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文,作者不详
至元十九年。
府学胡同。大都。
脚步声。
刚刚走了忽必烈。来的,又是谁呢?
四年里来来去去,连他忽必烈的汉话都带上了汉人的味道。
他说,“文山先生,胡同口的树生了虫,朕是不得不砍掉了。”
他答,“嗯。”
皇帝问,“先生难道不愿意为我去看一看那颗百年老树,究竟还有没有法子救么?砍了也是可惜。”
他疲倦地摇头。“不了。”
蒙古皇帝得汉话带上了汉人的韵尾。可是蒙古皇帝的眼神依然锐利地像把尖刀。
四年了。文天祥说话越来越少,皮肤的颜色越来越淡,身上枯木的味道越来越盛。
蒙古皇帝叹了一口气,刚想说话,忽然后退了半步。
文天祥微微地笑了。黑暗的牢房内扑腾腾飞出两只蝙蝠,其中一只撞在了石壁上,落下来,死了。另一只飞出了牢狱,擦着忽必烈汗的冠冕飞了过去。
忽必烈一言不发,急匆匆地走了。
枯木的味道缭绕不去,忽然间又散开了。
“先生。”狱卒十五天一换,眼前这个来了刚刚十三天,略微有些熟络了。“先生莫睡了,起来罢。”
“是谁要来?”文天祥仍然躺在干草堆上。冬夜的星光冰冷而沉静地越过高高的小窗,照了进来。若果去找那星光却是散到哪里去了,是保准找不到的。
“……先生还是起来罢。”
是陌生的脚步声。
不是阿合马,也不是八思巴。
连忽必烈也来而复走,这是谁呢?
瘦小的身影,颤抖的声音。
“先生。”
每个人都这么唤他。
这个人的声音却有些不同。
好像对谁都可以随意信任,又好像试图掩饰却又觉得根本无需掩饰那点点骄傲的温柔。
文天祥知道自己错了。
他应该听狱卒的话,起身的。
“先生。”人影站近。十来岁的少年,说小也不算小,说男人却还未及。
文天祥起身,比他要高了半个头去。
倏忽,又矮下去。
文天祥跪拜下去,双膝着地,两手交拜合于额前。
“参见皇上。”他说。
瘦小的人影沉默了片刻。
有人搬来一把椅子,他坐下来。烛火明灭之间,他看不清楚文天祥的面貌,文天祥也看不清楚他的。
“先生为我家尽忠,我是知道的。”他的语气如此缓慢而磕磕碰碰,每说一个字都耗费很沉重的思考。
“只是,”他想继续说,却有点难以为继。“只是,事已至此,先生何必呢?”
他没有叫文天祥起身。所以文天祥继续跪在那里,双手平放在额头前面,遮住他被黑暗磨亮的眼睛。
他说。“皇上请回吧。”
“先生!”少年站起来,提高了些许口气。“先生,国已如此,家已如此……”
“皇上请回吧。”文天祥也加重口气。隐约意识到自己潜藏的责备,他加上一句。“这些事情,您……不懂。”
“我的确不懂。”少年坐回去。“我三岁就见过先生了,可惜那时候还不能认人。七岁来大都,那时候先生还在潮阳鏖战。一忽儿,五年了。”
“皇上,”文天祥想对他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他只得再一次地重复。“……请回吧。”
“先生保重。”
十二岁的少年默默地走了。
文天祥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悲伤,或者是忧愁困苦。
天光微微地亮了。
府学胡同的门口,枯树盛盛地残败着。
忽必烈的车辇竟还停在那里。
见赵显出来,八思巴迎上去。
“瀛国公。”
“国师大人。”赵显卑微地向这个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的少年躬下了身子。
“瀛国公可按照贫僧的说话讲了?”
“讲了。”
“如何?”
赵显忽然转过身去。
八思巴震动了一下。却立刻明白过来。这个男孩子的肩膀在抽动。他只好柔声安慰他。“瀛国公不必忧虑。既然如此,想必是天意不可违了。”
忽必烈汗的车辇踏着朝阳前的黑暗滚滚逝去了。
文天祥独自一个人看着新的早晨一点一点地活过来。
他心下明白,死的日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