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公子早年留学欧洲,拿了哲学博士后又琢磨着去美国好莱坞搞电影。寒老太爷一连几封加急电报,硬把儿子叫了回来。当年寒公子单身一人出去游学,如今却是夫妻双双把家还,娶了一洋媳妇,是个金发碧眼,肌肤雪白,胸脯高挺的犹太女人。老太爷所以急眉火燎催促儿子回来,是看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想尽快把这诺大家业传下去。不承想,儿子领了个妖精进门,顿时又气又急,一口浓痰哽在喉咙里,歪在太师椅里就昏迷过去了。老太爷临咽气前,那张乌龟壳似的老脸上涕泪纵横,喃喃地说这个家完了,要败了。
老太爷这话是有道理的,寒公子温文儒雅,性情风流,本来就不是块从商的料儿。如今,又被这么个白骨精似的女人缠上,吸骨咂髓,想不衰败也难。可是,老爷子忽略了一个事实。都说世界上犹太男人最善于经商赚钱,孰不知,犹太女子生于斯,长于斯,耳闻目染,一旦上手,其实也不软。老太爷过世,名义上寒公子接管了家业,其实背后均拜托西洋老婆全权打理。寒公子做了甩手掌柜,每天舞文弄墨,喝酒品诗,与雅士们游山逛水,玩儿得神仙也羡慕。几年下来,寒家不但国内产业没败,又把生意扩张到了欧洲,日进斗金,在当地变成了数一数二的大户。这个时候,小寒影呱呱来到人世。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寒影女高毕业了。寒公子给他当年求学过的那所大学赞助了一大笔钱, 於是寒影也留了洋。大学本科毕业,家里本来希望她再去读个商学院什么的,寒影坚决不肯,哭闹着要回家,父母只好接她回来。这个寒影,跟当年的那个寒公子一脉相传,又是个情种痴货,回国后,躲在闺房中花园里风花雪月,整天跟了言情小说里的主人公喜怒哀乐,哭哭笑笑。
寒影是混血儿,身材高挑,皮肤白里透红,长长睫毛下一双深蓝色大眼睛,像深邃的爱尔兰海洋。这样的女子,该是怎样的一种漂亮和神韵呵!那一颦一嗔,男人看了,轻者掉魂,重者可就夺命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时登门求婚者络绎不绝,胜过门庭若市。国民政府中有一位将军,据说早年是跟蒋总统枪林弹雨一块儿过来的,其大公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见寒影一面,光下聘的礼金,就是一手提箱金条。可寒影不缺钱,她父母的家业,大概得值几百箱子金条。这公子最后悻悻而回,竟然在父母大人面前寻死觅活、哭得瘫软过去,大病了一场。那位暴躁的将军父亲心疼儿子,差点儿就要发兵抢人了。
人们纷纷猜测寒影最终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有无聊记者甚至在小报上撰文说大概中国男子是不配这位天仙了,也许会远嫁欧美,寻一洋夫君罢。然而后来的事情让很多人跌了眼镜。寒影的丈夫是一位教授,也是留过洋的,在大学里教英国文学,常在报纸杂志上写男欢女爱的风情文字,赚点儿外快补贴家用。寒影独守香闺的时候,跟看教授的小说,看一次,哭一场,也有不哭的时候,那是攒着眼泪等下一部呢。寒影的父亲看女儿这么走火入魔,心说老天造孽了,这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我当年再痴,也没痴成你这样呵。
