨诚,爹高兴坏了,全副精神都在谨诚身上,又因为妈不在了,爹管我也好,不管也好,舅舅姨娘他们都要说爹不好。所以我们比从前疏远好些。我要是三天看不见爹就有点想他,可是见面就忍不住要生气,气他为什么要和颜如玉这种人搅到在一起……”芳芸偷偷擦了一把眼泪,接着说:“不讲这个,等谨诚的事了了,我再回樱桃街去看看爹去。”
唐珍妮想想,道:“要不然咱们想个法子,把颜如玉收拾了?”
芳芸摇头,说:“没有她,安知没有张如玉王如玉?大姨娘说中国男人都是这样的德性,所以她嫁了个洋人。现在她又换说法,说男人都是这样的德性。”
唐珍妮忍不住笑起来,说:“的确是这样子。我和你讲,我有个同事住的那里,巷口卖烧饼的黄憨大今年多赚两百块钱,就想娶对门李瞎子的老生女儿做姨太太,李瞎子居然还同意了。”
芳芸也笑起来,道:“那卖烧饼的太太呢?没有闹?”
“怎么没有闹?闹得烧饼铺都砸了,太太卷了家里的钱带着孩子另外租铺面卖烧饼。不然我们怎么晓得。现今他们都在他太太那里买烧饼,不光顾那个黄憨大。”唐珍妮打着呵欠下床,说:“我困了,先把你明天去学校的事体安排好。亚当不在家,我家早上要到十点才开早饭的。”推开门去寻佣人。
芳芸也打个呵欠,爬到床上,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唐珍妮过了半个钟头回来,反锁上门,倒在一边床上没有几分钟就睡着了。芳芸候她睡着,爬起来开了小台灯,看会书,只觉得心里烦躁得很。看看挂在墙上的钟还没有走到十二点,突然很想寻岳敏之说话。芳芸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走到外间,拨打电话到岳敏之的公寓里去。
岳敏之也才洗澡,正在厨房里给自己做宵夜。他只当是李书霖寻他去玩乐,拿起听筒就说:“书霖,我要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岳大哥……是我。”芳芸愣了一下,轻声道。
“芳芸?”岳敏之的声音里略微有些着急:“怎么了?你现在哪里?”
“我在亚当家。没有事。”芳芸微笑道:“我们太太今天到我家去了,我请假回去,觉得在家不方便,所以在亚当家借住一晚,明早再回学校去。”
“你家出事了?”岳敏之沉吟一会,说:“你穿好衣服到楼下等我,我马上就到。”
芳芸想说不用,那边电话已经被挂断。她摸着胸口,对岳敏之的到来又是期盼又是迷茫。
芳芸换好衣服,轻手轻脚到楼下,看见客厅里有个守夜的老妈子,就绕到后门出来,从草坪上走到前门。
秋天的风有些凉,秋虫在草丛里鸣叫的声音清脆悦耳。芳芸光脚穿着拖鞋靠在铁门后的大法国梧桐树上。昏黄的路灯下把她的影子拖得老长。门房偶然伸头看见是九小姐,连忙出来问:“九小姐要去哪里?”
芳芸微笑道:“哪里都不去。等会岳大哥要来,开门让他进来。”
那个门房见多了偷偷摸摸相会的偷情,头回看见小姐等男人这样大方,愣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缩回门房去。
过得一会一辆汽车疾驰而来,门房拉开铁门,隔得老远就压低嗓子喊:“岳公子?九小姐在那边。”
岳敏之打开车门抽出五块钱给他,跳下车连车门都等不及关,小跑到芳芸面前。他跑的有些急,微微喘着气,温热的气息喷到芳芸脸上。
芳芸觉得脸上痒痒的,觉得有异样的新奇,退后半步,笑道:“岳大哥。”
岳敏之看她脸上神情安静的很,料知不是有事,笑起来。他笑了好一会,才道:“可是心里有事睡不着?”
芳芸摇摇头,又点点头,说:“我觉得心里很不安。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办才是合适的。”
“怎么了?”岳敏之看着芳芸的眼睛,身体微微前倾。
芳芸羞涩的移开一步,小声说:“我们太太今天到我那里去,说谨诚被绑架了,要拿十万块赎金。她找娘家哥哥帮忙,和爹为这个闹的很不开心。我很想做点什么,又觉得还是不做的好,反正……总之,也不知道怎么办。你站在棋盘外,或者能看得清。”含笑看着岳敏之,等他拿主意。
晚风从岳敏之身后吹来,带过来一阵好闻的香皂的气味。芳芸突然觉得有些失神,甩甩头发,她的头发洗过澡后是披散在肩上的,一甩头发就全乱了。
岳敏之伸手替她拨了一下。芳芸的发丝又软又香,从他的指尖滑落。芳芸自己也伸手去拨,恰好碰到他的手指。两个人都觉得好像被电击到,觉得手指麻麻酥酥,一齐愣在那里。
岳敏之先回过神来。他退后一步,定定神笑道:“这个事托亚当打听过?”
“亚当喊我不要管。”芳芸咬着嘴唇,“其实我也不是想管,只是不闻不问……心里觉得不安。”
“你也管了不什么。”岳敏之想想,说:“具体是怎么样个情形,你说说。我恍惚记得你们那位姨奶奶是接送谨诚上学放学的。”
“我上回从家回去,听说她和爹闹了一场,把谨诚留下自己走了。今天谨诚放学没有回来,爹就接到一封要赎金的信。”芳芸回忆婉芳的话,尽量客观的把经过出来。
岳敏之沉吟许久,说:“这件事情或许颜如玉不知情。若是晓得会怎么样?”
“她一向最喜欢拿谨诚压人。我猜谨诚被绑票,必定要和爹闹的。”芳芸歪着头想了一会,说:“我也晓得明哲保身最好。可是……”
“我晓得。他们求财,谨诚一时半会性命是无忧的,芳芸,你等我两天。”岳敏之说:“绑匪们是在落胡参谋长的面子。他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你们姨奶奶到底当过几天老师,还是避开罢,不然夹在中间难做人。要是令尊那边有什么不方便,我替你……我替你设法是这样的,好不好?”他皱着眉,又笑笑,道:“其实谨诚那孩子,当早送到外国去念书的。你们太太贤良淑德的很,只怕越发把他惯坏了。”
“哎,谨诚实在是不招人疼。”芳芸叹口气,说:“惯坏他的是爹,我们太太能怎么样?又不是亲生的,打不得骂不得,只好这样子罢。我也劝过我们太太送他去外国念书。可是这个事我们太太也不好开口的,和爹提都不要提。”
岳敏之看着她半天,突然笑,道:“原来你也有话多的时候。好,回去睡罢。我也替你打听打听去。我们工厂的第一批货出来,礼拜一送几箱到你店里去。你的店几时开张?”
芳芸道:“我请的两个师傅裱出来的蛋糕还不成个样子,还要再练几天。打算中秋节的时候开业,来的及吧。”
岳敏之笑道:“你不怕他们炼好手艺跳槽?”
芳芸哑然失笑,道:“那也随他们。大不了只卖面包,等新师傅会做蛋糕再卖蛋糕。”
岳敏之看着她,半晌才说:“这样很好,我要走了,让我看着你进去。”
芳芸嗯了一声,转身跑回去。回到三楼客房里,从窗户朝外看,还能看见铁门边的树影子里有个人站着吸烟,红光闪闪。
芳芸把灯拧开又熄掉再拧开再熄掉,飞快的跑到窗边看。只见那个黑影挥挥手走出大门。芳芸靠在窗边目送岳敏之的汽车缓缓驶远,爬到床上一觉到天明。
芳芸才到学校不久,倩芸就来寻她,说:“九姐,方才妈打电话来,说谨诚被绑票了,你们姨奶奶跑回樱桃街哭。”
芳芸想了想,问:“大伯娘可是有什么话要转告我?”
倩芸笑道:“翻开《申报》,哪天要是没有绑票的新闻就奇怪了。不过这回不凑巧叫咱们家的谨诚撞上。妈还能说什么,不过是打电话来叫咱们小心,回头一起回家这些话。”
芳芸点点头,说:“的确是这样才好,我回家时去寻你。有伊万陪我们回去。”
倩芸笑嘻嘻答应了。第二天就是礼拜六,吃过中饭芳芸还在宿舍里收拾东西,倩芸已经寻来,说:“九姐,我们回家罢。”
芳芸笑道:“还没有给伊万打电话呢。等会,我去庶务科借电话打回家。”
倩芸挽着她的胳膊,笑道:“不用不用,有人来接我们的。”
芳芸情知来接的八成是曹二公子,虽然不情愿,还是笑容满面和倩芸一起出来。走到半天,芳芸突然笑道:“哎呀,我忘了去先生那里拿作业本,礼拜一要交的,我回去拿一下。”
倩芸还没有回过神来,芳芸已经跳下长廊,抄近路回头。曹云朗恰好从长廊的另一头走来,只看见芳芸窈窕的背影好似惊鸿飞过秋江,转眼就消失在教员的办公小楼门口。他站住脚,眯着眼睛看廊下的芭蕉树,半天不讲话。他这个样子倩芸还是头一回看见,站在他身边不敢和他讲话。
过了一会,芳芸抱着厚厚的一本卷子出来,诚恳的对倩芸:“抱歉,先生喊我她替算卷子分数,这个礼拜不能和你一起回去。咦,曹二哥,你几时来的?”转过脸,面对曹云朗笑靥如花。
曹云朗拿不准是真被先生喊去做事,还是有心要回避他,只得露出笑脸,道:“你去忙,傍晚我来接你出去吃饭,可好?”
