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师东兵
张春桥回到监房后,在床上刚刚休息,医生和护士走了进来,他们打开量血压的机器,就要给他往胳膊上戴,那个医生想要说什么,被张春桥粗暴地打断了:“请你不要和我说话,我已经很累了,现在什么样的医疗都是多余的。我最需要的是休息。”
医生们并没有使他为难,见他拒绝进一步的检查身体,就草草地结束了他们的例行公事,退出了监房。他们对监管人员说:“张春桥的情绪很特别,需要你们的高度注意。据我们的经验,这样的人有自杀的可能。”
但是,这一回证明医生们错了。他们错误地认识了这样一个对象。
此刻的张春桥想得最多的不是死,而恰恰是想如何活下去?活着如何能看到他所希望的那种局面。这次法庭调查,对他的刺激真是太大了。特别是所谓红卫兵代表的蒯大富的作证,使他对当年的一系指示更有了深刻的认识。
“你别看现在的五大学生领袖口号叫得比谁都厉害,他们将来是分化的。肯定会有人经不住考验堕落下去。”毛泽东在一九六八年七月对张春桥和姚文元等人说, “现在他们已经头脑发势,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如果连我的话都不听,那么你们的话就更听不进去了吧?什么人的话会对他们有效,那就是坏人的话他们听起来顺耳。红卫兵在文化大革命的初期有很大的功劳,学生运动必须要和工人运动、农民运动相结合,这是历史的证明。、如果仅仅是在学生的圈子里钻着,肯定要走向他们自己的反面。到了资本主义复辟的时候,他们还会把斗争的矛头转向我们。这一点你们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现在的事实不正是这样吗?
这个蒯大富,他曾经对他抱有很大的希望,没想到他会在法庭上用那一种敌视的语气和嘲弄的语言来说话。这太使他感到意外了。
他曾经研究过这个学生领袖的全部情况:蒯大富生于一九四五年,他的父亲是江苏省滨海县一个普通的农村干部,父母亲都是共产党员。他在家里是老大,还有五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一九六三年九月,这个农民的儿子考上了北京清华大学工程化学系,成为一个大学生。
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毛泽东批准的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广播并发表后,蒯大富也积极响应了毛泽东的号召,起来造反。在刘少奇的指示下,以叶林和王光美为首的工作组进驻清华大学后不久,蒯大富认为这个工作组没有代表他们的利益,所以再次奋起,提出了要让工作组滚蛋的口号。薄一波在六月十九日指示说: “蒯大富要赶工作组,是不要党的领导。这样的牛鬼蛇神跳了出来。我们正好反击。”于是到了六月廿一日,蒯大富在张大字报上写下了这样的批语:“革命的首要问题是夺权斗争。从前权在校党委手里,那我们每个革命左派就应该考虑,这个权是否代表我们,代表我们则拥护,不代表我们则再夺权。”
王光美听了汇报,马上指示:“蒯大富要夺权,夺谁的权?夺共产党的权!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反革命吗?如果我们不和他展开斗争,那我们的工作组还呆在清华干什么呢?”
薄一波亲自打电话给工作组组长叶林,布置反击的具体办法。
一九六六年六月廿四日,叶林在清华大学学生集会上发表讲话说:“目前有一股风,是阴沟里冒出来的风,那就是敌人肆无忌惮地攻击工作组,反对工作组。我在这里再一次宣布:工作组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派来的,反对工作组就是反对毛主席。反对毛主席不是反革命又是什么呢?所以大家要擦亮眼睛,坚决同蒯大富划清界限,坚决同他展开斗争。”这下会场大乱。
刘少奇听取了汇报后,马上指示王光美等人:“清华的反蒯是正确的,不把这样的人打下去,我们的运动就不能健康地向前发展。对蒯大富这样的反面教员,你们就是要紧紧抓住不放,让他交出后台来嘛。”
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反蒯斗争就在清华开展起来了,蒯大富在多次被揪出斗争以后,要求到中南海喊冤被拒绝后,宣布绝食,以死抗争。
张春桥从一个简报上看到了这个消息,马上对江青说:“薄一波等人的这些做法太过分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学生,怎么能成了反革命?再说,毛主席并没有什么工作组,他们这样干,不是明明白白地压制学生运动吗?我看蒯大富起码不是反革命。”
江青说:“清华大学是刘少奇同志亲自抓的点。中央有个规定,刘少奇的点,中央文革小组不能随便去清华领导运动。但是那里的情况可以随时向主席报告。”
一九六六年七月十八日,毛泽东从南方回到北京后,康生和张春桥等人亲自向毛泽东汇报了清华大学的情况,其中蒯大富问题成了清华大学的一个重要话题。毛泽东气愤地说:“蒯大富要是成了反革命的话,那么整个北京的革命派都应该杀头了。什么工作组,我看就是为了控制整个运动的,是保黑帮的。这次运动就是不能用派工作组的办法。你们仔细再做一些调查。看看派工作组究竟有什么好处!”