当父亲的,这担心和忧虑渐渐转成戾暴之气。一天他终于忍耐不住,怒发冲冠地跑去找那个教授,说我求您了,先生下笔时请悠着点儿吧,别这么煽情,我女儿快被你害死掉了。那个年轻教授当即涨红了脸,慌慌张张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搓着手,连连陪不是,说老先生您请坐您请坐,有话慢慢说,晚生愿听聆教,愿听聆教。
寒影父亲当下心中一动,再细细打量这年轻人,眉清目秀,温文尔雅,活脱脱当年自己的模样儿,顿时眉眼就顺了,怒气也刹那间无影无踪,于是坐下交谈。这一老一小,一聊就是小半天。临走,寒影父亲意犹未尽,说,改日,请先生到寒舍吃顿便饭如何?小伙子连连答应。
几顿饭吃下来,年轻教授抱得美人归。婚后寒影跟夫君亲昵调笑,说,到我家蹭饭也就罢了,蹭来蹭去,竟然把我也蹭了去。教授只是得意洋洋地嘿嘿笑。
星转斗移,沧海桑田,时事变迁。枪炮声隆隆响过,一些兵们开进了城,这些兵和以往那些如狼似虎、穷凶极恶的兵们不大一样,不偷,不抢,不奸。他们当中很多人看上去还都是个孩子,面颊潮红,腼腆害羞。他们爱跟人讲道理,说我们来解放你们,现在你们是主人了,现在全中国的穷苦百姓都是主人了。
寒影站在大街上,好奇地看着这些稚气未褪的兵们,她不理解“解放”是什么意思,她觉得自己很自由,不需要谁来解放,但她认为所有的人都是主人这句话很有道理。她在欧洲留学时,那边人人平等,大家都是主人。她挺高兴现在中国也开始这样了。寒影急急忙忙赶回家,跟丈夫商量,给了奶妈一大笔钱,让她回乡下养老去,其他仆人也都遣散了。
日子过着过着就起了波澜。一群人吵吵嚷嚷涌进寒影家,揪着她丈夫的头发把他给拖走了。寒影惊恐万状地远远跟在后面,来到一个人山人海的会场。人们摇旗呐喊,锣鼓喧天,像古罗马民众观看奴隶角斗一样兴奋。台上弓腰塌背站了一溜子人。有人上台控诉,被控诉的人就被打翻,然后提溜出来架到台下泥地上跪了。
寒影惊讶地看见奶妈被人搀扶上台,奶妈对着丈夫指指点点,似乎在训斥他什么。接着丈夫被人从背后一脚踹倒,几个年轻人围上去用脚拼命跺他。有一个人专拣阴部踢,边踹边恨恨地喊:“我恨死你们这些剥削阶级了,我们广大革命群众连自来水都喝不上,可我听说你们这些资本家的狗崽子们天天用我们喝的水去洗那个地方,你妈了逼的那有甚么可洗的!我就是要踢得你们大小便失禁,看你们还洗不洗!”
围观人群轰隆隆一片叫好声。有一个人大声说,二愣子哥!踢得好!说得痛快!下回揪一个资本家嫩小姐来踢!也踢她那地方。大伙儿“哗哗”笑。
寒影丈夫真的就大小便失禁了,倒不是踢的,是心理出了毛病,听不得大动静。一天,一个卖豆腐脑的小贩在寒影家门口吆喝了一嗓子:“豆腐脑,热呼的!”当时寒影丈夫正在书房里写检讨,身子一哆嗦,立刻觉得裤裆里就热呼呼的了。寒影听见小贩的喊声,急忙跑出去,卖了一碗,加了些冰糖,端到丈夫宽大的写字台前,轻轻推送过去。丈夫端起来,感激地冲妻子点点头,边吃眼泪边劈里啪啦掉进碗里。寒影看着心疼,绕过桌子,走上去,从背后轻轻把丈夫的头抱在怀里。
“咦,怎么这么臭呵?” 她问,东张西望,“是不是有老鼠被毒死在什么地方烂掉了?”