芳芸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对他微微一笑,抱着卷子绕过堵冬青树墙,飘然去了。曹云朗目送她走远了。倩芸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下,笑道:“曹二哥,回魂。九姐哪里好,你们一个二个都为她着迷?”
曹云朗笑着把双手插进长裤口袋里,说:“好不好,你最知道,不然为什么现在只和她要好?”
倩芸啐他一口,说:“曹三哥整天勾着丽芸去鬼混,还喊我一起去,你也不管管。我还不和她要好!”
曹云朗笑道:“老三一向是那个脾气。再说,他还没有娶亲,我看十妹和他倒是怪合适的。”
倩芸突然想起来,说:“对了,九姐家里出事了,那个弟弟谨诚昨天被绑票,要十万现大洋的赎金呢。”
“哦?”曹云朗挑剑眉,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谁他妈不长眼,敢在胡参谋长头上动土!”
47、肉票(下)
要数出几个颜如玉又怕又恨的人来,曹云朗定是第一个。
鼻青脸肿的阮梅溪被曹云朗带人押到樱桃街。当着俞忆白的面,阮梅溪问颜如玉:“淑玉姐,为什么要绑架自己的儿子?”
颜如玉看见曹云朗,哪里敢大声讲话。拿手帕捂着嘴,低声抵赖:“这是哪个?我不认得!忆白,这个人胡说。”一边讲话一边朝俞忆白身后缩。
俞忆白狐疑的看着颜如玉,她连老太太都不怕的,怎么看见这个人倒怕起来,难道是真有鬼?
曹云朗冲俞忆白微笑,说“俞校长,这个人从前经常在你的小公馆出入,认得啵?这次就是他和这位姨太太……”
“没有!”颜如玉尖叫起来,激动的扑到俞忆白的怀里,“谨诚是我的命根子,我什么要绑架自己的儿子?”
俞忆白冷冷的推开她,看着阮梅溪的眼睛好像会喷火。
曹云朗不动声色地轻轻哼了一声。
阮梅溪好像被看不见的脚狠狠踢了一下,他带着哭腔:“淑玉姐想带着儿子和我一起远走高飞,我们又没有钱,所以才想了这么个损法子。俞校长,我不想呀,都是淑玉姐逼的。”
颜如玉紧紧抓住俞忆白的胳膊,无力的辩白:“胡说!是你问我的,说我想谨诚,有法子把我儿子弄来!”
俞忆白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他推开颜如玉,用力甩了个耳光。颜如玉吃痛,跌倒在地下,他还狠狠的踢了两脚,怒骂:“为什么是不舍得的?哪里对你不起?就这样对我!滚,你们都给我滚!”
曹云朗使个眼色,一个卫兵跑出门外把谨诚抱进来。俞忆白看见瑟瑟发抖的儿子,到底心有不忍,上前把儿子搂在怀里,问他:“受伤没有?”
谨诚摇摇头,眼巴巴的看向颜如玉,虚弱的喊:“妈妈,我要妈妈。”
颜如玉好像溺水的小狗捞到根大稻草,哭着爬起来扑到谨诚身上,说:“儿子,让妈妈看看哪里碰坏了。”
俞忆白用力推开,冷冷的:“你不用假装。看在儿子的份上,不送你去巡捕房,跟你的野男人滚!”
“不,你不能分开我和谨诚!”颜如玉死死搂住儿子,哭道:“忆白,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找野男人。”
阮梅溪委屈的喊:“淑玉姐,别求他,他什么时候对你好过?”
上海现今最时兴的就是绿帽子,然而俞忆白到底是世家出身,不肯从俗。他铁青着脸,慢慢松开拉着谨诚的手,说:“谨诚,你愿意跟妈妈走,就去罢。”
颜如玉和谨诚一起跌倒在地下,谨诚爬起来还想到父亲身边去,颜如玉用力拉着儿子的胳膊,道:“谨诚,跟妈妈走,爹爹不要我们。”
曹云朗站在一边笑眯眯的看阮梅溪一眼。阮梅溪吃力的跑过去扶起颜如玉,扭头对俞忆白说:“俞校长,是我们对不起你。我们马上就走。”
颜如玉压下对曹云朗的恐惧,哭骂:“阮梅溪,不要胡说,我跟你不相干。”
阮梅溪不依不绕贴上去,从背后搂着她,倔强的说:“淑玉姐,别恼。我对你是真心的。”
当着众人的面这对狗男女就这样亲热,俞忆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颜如玉说不出话来。
曹云朗也不想阮梅溪会这样动作,连忙喝道:“俞老先生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们计较,我一个外人都看不过去。你们写个字据来,保证以后不来纠缠俞家。”卫兵把早就准备好的纸笔和印泥盒用托盘端到他们面前。
颜如玉看曹云朗一眼,恍然大悟,用力推开阮梅溪,冷笑道:“我写!胡婉芳,你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把我挤走,呸!”仰起头,看向二楼。二楼的楼道里静悄悄的,一阵风吹过来,婉芳卧室的门纹丝不动。
曹云朗笑眯眯道:“这事儿和俞三太太可没关系,我就是路见不平拨刀相助。来,把保证书给我。”
卫兵从衣袋里掏出张信纸,上面是阮梅溪写的保证书,颜如玉粗略的看了几行,纯是用她的口吻写的,大意是带着谨诚离开俞家,从此以后不再纠缠俞家任何人。颜如玉冷笑着在底下签上名字,又按上手印,拉过谨诚,说:“我们走,谨诚!”
谨诚大哭起来。颜如玉用力拉着他走出樱桃街的大门,阮梅溪懦弱的看了曹云朗一眼,灰溜溜的跟出去。
曹云朗拿过保证书,对站在一边的老妈子说:“这个拿给我们小姨。俞校长,再会。”他微一点头,带着人马出门。
转眼客厅就空下来。俞忆白怔怔的坐回沙发上,一言不发。
胡婉芳一直躲在门后偷听,候人走了,轻轻推开门,从门缝里咳嗽一声。老妈子很有眼色,就把保证书送上去。婉芳借着和老妈子说话下楼,坐到俞忆白对面。
俞忆白板着脸不看。婉芳想了一会,缓缓的说:“大哥打听来的,确是这个阮梅溪找人去绑架谨诚的。颜氏的事,我们也没有想到……忆白,别生气。”
俞忆白依旧不讲话。婉芳讪讪的站起来,转身上楼。俞忆白站起来,把自己关到书房里。他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两天,婉芳再送吃送喝都敲不开门。急的没法子,打电话给芳芸,喊她来劝。
芳芸请假从学校赶回樱桃街,先不去敲书房的门,问婉芳:“可是绑匪又加钱?”
婉芳苦笑道:“曹二公子也没和我们商量一下,前天就闯到我们家来,还带着一队卫兵,押着颜如玉写保证书,连谨诚一起赶出去。”
“谨诚找回来了?”芳芸眯起眼睛,侧着头问:“是颜如玉自己干的?”
“是她的相好。”婉芳微微涨红脸,说:“她们想挤爹的钱。爹气的要死,都不肯管谨诚。结果颜如玉还是把谨诚带走了。”
“这样——我晓得爹为什么不肯吃饭。”芳芸压低声音贴近婉芳的耳朵,“去敲门时,你说要去找颜如玉把谨诚要回来。”
婉芳皱起眉头,微有不悦。
芳芸笑着解释道:“要不回来的,颜如玉带谨诚走,打的是什么主意太太还想不到?”
“不过是为着将来好来要钱。”婉芳愤怒地站起来,说:“怎么就不死心?”
“花十年功夫,都没有做成俞太太,哪里就会死心。”芳芸冷笑着:“这回曹二公子的手段又是不够光明正大,只不过是拿着武力压着罢。不然哪里会走的那样干脆。”
“那——万一我们去要,她把谨诚还给爹,怎么办?”婉芳想想,说:“那样还不是又贴过来?”
芳芸摇摇头:“太太。虽然谨诚和我一向不亲近,可是他到底是爹的儿子,父子的亲情真能割得断吗?”