毛泽东指示工作组统统撤出去的决定通过后,以李雪峰为首的北京市委要于一九六六年七月廿九日召开全市大中学校文化大革命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康生根据毛泽东的指示说:“可以找人把清华大学的蒯接来参加大会。”刘少奇坚决反对,说:“蒯大富怎么能成了积极分子呢?他不能参加会议。”康生说:“他最先起来造旧党委的反,为什么不是积极分子?我看他最有资格参加会议。”刘少奇说:“你对清华大学没有做过细致的调查,你是没有发言权的。”康生拍着桌子说:“工作组把人家的团籍开除,在大会上进行围攻,这叫什么辩论!不许蒯大富上中央告状,起码是不符合国法和宪法的。这样的人就是积极分子,我坚决主张把他接来参加会议。这就是对他的一种支持。”
于是,康生派王力和关锋亲自去把蒯大富接来,参加了这次会议。
张春桥看望这个学生时,特地说:“你是毛主席把你解放出来的。如果没有毛主席的革命政策,也就不会有你的今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是要置你于死地的。”
当时,蒯大富连声高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当蒯大富解放后,组织了新的红卫兵,名称叫井冈山兵团,后来组织成“红卫兵第三司令部”,成为全国很有名气的造反派组织。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初,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央势力和刘少奇等人的矛盾日益尖锐化后,毛泽东下了整垮刘少奇的决心。这时,张春桥想到了那个蒯大富。他在中央文化大革命小组会议上对江青等人说:“我们就是要用蒯大富这样的小鬼打倒刘少奇这样的大鬼。该给蒯大富等小将们放放手了。”
陈伯达马上就说:“派工作组的怀仁堂会议主要就是刘少奇和邓小平他们两人搞的。北京抓在他们手里,他们想搞一个样板,把全国搞成了白色恐怖。有不同意见的人。他们就千方百计地要把他们打成反革命和右派。清华大学的那个蒯大富完全失去了自由,要到中央办公厅去谈问题,还有两个人押着去谈,可见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春桥同志的建议很对,完全符合主席的思想。”
所以才有了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八日,张春桥约见蒯大富那一次谈话。
张春桥反覆回想,记起了那天的情形。但不是张春桥主动地约见他,而是蒯大富几次打电话,说是有重要的情况报告。张春桥请示了江青和康生以后,才和蒯大富定了时间。那天下午,蒯大富一见到张春桥,马上送了一大包材料说:“现在清华的形势很好,包括刘少奇的女儿刘涛都揭发出了刘少奇的大批问题“,我们怀疑这个家伙还要继续进行反扑,和我们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清华的一些人在继续整理中央文革的黑材料,目的就是要继续掀起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逆流。我们希望中央文革给我们下达战斗任务。请春桥同志转告江青同志和毛主席,我们三司誓做中央文革小组的铁拳头。你给我们下达战斗任务吧。”这时,张春桥才说:“你们既要做好胜利的准备,也要做好失败的准备,特别是刘邓那些人上台的准备。这场文化大革命既然是革命,就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形形色色的阻力。这次的阻力是很可能要在一定的时候和情况下得势的。”
蒯大富拍着胸膛说:“请中央首长放心,我们不怕!”