“可能是,我一会儿找找看,居民委员会派发的老鼠药蛮灵。”丈夫说。
那天,寒影的丈夫特别勤快,把家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累得满头大汗,完后又向寒影报告说死老鼠已经找到,在院子里挖坑给埋了。丈夫烧了一大盆洗澡水,像孩子一样撒娇让寒影给他洗澡,寒影抿嘴笑,把丈夫全身上下抹了香皂,细细揉搓。晚上,丈夫比平日里更温存,搂着寒影,吻她,抚摸她,说些男女情话儿,寒影满脸通红,咯咯笑。
后半夜,丈夫蹑手蹑脚起来,在客厅里,对着大衣镜,穿上西装西裤,扎了蝴蝶结,戴上圆呢礼帽,细细端详了自己半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还算满意。他悄悄回到卧室,轻手轻脚躺在熟睡的妻子身边,听着她均匀的鼻息,用刮胡刀片,把手腕的动脉割开了。
丈夫没了,家里一下断了生活来源,寒影开始一点点变卖衣物首饰家具,这些东西卖光了,去菜市场捡些烂菜叶煮稀饭就咸菜对付着过。街道上大娘们看寒影实在可怜,给她谋了一个打扫厕所的活儿,寒影挺感激。
厕所里的马桶脏极了,糊着厚厚一层大鼻涕似的东西,已经看不出原色。寒影用刀片,一点儿一点儿,把它们刮得干干净净,闪着乳白色的瓷光。在这臭气熏天的厕所里,那光,似乎有些神圣了。每个上厕所的人一进来,都突然有种怪异的目眩,小心翼翼蹲上去,却发现无法解决问题,赶紧提上裤子往家跑,有来不及的,半路上就解决在裤裆里了。
女人们被激怒了。这个骚货她是成心呵!倒要看看她能不能用这样的马桶!寒影被用茶水灌得像坏了孕,然后几个膀大腰圆的娘们儿把她拖进厕所,勒令她蹲上去。寒影哭叫挣扎,怒火万丈的婆娘们扒下了她的裤子和裤衩,把她摁在马桶上。寒影哆嗦着蹲在那儿,众人死死盯住她的下体。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寒影,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憋得满脸通红,她想证明自己能用这马桶,然而她失败了。
你们看呐!她也不行!她也用不了这样的马桶!女人们愤怒极了,她们叫喊着,冲上去扇寒影的耳光,在她身上猛拧。人群顿时乱成一锅粥,有人趁机拿走了寒影的裤子和裤衩。寒影被扇得鼻青脸肿,下面滴滴答答尿了一地。
后半夜,天黑得如同泼了墨。寒影光着下身,躲躲闪闪回到家。她把丈夫的像搂在怀里,唏唏呜呜地哭了一会儿,昏睡过去了。
清晨,公鸡嘹亮的啼鸣唤醒了寒影,她抬头看了看窗外,鲜活的太阳已经升起,院子里淡淡的雾气,阳光折射出五颜六色。寒影低头看看丈夫的遗像,他正笑眯眯地看着她,说:“你起来啦!早餐已经准备好了,要不要给你端过来?”说话间,一股浓香的咖啡从厨房里飘过来。
寒影点点头,哀怨地说:“子寒,这不公平呢!你走的时候,让我给你洗,现在,谁来给我洗呢?子寒,要不你就看着我洗吧!”
寒影起身,烧了一盆水,洒了些香水在里面,慢慢揉洗,洗完,擦干身体,换上一件浅绿碎花旗袍,穿了淡粉红色高跟鞋,坐在梳妆台前,细细化妆,梳发,描眉,扑粉,涂唇。她突然想起婚礼那一天,也是这样仔细地化妆的,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她不禁对镜微笑,一丝圆润的光在她齿间闪了一下。
现在觉得善与恶随人而生,随人而长,看人这个主体如何去调控了。悲哀的是,历史还会重演的。。。
。。。说到此突然想起:
Yuan 听说有西人Malcolm Gladwell著 The Tipping Point,颇畅销。好象就是讲怎么会有少数几个一搅和就可能有群体或社会的疯狂。(最近没空读,会很快找到一看的。或许用客观科学探索的眼光看,能稍解些悲凉无奈与愤懑)。
咱们“人”这种动物啊,有不同,有不知,有时是会有此等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