婉芳静默半晌,吐出口气,说:“你说的很对。就是要不回来,他是忆白的儿子,是小毛头的兄弟,我就要照应他的吃饭读书。”
芳芸抱着婉芳,突然掉下眼泪,哽咽着:“太太,难为你。爹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婉芳回抱住芳芸,边哭边说:“为什么男人造的孽,要女人来承担。大姐是这样子,我也是这样子。”她们各自想到自己的伤心处,不约而同抱头大哭。
俞忆白在书房里听见不只有婉芳的哭声,还有芳芸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拧开门冲上卧室,问:“芳芸怎么来了?”
芳芸擦着眼泪站起来,抽泣着:“爹,你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我和太太找不到法子让你开门吃饭,太太都急哭了。我是劝不好,也急哭了。爹,饿不饿?我去给你下碗面。太太中饭也没有吃?那我多下一碗。”说完一大篇话,飞快的跑下楼去。
婉芳体会芳芸话的意思,边擦眼泪,边关切的问:“忆白,几天没有吃饭,一定很难受吧,快坐下来,我喊吴妈给先你热杯牛奶去。”
俞忆白看着眼睛红肿的婉芳说不出话来。婉芳已经急急的走到浴室去放洗脸水,边拿毛巾,边说:“芳芸听说你不吃饭,请假跑回来的,咱们快收拾收拾,别叫孩子笑话咱们不修边幅。”
俞忆白接过毛巾掬水洗脸,边洗边说:“你也洗洗,眼睛都肿了。这几天叫你担心了。”
婉芳轻声说:“没有事,我晓得你难受。忆白,明朝我去寻她,求她把谨诚还给我们,好不好?”
“求她做什么!”俞忆白愤怒的把毛巾掷到水盆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袖子。他喘了几口气,重又洗了脸,隔着厚厚的毛巾嗡声嗡气的:“她就是花头多,又最喜欢得寸进尺。这些年我是叫她迷惑了,不要理她!等她吃了苦头自然要把谨诚送回来。”
婉芳低低的嗯了一声,蹲下去在衣橱里翻出内衣给俞忆白替换。趁着这个空档去梳头洗脸。等他两个收拾妥当到楼下饭厅。芳芸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青菜面,笑道:“爹,太太,好久没吃我烧的饭了吧。”
俞忆白伸出去拿筷子的手略微停顿一下,想要讲话时婉芳已经抢了先。婉芳笑道:“你还好意思说,爹哪天不念你几句。明朝把卧室收拾出来,搬回来住!”
芳芸做个鬼脸,不服气的说:“太太,人家明明是住校的。”
婉芳啐了一口,说:“就你调皮,对了,你们学校是不是要开跳舞会,要做新衣服?”
芳芸偏着头想了想,笑道:“那个啊我,有衣服的,表嫂替我做了不少,够穿了。”
俞忆白放下筷子,说:“他们是他们,叫太太给你做几件好的。要是在外国,十六岁就可以办成年舞会,正式进入社交界了。”
芳芸笑道:“进入社交界有什么好的?不过是吃饭跳舞,没意思。爹,我要上大学,还想念研究所。”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俞忆白拿起筷子又放下,突然伤心起来,说:“你越来越像你妈妈。要是安安份份在家,哪里会被炸成重伤。”
芳芸看了一眼婉芳。婉芳眼中只有同情,并没有不自在的神情。芳芸走到爹爹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爹,太太待我很好,很喜欢我,就像我喜欢妈妈一样。”
俞忆白看向婉芳。婉芳难为情的涨红脸,说:“不我能和月宜姐比的,她那样能干……”婉芳突然想起俞忆白是不喜欢能干的女人的,连忙笑着改口:“芳芸的这碗面,煮的好吃极了。”
俞忆白板着的面孔上露出一丝微笑。落地的大钟当当的敲了二下,芳芸看看钟的方向,笑着说:“明天要考试的,我回学校呀。爹爹,太太,你们几天都没有吃好睡好,晚上喊他们烧清淡的菜。”婉芳连忙站起来:“功课要紧,我送你出去罢。”俞忆白冲芳芸点点头,说:“礼拜天早点回家。”
芳芸笑嘻嘻嗯了一声,喊在外面等候的伊万去叫黄包车。婉芳皱眉道:“让爹的车送你去罢。”
芳芸笑嘻嘻摇头道:“离的也不是很远,那样麻烦做什么?正好吹吹风。太太,你回去罢。”
婉芳坚持送她上车,看着黄包车出了樱桃街才肯回去。芳芸扭头看不见婉芳的影子,脸上的笑容马上收起来。恼火的和伊万说:“伊万,麻烦你了。那个姓曹的开始插手管我家的事了。”
伊万扬扬拳头,说:“他不绅士,我们就用不绅士的办法对付他。”
芳芸苦笑道:“你的拳头可拼不过人家的枪。我们要想个好法子阻止他。由着他这样步步侵略我的世界,我会变成他的奴隶的!这个人真讨厌,总是避不开他。”
“九小姐,你先嫁了岳先生,不就省得麻烦?”伊万突然冒出一句话来,说完他顾左右看风景而不言其他。
芳芸瞪他,他也毫无察觉的样子。芳芸气鼓鼓瞪他半天,突然又自己笑了,说:“我找岳大哥玩去。请了两天假的,正好去他的工厂参观。”
岳敏之在工厂里忙得晕头转向,突然间职员过来说有位带洋保镖的小姐找他,他就猜是芳芸。他心里极是喜欢,可是看到芳芸,还是说:“正忙着呢,你不上学,跑来这里做什么?”
芳芸笑道:“方才为家里的事请了两天假,谁知家里的事已经了了,又不想回学校。正好来参观你的工厂,喊个职员陪我们转转,你忙你的去。我等你下班好不好?”
岳敏之含笑看了她一眼,说:“好,晚上请你去红房子吃晚饭。我喊人陪你转转。”他走到门口喊了一个正在打字的职员:“苏文清,陪俞小姐在工厂转转。”
苏文清是个相貌清秀的女孩子,年纪二十刚出头,穿着合身的新式旗袍,站起来身段窕窈得让人眼前一亮。芳芸含笑对她点头,道:“苏姐姐,麻烦你。”
“俞小姐客气了。”苏文清做个请的手势,笑道:“跟我来。”在前面带路,一边走路,一边微微侧过半边身体向芳芸解说那些机器是做什么用的。
芳芸别的都不大理会,不过好奇的看几眼,走到他们的发电机房里,站住脚看机器上的铭牌,笑问:“你们怎么是自己发电?”
“离发电厂太远,牵线过来不划算。”苏文清斯斯文文的笑着:“俞小姐是岳少的表亲?”
“岳大哥是表哥的好朋友,一向最疼我。”芳芸睁大天真的眼睛,娇憨的笑起来,“苏姐姐,你是怎么会到这么偏僻的工厂来上班的?”
48、鸿门宴(上)
苏文清的语气好像在讲别人的事,淡淡的:“报上登的招工启示,我正好需要份工作。”
芳芸碰了个软钉子,冲伊万皱皱鼻子,笑嘻嘻绕着发电机转圈子,东看看西看看,一副看什么都津津有味的样子,毫不介意机房里的吵闹声音。
苏文清站在嘈杂的发电机房里等了足足十几分钟,觉得这位娇滴滴的小姐纯是和她过不去,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在起来,微笑着:“俞小姐,后面的奶牛场里养了小兔子,我带你去捉小兔子玩,好不好?”
芳芸笑着摇摇头,说:“苏姐姐,我就喜欢看这个。”眯着眼睛依旧绕圈子。
苏文清的脸色终于不好看起来,脸上的笑容怎么也压不住不耐烦的神情。吸了一口气,说:“俞小姐,我还有工作要做,我们快点好吗?”
“啊,苏姐姐很忙呀,快去忙你的。伊万,”芳芸如大梦初醒,憨憨的笑起来,“苏姐姐忙的很,你去喊岳大哥来陪我,快去。”
“岳少很忙的。”苏文清咬咬嘴唇,说:“他有要紧事要办,才喊我陪你。俞小姐……”
伊万答应一声转身就走。芳芸毫不理会她的话,照旧绕着发电机转圈子。苏文清被他两个当成空气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苏文清几时受过这样的待遇?又觉得委屈,又觉得愤怒,都要哭出来了。
伊万来喊自然是芳芸有事,岳敏之把几件不是太要紧的事押后办理。出写字间,伊万就递烟给他,用俄语说:“九小姐看你们那位女职员不大顺眼。”
岳敏之皱起眉头想了半天,才想到他说的是苏文清,有些纳闷的问:“小苏啊?我对她没什么印像的。可是她对芳芸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伊万耸耸肩,好笑的看岳敏之一眼说,:“你把这么漂亮的职员摆在眼皮底下就算了,还喊她来招待九小姐。”他停停,叼着烟卷,用左手捏出个兰花指来指着岳敏之,娇嗲嗲的说:“当阿拉是死人呀。”
岳敏之笑出声来,“她怎么就想到那里去了?伊万,你可是把芳芸教坏了?”
伊万把烟卷拿在手里,笑道:“我们九小姐年纪虽然不大,小囡懂得的事体不少。”
眼看着就要走到发电机房,伊万就掐灭烟卷,把保镖的派头摆出来,迈着大步抢在前头进去。
岳敏之掐灭香烟,甫一进门就看见委委屈屈的苏文清。苏文清看见岳敏之,脸上露出欲言又止和善解人意的神情,笑道:“岳少,俞小姐和我闹脾气呢,偏在这里不肯走。这里吵的紧……”
岳敏之冲她摆摆手,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工作罢。”
苏文清快活的看了芳芸一眼。芳芸正好转身和她对视,眼睛里都是天真的笑意,“苏姐姐这么忙还要来陪我,岳大哥,都是你不对。”
岳敏之领教过芳芸装天真的滋味,回想那回被摔倒的美妙,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声应道:“是啦,是阿拉不对,阿拉给你陪罪好勿好?”
苏文清羞答答等着岳少和她陪罪,岂料岳少已经走到娇小姐的身旁,对着人家做个揖。忍了许久的眼泪总算夺眶而出,偏偏应当看到的人牵了别人的手走到另一边去看不到。看到的人又拦住走过去的路,对她说:“喏,那边,出去吧。”
苏文清看看伊万,不声不响走开。伊万还冲着她的窈窕背影吹了一声轻浮的口哨,快活的看着她左脚绊到右脚差点跌倒。苏文清被他调戏,又是愤怒又是娇羞的回头瞪这个生得还算好看的白俄保镖。伊万转过背,两手插在口袋里吹口哨,只给她一个背影。
芳芸站在里面看见,忍着笑意瞪岳敏之:“岳大哥,你要给你的职员加薪的。”
岳敏之在她头顶摸了一把,笑道:“加就加。发电机可是有问题?”
芳芸收起嬉笑的神情,说:“我不懂的,不过看着好像你们这个超过额定的功率?”
岳敏之笑道:“前阵子忙就是忙这个的,我和几个工程师商量了很久,做了些改动。横竖买的也是二手机器,以后赚了钱再牵根电线来罢。”
芳芸白了他一眼,笑道:“岳大哥在法租界的那几块地,都涨到一万多块钱一亩吧,还说没有钱?”
岳敏之盯着她,轻声说:“那是老婆本,不能动的。”
芳芸的脸好像瞬间被人涮了一层红胭脂,转身就走。岳敏之追上去牵了她的手,笑着说:“好些地方都改了的,走,我带你转转,你一看可能都看出来了。”
芳芸柔顺的让他拉出发电机房。伊万抓抓头发,指着发电机说:“改这个的工程师在办公楼里?我去寻他们玩去。”说完一溜烟跑了。
岳敏之好奇的问:“伊万怎么没跟提过他是学这个的?”
芳芸摇摇头,“听他太太讲,他是没有上过学堂的,从前全是家庭教师教,后来到上海的情形也能想像得到。”
岳敏之笑道:“看他做事的做派,看得出来。难得的是他待你是真蛮好。”
芳芸有些吃惊的看了他一眼。他捏紧她的手,笑道:“你那个小脑袋,不要装太多东西好勿好?我从来都是讲话算数的。”
芳芸啐他一口,笑嘻嘻不再讲话。岳敏之牵着她的手把整个工厂都转了一遍,把她带到办公区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里,指着栋两层的小楼:“这是职员宿舍,职员都住楼上,我住楼下顶左边那间,走,我带你进去看看。”
岳敏之的房间简单的很,除去一张单人床和书桌椅子,连衣橱都没有。靠墙放着个架子,上面也只有一个热水瓶、几只茶杯和铝饭盒。和他公寓里的舒适样子全然不同。
“这样怎么住人?”芳芸心疼的看着兴致勃勃的岳敏之,说:“岳大哥,我要做股东。”
岳敏之晓得她是误会自己没有钱,笑道:“我还有追加投资的能力。不过把所有的资金都投在一个事业上不理智,二来一上来就副财大气粗的样子不是等人家来占便宜么?三来嘛……”
“三来这样子才不会让舒服的生活消磨斗志。”芳芸偏着头,笑道:“岳大哥,是不是?”
“不全是。”岳敏之微笑道,“我和叔叔打赌,他说我容易心软做不成大事,我就要做成一样事给他看看。是不是有些孩子气?”
芳芸还是头一回听他正面提到他的叔叔,看到他脸上露出的神情是轻松的,晓得他和他叔叔感情不坏,笑道:“岳大哥有时候蛮凶的,令叔怎么会说你容易心软啊?”
岳敏之苦笑着摇头,“说起来话就长了,情愿不和你讲,总之提起来让人不快活。”
芳芸点点头,说:“那我就不要听。岳大哥,我没有吃中饭,饿了。”
岳敏之看看表,已经将近五点钟,他皱起眉头,说:“路上也不晓得买只面包,你家的事?”
“曹二公子把绑架的主谋和谨诚都送到樱桃街。颜如玉在保证书上签了字,带着谨诚走了。爹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两天,今天才出来。”芳芸皱着眉:“爹还喊我搬回家呢。现在这个情形,我回家做什么?”
岳敏之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抚过,说:“别皱眉了。曹大帅想竞选总统,不会让子弟们乱来的。”
芳芸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咬着嘴唇说:“我不想像个木头人那样,让旁人安排我的生活,好像……好像我们太太那样。活着累极了,自打嫁给爹,就没过过舒心日子,也不想像珠姐那样,好像只是为家里人活着。”她仰起头,看着岳敏之的眼睛,问他:“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和你一样,想为自己活着,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岳敏之轻轻搂住芳芸的腰,笑着说:“第一眼看到你,就晓得你想要的和我一样。可是你那个时候不肯理我。”
“岳……”芳芸有些手足无惜,话都讲不全了。
“喊阿敏,我家人都这样喊我。”岳敏之贴着她的耳朵:“真舍不得松手。”他松开手,微微喘着气,走到窗边看外面。
芳芸面朝墙壁站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怯生生地喊阿敏,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岳敏之转过身来走在前头,一边点头一边说:“走罢,带你去红房子吃饭去。”
芳芸落后他几步出了小院,羞答答站在他的车边不肯进办公楼。岳敏之在写字间交待一会,和伊万一齐出来。芳芸看到伊万做个鬼脸,连忙朝他身后看。果然,苏文清提着个蓝花布面的手提袋微笑着也走到车子边来。
岳敏之拉开前车门上,说:“苏小姐,后面挤,你坐前边罢。”
苏文清看芳芸一眼,甜蜜蜜的嗯了一声,欢欢喜喜坐在副驾驶座上。岳敏之替她关上车门,替芳芸开门,芳芸上了车,他就弯下腰贴着芳芸坐下。
伊万板着脸开车,不时瞟瞟身边如坐针毡的苏小姐。芳芸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一声不吭。岳敏之闭目养神,悄悄的握住芳芸的手,不过两分钟居然睡着了。
芳芸偶然转头,看见他睡着了,连忙吩咐伊万开得稳点。伊万答应一声,才想起来问苏小姐:“苏小姐去哪里?”
苏小姐回头看看岳敏之睡着了,眼珠一转,轻声道:“岳少说带我去吃饭的。”
伊万等芳芸讲话,偏偏芳芸没有反应,他就噢了一声,径直开到红房子。岳敏之醒了看见苏小姐也跟来,皱皱眉想要说话。芳芸含笑瞪他一眼,说:“苏姐姐和我们一起吃饭啊。”
苏文清微微点头,轻声应了一声好。伊万朝岳敏之耸耸肩,说:“岳少,我去订包间。”
芳芸站在楼梯边闲看架子上摆的两排盆景,蹦蹦跳跳像个孩子。岳敏之好笑的看着她装天真可爱。苏文清微笑又略带忧郁地看着他。
穿着西装的曹云朗从包间出来,第一眼先看到蹦蹦跳跳看盆景的芳芸,第二眼才看见岳敏之。他有些不悦的走过来,喝问芳芸:“你不是说功课紧的很,怎么跑出来闲逛?”
芳芸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定定神,微笑道:“曹二哥好,我来吃饭的。”
伊万看见姓曹的,连忙挤上来,牢牢守在芳芸身边,说:“九小姐,菜都好了,去包间吧。”
芳芸点点头,对曹二公子说:“曹二哥再会。”由伊万护着上楼。
岳敏之冲曹云朗点点头说,:“几天不见。”
曹云朗笑道:“今天闲得来,正要请书霖吃饭,一起啊?”他冲站在另一边的卫兵挥手,说:“把李大少喊过来。”
李书霖进来芳芸的包间,眼睛先在苏小姐的细腰身上打个转,他笑嘻嘻按着芳芸的肩,说:“你不乖,今朝不是说要考试的?”
“考法语,我免考的。”芳芸打脱他的手,嗔道:“霖哥,老实点,不然我要和人家告状的。”
李书霖看了面露不悦的曹云朗一眼,又对露出微笑的岳敏之笑笑,举起双手:“好好,我老实点。今天这顿我请。表妹要吃点什么?”
“伊万说过了。”芳芸笑道:“我们不过是吃个便饭。霖哥,你一向忙的很噢。”把个噢字拖得曲曲折折荡气回肠。李书霖晓得的意思是怪他好久没有去寻唐珍妮,笑笑招手喊招待拿菜谱来。
曹云朗托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看着芳芸,突然笑道:“芳芸,你今天很快活嘛。”
“免考当然快活了。”芳芸握着菜杯,偷看岳敏之一眼,笑的越发快活。
几个女招待轮番进来上茶上瓜子水果,岳敏之看得微微皱眉,站起来:“失陪一下。”他出来招呼站在门外的伊万先回家,伊万摆着手小声说:“我还是守在这里罢,不用怕我难堪,我先是保镖。”
岳敏之愣了一下,笑道:“你说的是,我去给芳芸下个小面。”
芳芸不想敷衍曹云朗,在桌上摆着把瓜子数着玩。岳敏之不在包间里,苏文清的眼睛没落脚处,只好放在芳芸身上。曹云朗和李书霖说了几句闲话,因为苏文清一直盯着芳芸,他们都看着苏小姐。李书霖笑问:“这位小姐芳名……”
苏小姐娇羞的低头,回答说:“苏文清。”
“苏小姐,你是敏之的朋友?”曹云朗看着芳芸,笑问。
“嗯。”苏文清甜甜的看了李书霖一眼,笑问:“俞小姐是令表妹?”
芳芸笑嘻嘻的嗯了一声,突然问曹二公子,“曹二哥,我听说令伯父要竞选总统?”
曹云朗笑道:“不过是几位世伯在家伯父面前提了点罢了,也还算不得数。芳芸,我的妹妹们都想见见你呢,中秋节我家有跳舞会,你来?”
芳芸侧着头看李书霖一眼,笑道:“有人先约了我,霖哥做证明。”
李书霖头,道:“不错,表嫂上回约的,连我也约了的。”
曹云朗想想,笑问:“亚当的明星太太?”
芳芸微笑着点点头。恰好女招待送了几碗面上来,岳敏之笑嘻嘻走在女招待后面,先端了一碗给芳芸。芳芸接过面,道:“多谢,我中饭还没有吃,就不让各位了。”低头吃面,岳敏之看她吃的那样香甜,把自己手上那碗移到她手边,说:“都给你吃,慢点。”
芳芸吃出来是他的手艺,含笑看他一眼,毫不客气的把他的面倒在自己碗里。曹云朗手慢了一步,索性放下面碗看着芳芸,道:“都几天还?你们家的管家该打。”
芳芸含着面呜呜两声,李书霖和岳敏之都笑了,吞下一大口面条,笑道:“事一忙就忘了。我没空讲话。”说完一句接着唏哩哗啦的吃面,没有一点淑女的样子。
苏文清斯斯文文夹着面条,小口小口喝汤,一会儿看看岳敏之,一会儿看看曹二公子,一会儿看看李书霖。两只眼睛好像春天花园里的小蝴蝶,飞来飞去忙个不停。
李书霖笑得好像怒放的鲜花,殷勤替蝴蝶倒茶送手巾。曹云朗并不理会苏文清,拿着茶杯在手里玩。他看芳芸第二碗也将吃完,把自己那碗也推过去。
芳芸不好拒绝,夹过半碗吃了,放下碗筷笑道:“原来我到红房子来是来吃面的。不行不行,还要再点几个菜。苏姐姐,你爱吃什么?”
李书霖眯起桃花眼,笑道:“不错不错,苏小姐是新朋友。点几个吧。”
苏小姐矜持的微笑,轻轻说:“我什么都吃的。”芳芸已经快手快脚把菜单递到她面前,因为李书霖贴着苏小姐坐着,就把翻菜谱的机会让给他,抽身到柜子边倒茶。岳敏之和曹云朗相对微笑。曹云朗突然说:“敏之兄,中秋节过来寒舍玩玩?”
岳敏之笑道:“要是书霖他们散的早,我们两个一起过去帅府。”
曹云朗有些气馁的看了芳芸一眼,腾的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说:“隔天我到府上去求亲,好不好?”
49、鸿门宴(下)
芳芸仰起脸,睁大眼睛看着曹云朗,问:“曹二哥,为什么要上我家提亲?”
曹云朗笑眯眯地回答:“傻孩子,我喜欢你,要娶你。”
李书霖手里的筷子悄悄滑落到桌上,他看着岳敏之,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岳敏之握着茶杯纹丝不动,笑得风淡云清,好像方才那两个人只是在谈论天气。
苏小姐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下摔得粉碎,她灵活的跳起来躲避滚烫的茶水,又带倒一张椅子。苏文清闹出的动静让李书霖回过神来,他打个哈哈,笑道:“苏小姐,受伤没有?”
芳芸侧着头含笑道:“苏姐姐是叫曹二哥的玩笑话吓坏了?曹二哥最喜欢逗我的。”
“芳芸,曹二哥几时逗过你?我是认真的想娶你。”曹云朗飞快的看一眼岳敏之,很是不解他为什么没有动作。
芳芸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蹦起来退后几步远,按着心口笑道:“曹二哥,不带这样玩的。这个玩笑话传出去,我长大怎么嫁人啊?”
“嫁给我!”曹云朗踩着坚定的步子走到芳芸身边,一只手伸进口袋想掏什么,另一只手伸出去想牵她的手。
芳芸的小脸突然皱起来,举起手搭在曹云朗伸出来的那只手上,缠拧,再抬起腿一踢。下一秒钟曹二公子已经像只煮熟的大虾蜷缩在冒着热气的茶水水泊里。
一枚亮晶晶的戒指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落到到目瞪口呆的苏文清脚背上,又跳到她的脚边。苏文清看看水淋淋的曹云朗,又看看那枚钻戒,蹲下去捡起戒指,看着芳芸说不出话来。
芳芸皱皱眉,想装出又委屈又害怕的样子,偏装不出来。
此时包间里的气氛尴尬极了,曹云朗吃惊的看着芳芸,睡在地下里都不晓得起来。芳芸面向曹云朗,道歉的神情十分之诚恳,“曹二哥,真是对不住,我以为你不会摔倒的,就想试试小时候学的防身术。”
岳敏之对李书霖丢个眼色,两个人都起身来扶曹云朗起来。李书霖笑道:“晓得我们小表妹的厉害了吧。原来家母是想给我定这位表妹的,结果见我一回摔一回,到底叫家母打消了求亲的心思。”
曹云朗脸上神情变幻不定,他看着岳敏之,问:“你呢?”
岳敏之不置可否的微笑,转身对芳芸:“你摔人的功夫越发好了。”
曹云朗听得这句哈哈大笑,身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到地板上,溅出一个个圆印子。他看着芳芸,执着的问:“你是真不愿意?”
芳芸含笑点点头,想了一会,才说:“我还不晓得想要什么。可是——我晓得不想要什么。曹二哥,你的家庭太复杂了,我应付不来也不想再应付这样的家庭。”
曹云朗坚定的说:“嫁给我,不必理会这些琐事,你还不乐意?”
芳芸含笑摇头,道:“我才十六岁,还想上大学,还想周游世界,还想……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要自由。”话锋一转,笑道:“更何况,曹二哥是有恋人的,是一位芳名叫樱子的日本姑娘。对不对?”
曹云朗意味深长的笑,“这是两年前的旧事,难为你打听得这样清楚。”
芳芸微笑道:“女学生们最喜欢说这些,我也是无意中听到的。曹二哥,以后不要再提什么求亲的事情,好不好?”
“现在就答应我,以后自然不会再提。”曹云朗眯起眼睛打量芳芸,道:“现在我喜欢,想娶的人是你。”
芳芸想不到他这样固执,收敛了笑容,说:“我不喜欢你,更不想嫁你。”
芳芸的再三拒绝让曹云朗勃然大怒。他用力在桌上一拍。桌面上摆着的果碟、瓜子碟都跳起来。芳芸隔着狼籍的圆桌,镇定的看着他。伊万推开门闯进来,把芳芸拉到身后去,关切的问:“九小姐,要不要紧?”
曹云朗看见伊万防他好像防贼更是恼火,他从腋下拨出手枪指着伊万喝道:“滚!”
伊万耸耸肩,道:“先生,我不过是尽个保镖的职责。”他毫不在意黑洞洞指着他的枪口,转过头去等芳芸表态。
芳芸轻声说:“我们走。”还没有走两步,突然两个卫兵跑过来挡在门口。
芳芸转身走到窗边,手撑在窗台上就想跳下去。岳敏之冲上去拉住她的手,轻声说:“还有我呢!”
芳芸委屈的想把手抽出来,岳敏之怕她真的要跳牢牢捉住她的手,连着两次都抽不出来。岳敏之叹了口气放开手,问曹云朗:“你想怎么样?”
曹云朗挥手让卫兵出去,把枪插回枪套,手肘撑在桌上。他看岳敏之半天,冷笑道:“我未娶她没嫁,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岳敏之转身面对芳芸,笑问:“你愿意嫁我吗?”
芳芸迟疑了一会,轻声道:“你答应等几年再问这个问题的。”
岳敏之微笑着:“你要现在答应就不是。我很想现在就娶你,可是我愿意等你过几年再给我回答。”
曹云朗直直的看着芳芸,说:“我不会等。芳芸,我会让你自己要嫁给我。”
伊万老实不厚道的笑出声来,芳芸瞪他一眼,嗔道:“伊万。”
岳敏之轻轻拍拍芳芸的肩,说:“这顿饭是吃不成了,我送你回家去罢。”他和李书霖对个眼色,和伊万护着芳芸前后出去。
李书霖看一眼无辜的站在一边脸色发白的苏小姐,笑道:“卫兵来一个人,送苏小姐回家。苏小姐,让你受惊了,改天我请你吃饭陪罪。”
苏小姐咬着嘴唇轻轻嗯了一声,跟着卫兵走了。李书霖关上房门,想想又开了门,对留下的另一个卫兵说:“快去取衣服来给你们二少爷换了,快去。”他把人都打发了,才说:“上海的小姐们有那样多,生得比芳芸好的,性子比她温柔顺从的多得是。你又为什么在一棵树上吊死?”
曹二公子在桌子上恨恨的拍了一下道:“明儿我就到樱桃街去求亲!”
李书霖抽出一根烟卷咬在嘴里,他敲敲桌沿,笑道:“俞家分家时,听说芳芸闹场,俞家老太太把她从家谱除名了,算不得俞家人。她甚至算不得中国人。不过俞家要面子,不肯和外人说罢了。她先住在栖霞里,后住在祥云公寓,都是自家说了算,父亲和继母根本管不到的。”
曹云朗愣了一下,皱紧眉头,道:“俞督学是个没主意的,俞家怎么可能总由着年轻小姐这样胡闹?老太太不是还在?家谱除名算什么?再添上就是了。”
李书霖叹了口气,说:“她有洋律师办理的监护权转移。你也晓得芳芸的表哥是花旗银行的大班亚当。上海滩的事体,有几件能绕过这些洋大人?”
曹云朗冷笑道:“现在是惹不起,将来可难说!总有一天我们能把这些洋鬼子从中国的土地上赶出去。”
“难呐。咱们别说这个。”李书霖靠在椅子背上,叹口气道:“你也是不走运,明明比令兄强几倍,偏偏过继到二房。上回还听立夫说,大帅前几天提到令兄就摇头。”
曹云朗摸着下巴上新生出的新胡茬,冷笑着:“大哥到处在军备上捞钱,大帅让他管,他拿着钱在德国转了一圈买回来半船不能用的旧枪炮,倒是带回来个崭新的德国姨太太。这个笑话都传到南京了。大帅马上就要竞选大总统,怎么会不生气。”
李书霖笑道:“原来如此。”说完这句,他擦燃火柴头,低着头专心吸烟。
曹云朗也是聪明人,李书霖话一说完他就明白李书霖的意思是叫他不要因为一个女人闹和他大哥一样的笑话。他板着脸不讲话。李书霖给他一只烟卷,他擦断几根火柴,才点燃烟卷。
门突然开了,俏生生的苏文清站在门口,朝着曹云朗的方向伸出拳头。把拳头慢慢松开,露出掌心的那枚戒指,微笑道:“是我捡到的。”
曹云朗看了她一眼,喊一声卫兵。一个卫兵进来从苏文清手里拿走戒指送到曹云朗面前。曹云朗把钻戒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问李书霖,他说:“我家的小姐们没有不爱这个的。这样的火油钻她都不正眼看,是为什么?”
李书霖情知芳芸是真没有看上他,不过还是附合他:“是呀,是为什么?”
苏文清抿着嘴笑起来,轻声说:“一来俞小姐年纪小又任性,旁人对她百依百顺惯了,不晓得曹公子求亲的诚心。二来俞小姐不见得是不喜欢,女人总是口是心非的多,明明心里是肯的,嘴上偏要说不。”
“真是这样?”曹云朗疑惑的问李书霖。
李书霖笑眯眯的看着苏文清,说:“苏小姐,是这样的?”
苏文清微笑点点头,道:“有时候是的。”她的回答很狡猾,和没说一样,逗得李书霖哈哈大笑。曹云朗捏着戒指吩咐卫兵:“今天有劳苏小姐,你送苏小姐回去。”
李书霖站起来:“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是吃不成饭的,我送苏小姐回去罢。苏小姐,请。”
苏文清温柔的点点头,对曹云朗说:“曹公子,再会。”
李书霖陪着苏文清下楼,问得她家住址把她送回去。他猜岳敏之必定还在芳芸那里,径直回到祥云公寓。
果然岳敏之系着围裙和芳芸一起在灶间里忙碌。灶间烟雾缭绕,李书霖在门口止步,皱着眉说:“这样大的油烟,你们做什么?”
“炸熏鱼啊。”芳芸手起刀落,把蒜苗碎成数段,“还我有蒜苗炒腊肉。霖哥最喜欢的。”
李书霖指着芳芸笑,“你是无事献殷勤,有话直接问罢。”
芳芸笑道:“我哪里有什么话要问的。不过是搅了霖哥一顿饭,赔罪罢了。”
李书霖笑道:“多谢搅和。曹二少叫我帮曹大帅筹军饷,许诺将来给我一个好职位。我正愁脱不开身呢。”
岳敏之皱眉想了一会,问:“难道曹大帅又要打战?”
李书霖笑嘻嘻看着芳芸说,:“打来打去还不是外国人当家?理他们做什么,做你的寓公就好。倒是芳芸今天让人大吃一惊呀,我就不晓得你还会摔人。”
芳芸微笑道:“我大表哥小时候被绑架过,后来托人救回来,外公就请师傅教表哥们咏春拳。我们几个女孩子顺便也学了防身术。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到底也没有什么用处。”
“我看用处大的很。”李书霖笑道:“曹老二都叫你摔愣了,忘了军饷的事。我趁着送那位苏小姐就跑了。对了,敏之,这位苏小姐很不安份哪。”
“以前我没注意。”岳敏之满不在乎的说:“明天就炒她鱿鱼。芳芸,别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芳芸好笑的对他眨眼睛,说:“我几时和她一般见识?不过看她对着你的神情,很像我家那位颜姨奶奶,所以我看见就讨厌。”
提到颜如玉,李书霖微微皱眉,对岳敏之说:“丘老七好像现在在卖鸽牌炼乳。”
岳敏之笑道:“早晓得了,我们擒鸽炼乳每罐比他们的便宜三分钱,比其他国产的牌子贵三分钱。现今虽然卖的还不太好,不过——芳芸,你觉得我们的东西和鸽牌的比怎么样?”
“差不多吧。”芳芸沉吟一会,笑道:“不过现在不都是时兴用国货么,我看岳大哥在罐子上印的国货两个字很好。等大家都晓得,一定会卖的比鸽牌的好。”
岳敏之笑道:“那是肯定的。我已经和好几家报馆约好,都说中秋节那天登广告。芳芸,你的小店也是那天开张?”
芳芸笑道:“那天开张来不及了,我正好请了假的,明天不用上学,明天就开张。”
他两个人说来说去都不提曹云朗求婚的事。李书霖好笑的看了他们一会,道:“你们就不问问芳芸拒婚的后果?”
芳芸看一眼岳敏之,笑道:“那个人死皮赖脸的,我不要理他。”
岳敏之笑道:“都明白说开了,不理他也就是了。曹大帅想当大总统,他想当曹大帅的接班人,娶芳芸有什么用?”
李书霖笑道:“怎么没有用?一来拉拢胡家,二来嘛,芳芸,你晓不晓得那个亚当表哥的本事?”
芳芸歪着头想了想,说:“他不过是到中国来淘金的,又没有野心当大总统。”
“如今在花旗银行存钱的人是最多的。难道是曹大师想借钱?”岳敏之冷笑几声,说:“和外国人借钱打中国人,闹出来他是想曹大帅早日下台么?”
芳芸平常并不关心时事,听他们这样说才算想明白,笑道:“我就说呢,这位曹二公子又不傻,偏要装出一副情痴的样子要娶我,原来是存了这个想头。可惜他想差了,亚当是我姨表哥的表哥,不过受姨娘和舅舅的请托照应我罢了。”
“我瞧他对你的事上心的很。”岳敏之一边嘀咕一边把盘子里的鱼块拨进油锅。滋滋啦啦的声音盖住他的话,芳芸假装没有听到,一边切腊肉一边微笑。李书霖退开几步,想想还是站在门口,抱着胳膊看他两个忙碌。
伊万牵着莎丽进来,看见屋子里有外人,把莎丽拴到阳台上去,回来在灶间门口看了一眼,说:“蛮有夫妻过日子的派头。”
芳芸手里的刀在刀板上重重一剁,伊万一缩头,说:“阿拉回家吃饭去。”
芳芸连忙喊:“等一下!”从灶台上搬过一只大海碗,是满满一碗垒得高高的熏鱼块,“这是带给你太太的。”
伊万笑嘻嘻接过来,满意的凑近鱼块嗅香味,说:“她一定会喜欢的,谢谢九小姐,吃过晚饭我就回来。”
芳芸笑道:“明天早上过来罢,晚上让莎丽在客厅睡。”
岳敏之皱眉道:“莎丽可不是会咬人的看门狗。”
芳芸啐他一口,嗔道:“莎丽也不过只咬过丽芸妹妹一次,平常好的很。”
岳敏之咳了一声,微笑不语,李书霖站在边,看他们甜甜蜜蜜的话家常,也不觉微笑。
到了吃饭的时候,唐珍妮满面疲惫的来了。吃过晚饭李书霖和岳敏之一起告辞,唐珍妮因为芳芸的小店明天要开张,索性留下来住一晚。
第二芳芸早起,由伊万陪着先去店里。唐珍妮睡到中午才起来,怕李书霖今天会来,细心化了淡妆,穿着最时兴款式的紧身旗袍,捡了芳芸首饰盒一对白玉兰的耳坠戴上,端坐在沙发上抽烟,明星派头十足。黄妈走来走去,对唐珍妮满意又有些惋惜的说:“我们太太生的就是好。”
唐珍妮笑道:“我哪里生得好?芳芸是不肯打扮,收拾起来可不比楼上那个丽芸差。”
黄妈笑起来:“俞家的小姐们里头,我看也只有七小姐和九小姐最招人疼。七小姐是命好投胎到好人家,父母兄弟齐全。我们九小姐,啧啧……咦,这个时候有人敲门?”黄妈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位身量苗条的陌生小姐,第一眼看到唐珍妮,眼神闪烁了一会,惊喜的喊:“唐宝珠,你怎么在这里!”
唐珍妮掷下烟卷,笑道:“苏文清,是你?几年不见,快进来快进来。”
苏小姐笑道:“这是你家?”
唐珍妮道:“这是我小表妹家,你认得芳芸的?”
苏文清头,眼中隐隐泛出泪光,说:“我得罪了俞小姐,是来和她赔罪的。”
50、婚约
唐珍妮愣了一下,笑着吐了一口烟,“苏文清,你还是老样子。你倒是说说,你怎么得罪我们九小姐了?”
黄妈捧着茶壶过来,边倒茶边唠叨:“我们九小姐待我们这些下人一向都蛮客气……”
“哎呀,苏小姐是岳先生工厂的职员,不是下人。”唐珍妮横了黄妈一眼。黄妈笑呵呵抱着茶壶回灶间。
连个佣人都会指桑骂槐,苏文清的眼睛饱含着两泡眼泪,她抽出手帕,“我也不晓得我哪里得罪她了。昨天岳少喊我陪她逛工厂,转了半圈她把岳少喊了去。今天早晨我去上班,就莫明其妙被辞退了。”
唐珍妮抱着胳膊,笑看着她,“早晨没了工作,中午就能找到俞小姐家来,苏文清你真是好本事,你真是和小时候一样。”
苏文清拿着手帕擦拭眼睛,轻声抱怨道:“宝珠,小时候那些事情亏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我是真需要这份工作,你替我向俞小姐求求情吧。”
唐珍妮摇头,“谁辞退了你你就找谁去,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真是拎不清!”
“唐宝珠,不要以为你当了电影明星就可以欺负人!”苏文清用力一甩手帕,恨恨的说:“你也不是这里的主人,没有权利请我出去。”
唐珍妮打了个呵欠,好笑道:“好好,我没有权利,我不管你。黄伯,你去喊有权利的人回来,就说有个不速之客苏小姐来了。”
黄伯依言去把芳芸请回来。芳芸一进门厅看见是苏文清,就走到电话机边给岳敏之打电话,说:“岳大哥,你差你们女职员到我家里干嘛来了?”
岳敏之的声音有些惊诧,“又是那位苏小姐?我来我来,一会就来。我的贺礼收到了?主人留饭否?”
芳芸想到摆在店门口祝贺开张的那两个大鲜花牌,脸上不由露出微笑。她握着话筒轻轻啐了一口,说:“我家几时不给你饭吃了,快来。”
芳芸挂断电话,转身微笑道:“苏小姐,我不晓得你为什么要到我家来,已经去请你们岳老板来了。你有什么话不妨等他来了当他面讲。我忙的很,就不招待你这样的客人了。”
芳芸说完话就转身进了卧室,唐珍妮瞟了一眼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苏文清,拿着茶杯慢慢喝茶。
过得一会,芳芸重换了一身鸭蛋青的软缎衣裳出来,头发重新梳过,两只辫子在脑后盘成S形的发髻。在苏文清眼里,就是一副不懂事的有钱人家女学生模样,她坐在沙发上掂量了半天,还是决定留下等岳敏之来。
芳芸笑嘻嘻的在客厅里收拾书桌,整理书架,正眼都不看苏小姐一下。
再一次被当成空气人,苏文清僵坐在沙发上,紧紧地抿着嘴,固执的捏着一方手帕,就是不肯走。
因为唐珍妮在这里,芳芸估计李书霖也会来吃中饭,她到灶间看菜不大够,就喊黄妈去买菜。芳芸家里连她自己一共只有四个人。伊万要帮着看店,方才黄伯去喊她回家,要替她在店里帮忙。黄妈再去买菜,洗汰烧自然是芳芸自己来。
芳芸拉了一条大围裙系在身上,把跟进来的唐珍妮推出灶间,笑道:“好珠姐,你难得清闲一天,歇歇罢,我烧几个你爱吃的小菜好勿好?”
唐珍妮含笑点头,顺水推舟到客厅坐下,拣了张《申报》看,翻了几版,觉得不太应该冷落苏文清,就分了几张丢给她,说:“喏,这几张登有招人启示,不要说老同学不理你。”苏文清有些恼怒的接过报纸,硬绑绑的回了句:“多谢侬。”
唐珍妮笑了,道:“你家老太爷身体还好啵?”
“好的很。”苏文清的神情有些松动,她咬着薄薄的嘴唇,向灶间的方向张望几眼,压低声音问:“俞九小姐怎么一个人住?”
唐珍妮抖了抖报纸,笑道:“谁说她一个人住了?这一层楼都是她们家的。”
苏文清吐了一口气,紧绷绷的身体松驰下来,她软软的靠在沙发背上,说:“原来这样子。俞家几时这样有钱了?”
唐珍妮笑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呗。倒是你们家,这几年听说每况逾下,是不是?”
苏文清冷笑两声,说:“你也晓得我家境况不好,你说,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苏文清的神情激动,她把报纸摊在茶几上,声音尖了起来,“我就是要来问问,为什么要把我辞退!”
唐珍妮有些无奈的看着她,说:“你跑错了地方。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你的老板?你跑来问老板的朋友,你觉得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的老板还肯用你?”
苏文清语塞,好半天才说:“你觉得是这样么?”
芳芸端着一盘红袍花生送到客厅给唐珍妮零食。苏文清用力挤出一个微笑来,问她:“俞小姐,你为什么恼我?”
芳芸笑道:“苏姐姐,这话要我问你了,我和你不过见过一面而已,我为什么要恼你?”她放下盘子又进了厨房。
苏文清叫芳芸问愣住了,她扁了扁嘴想再问芳芸,芳芸已经走开,唐珍妮又不理她,她只好呆呆的坐着。
唐珍妮到底忍不住,过了一会,看着苏文清,快活的说:“几年没有看见你吃亏的样子,我倒是怪想的。”
苏文清瞪了她一眼,恨恨的站起来,又缓缓的坐了回去,把手帕搓成一个球又展开再搓成一团。
唐珍妮照旧举着报纸,一边看报一边偷偷笑。苏文清坐在她对面,几乎要把一张崭新的手帕揉成旧手帕。偏偏屋子里两个女人,一个忙着做饭,一个忙着看报,都不肯理她。
岳敏之自然是和李书霖一起过来吃中饭。看见苏文清,他两个人不约而同皱了皱眉。岳敏之抢在李书霖前头踏进客厅,问:“这是苏小姐?苏小姐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苏文清站起来,手足无措的捏着手帕,结结巴巴说:“我……我是来和俞小姐陪礼道歉的。”
芳芸端出一大盘红烧排骨放到餐桌上,笑着说:“岳大哥,你的这位前职员还问我为什么恼她。你们说我要怎么回答?”
岳敏之笑起来,说:“跑到不恰当的地方来问这种傻问题的糊涂蛋,也配拿人家的薪水做事?苏小姐,你对被辞退有什么问题可以回工厂找王襄理,这里是私人地方,恕我不谈公事。”
苏文清恨恨的看了芳芸一眼,低着头慢慢出去。
李书霖朝着门的方向移了两步,唐珍妮察觉得到连忙说:“嗳,李大少,苏小姐是我高小的同桌。”
唐珍妮这样说分明是不想他搭理她。李书霖立刻停下脚步,笑道:“原来是旧相识,难怪看着苏小姐面善。”他嘴上说的很客气,两只脚却好像被强力胶水粘在地板上,无论如何也不肯挪动半寸。苏文清放慢了脚步也等不到岳敏之来寻她,只得怏怏的下楼,在巷口的烟纸店买了份报纸,边走边慢慢的看。
唐珍妮有心,站在窗口张望,指着那个苗条的背影对李书霖说:“李大少,我告诉你,你要玩玩找别人,别去哄她。她粘上了可脱不掉手”
李书霖吹了声口哨,笑着说:“我几时啃过窝边草?不过,这位苏小姐分明没有看上我。”他冲岳敏之呶了呶嘴,看着半空中飞过的一只灰鸽子吹口哨。
岳敏之摇着头笑道:“她也不是看上我,是看上了孔方兄。我那里还是荒山哪,养不起展翅待飞的凤凰。”
“登上枝头会变凤凰的只有……岳大哥,你坏。”芳芸正好送汤出来,听岳敏之讲话这样瞧不起苏文清,笑得手抖,差点把汤盆打倒。她想了一会,突然跳起来啐道:“苏姐姐看上了你,你就这样刻薄人家,她有什么错?”
“我早晨问王襄理,才晓得她在我们工厂里受欢迎得简直过份。”岳敏之笑道:“听说还有两个人因为她打过架。这样不安心做事的人,凭什么让我付薪水给她?”
芳芸跺了跺脚,转身又进了厨房。岳敏之跟了进去,芳芸甩着手又出来,站在窗户边气呼呼的朝下看,她觉得苏文清走得像蜗牛一样慢,忍不住抱怨说:“她怎么还不走?”
岳敏之忍不住放声大笑,说:“你分明就不喜欢人家,还替人家抱不平。不成不成,我受委屈了,要加菜。”他指着桌上的四菜一汤说:“有你霖哥爱吃的,有你珠姐爱吃的,就是没有我爱吃的,加菜加菜。”
芳芸气呼呼跑进灶间,左手端着一盆梅菜扣肉,右手举着一碗红烧冬瓜朝岳敏之面前送,说:“拿去吃。”
恰好李书霖才给他一根烟,岳敏之夹在手上还来不及吸,两碗菜送到他手上,他去接菜,烟卷就掉到地下。李书霖弯腰去捡,一边捡一边笑。
唐珍妮啐了他一口,对岳敏之说:“岳大少,你真是对我家小表妹有意思?还是早些到俞家去提亲罢。”
岳敏之把两碗菜送回饭桌上,笑着问芳芸:“芳芸?我中秋节到樱桃街走一趟?”
芳芸皱眉,瞪他,声色俱厉的说:“你去樱桃街做什么?我费了多少力气才脱离家庭,难道你还想双手把我送回去?”
芳芸向来不笑不说话,从来没有当面这样恼过。岳敏之固然是不好接话。李书霖皱了皱眉,对唐珍妮使了个眼色。唐珍妮对他轻轻摇头,走过去搭着芳芸的肩膀,笑道:“不过说几句玩笑话罢了,你说不去就不去好啦。吃饭,吃饭。”
大家拉开椅子坐定,芳芸气鼓鼓的盯着碗筷还不肯动。岳敏之夹了一块冬瓜给她,笑道:“吃罢,忙了大半天,我就不信你不饿。”唐珍妮也舀了一勺梅干菜到芳芸的碗里,笑着说:“如今这个世道,小姐们自己主张结婚的数都数不清,就是家庭不支持也没有关系的。”
芳芸原来磨着牙生气,叫唐珍妮这句逗得扑哧一笑,啐道:“谁说我要自己主张结婚的?不过……不过我大舅舅还在美国,要提亲也要问我大舅舅提。”她说完丢下筷子,脸红似火烧,飞快的躲进卧室。
李书霖放下碗伏桌大笑。岳敏之强自镇静,夹着一块红烧排骨慢慢啃着,却是越嚼越快活。唐珍妮啐了芳芸的背影一口,放下碗筷看着岳敏之,说:“我也算是芳芸的表亲,和你说正经的。你从美国回来不过几年,芳芸也是在美国长大的,所以你们有缘。相互都能看得上。可是,这里是中国,总要入乡随俗的。你想娶芳芸,必要得到俞家许可。”
李书霖敲了敲桌子,赞成的笑起来,说:“宝珠说的很对。你是我的好朋友,芳芸是宝珠的好朋友,我不想你们两个将来因为那些事闹得不可开交。你诚心想娶我们小表妹,还是要正经到俞家提亲的。”
岳敏之耸耸肩,笑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我说过的话从来都是算数的。”
李书霖松了一口气似的,对唐珍妮说:“宝珠,敏之还真没有食言而肥过。你可以信他了罢?”
唐珍妮摇摇头,说:“你们男人都是一样,遇见一个姑娘看着顺眼,什么甜言蜜语说得天花乱坠。真等到娶亲的时候,又有不得已的苦衷。书霖,你说,我拿什么信你……你说啊?”她脸上虽然是带着笑,可是眼泪却一滴一滴落到饭碗里。
唐珍妮揩了一把脸,站起来,一言不发进了客房,轻轻把门关上了。
李书霖无奈的朝椅背上一靠,愁眉苦脸的说:“她都嫁了人了,还要怪我。”
岳敏之额头上现出一个“川”字,他拿过李书霖放在桌上的烟匣,摸出一根烟卷来。李书霖就伸手拿了过去。他又取出一根在烟匣上顿了顿,点着了用牙齿咬紧。一根烟卷已经烧到一半,他都想不起来要吸。李书霖嗳了一声。岳敏之才发现,他弹掉烟灰,说:“我第一回遇见芳芸的时候,她还是个洋娃娃一样的小小姑娘。如今她也只得十五六岁,虽然她说话做事比二十五六岁的人还要老成,可是她到底只得十五六岁。结婚的事情,她如今还接受不了,我也愿意等她几年。”
“你等得了,旁人等不了!”唐珍妮突然拉开房门,说道:“我那个老同学苏文清分明就是想钓你这只金龟婿!你今天打发得了苏文清,明朝再来一个王文清李文清,总要叫你们闹别扭,何苦来。”
“就是结了婚,想勾金龟婿的女人也不见得少。远的不讲,就是芳芸家那位姨奶奶,可是活生生的例子。”李书霖说:“宝珠,这个事他们两个都有主意,你就别搀和了。”
“我看不惯!”唐珍妮伸出一根指头,红指甲遥遥指向李书霖,啐道:“你不也是打人家姨奶奶的主意?”
“姨奶奶不过是个玩意儿。”李书霖满脸的不在意,“人家还相互换姨太太呢。我几时朝良家妇女伸过手?”
“没名没份的跟着你们男人的就是个玩意,”唐珍妮恨恨的跺脚,几乎要哭出来,“我告诉你们,没有三媒六聘,谁也别想娶我们芳芸过门!李书霖,你给我滚。”
李书霖还想讲话,岳敏之拉住了他,说:“不说了,今天她们都不快活,我们改天再来罢。芳芸,”他扬声说:“我们走了,店里少奶油和牛奶,叫伊万打电话给王襄理,我会安排人送过来的。走吧走吧。”岳敏之拉着脸色不大好看的李书霖出去。
才一开门,就从对面冲过来一个穿着旧夹袍、篷头垢面胡子拉渣的的老男人。他扑到岳敏之身上,伸出乌漆抹黑的手掐岳敏之的脖子,一边破口大骂:“骗子,把我的工厂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