张春桥说:“中央那一两个提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人至今仍不投降,他们在用各种花招向中央文革和毛主席进攻。你们能眼看着他们的破坏活动而熟视无睹吗?你们革命小将应该联合起来,发扬彻底革命精神,痛打落水狗,把他们搞臭,把他们在历史的各个时期的问题和罪行统统都揭发出来,调查清楚。不要使毛主席亲自领导和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半途而废。”
蒯大富当场保证:“请春桥同志放心,我们一定要听中央文革首长的话,把这场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保证不让这场革命在我们手里而失败。”
现在,当年的这个小将已经不记得他的话了,而把一切都推到了自己身上。好像打倒刘少奇的起源和原因,就在于自己和蒯大富的这次谈话。简直是笑话,天大的笑话!张春桥一边在监房里散步,一边出神地思考着当年的往事。他想起了蒯大富那批学生领袖们到了后来,发展到自行其是的地步,任意把中央的一些机密活动公开,甚至把打倒的对象随意升级。还在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廿三日,张春桥在接见三司的代表时,就说:“回去告诉你们的蒯大富同志,你们要好好地学习毛主席的《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反对自由主义》、《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关于重新颁布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训令》这些文章。只有把你们的队伍好好地整顿成为一支有纪律、有觉悟的革命中坚,你们才有可能在新的斗争中经受得住考验。否则你们一定要成为自己的反面的。”
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对大中学校革命师生进行短期军政训练的通知》,传达了毛泽东的一个批示:“派军队干部训练革命师生的方法很好。训练一下和不训练大大不一样。这样,可以向解放军学政治,学军事,学四个第一,学三八作风,学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加强组织纪律性。驻京部队训练革命师生的经验很好,很有成效,应当在全国推广。”张春桥对蒯大富等人说:“你们要成为落实毛主席指示的模范。革命左派如果不进行学习,不讲究斗争策略,就会变成极左派了。”
这些话,蒯大富是一句也记不起来了。他只会到了生死考验的关头把所谓的责任推给了他们认为可以推给的人,以解脱他们自己。张春桥愤愤地想道。
张春桥不停地在监房里散着步,走过来再走过去,思维一直在毛泽东讲过的话语里转悠。他在暗地问道:“毛主席亲自领导均文化大革命难道果真就这样失败了吗?中国难道真要走一段苏联走过的道路吗?”
他想起了毛泽东在一九五六年十一月的一次谈话:
“苏联大反斯大林,吹起了全民国家和全民党的谬论,好像无产阶级专政可以不要了。这就变成了修正主义。马克思主义关于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学说,是工人运动经验的总结。但是,除了只存在七十二天的巴黎公社以外,马克思和恩格斯并没有亲自看到过他们所毕生努力争取的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实现。俄国无产阶级在列宁的领导下,在一九一七年实现了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接着又胜利地建设了社会主义。科学社会主义从此由理论和理想变为活生生的现实。但是苏联的革命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在一九一八年到一九二零年,他们经受了十四个资产阶级国家的进攻。早期的苏联,经历过内战、饥荒、经济的困难、党内宗派分裂活动的严重折磨。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决定性时间内,在西方国家开辟第二战场之前,苏联曾经独立经受了并且击败了希特勒和他的伙伴们的几百万军队的侵略。所以,苏联提供的革命和建设的经验是我们必须牢牢地吸取的。”
什么是苏联的基本经验呢?
张春桥从他的历次谈话和所发表的文章里认为主要是五条:
(一)无产阶级必须要有依靠先进分子组织起来的党。这个党必须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指针按照民主集中制建立起来,密切联系群众,成为真正的先进分子的领导核心。
(二)无产阶级在这个党的领导下,联合劳动人民,从资产阶级手里夺取政权。
(三)在革命胜利后,无产阶级在共产党领导之下,以工农联盟为基础,建立对地主、资产阶级的专政,镇压一切反革命分子的反抗,实现工业的国有化,逐步实现农业的集体化,从而消灭剥削制度和对于生产资料的私有制度,消灭阶级。
(四)无产阶级必须实现有计划地发展社会主义的经济和文化,提高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并且积极准备条件,为过渡到共产主义而奋斗。
(五)无产阶级和共产党领导的国家,坚持反对帝国主义侵略,承认各民族平等,维护世界和平,坚持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的原则,努力取得各国劳动人民的援助,并且努力援助各国劳动人民和被压迫民族。
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苏联的十月革命的道路。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就是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和发展。可是,现在这个革命如同存在了七十二天的巴黎公社和苏联近四十年来的经历一样,都失败了。这是为什么呢?
张春桥在十几平方米的监房里走呀走,走呀走,永远走不出去,永远没有最后的目标和最后的结尾。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一种历史的规律,他在反覆地思考和问自己。最后他还是用毛泽东的一句话做了总结:“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但是,他也知道,他所讲的这个胜利实际上是遥遥无期的。
“张春桥,你们在文化大革命中鼓吹的武斗,搅得全国不得安宁,这样下去怎么能不出问题呢?你好好想一想,你们之所以到了这个局面,除了华国锋是出自于自己的利益和私有目的外,其余的人都是出自对你们的痛恨。这个教训难道不应该仔细的反思吗?”监管人员看到张春桥只是自己在监房里散步,忍不住对他说。
这倒勾思起了张春桥过去的往事: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六日,张春桥陪同周恩来、陈伯达和江青等人参加“首都中学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誓师大会”的时候,江青在讲话中宣布解散“西城区纠察队”等镇压革命的非法组织的时候说:“这一小撮坏人大搞武斗,打人、抄家,是法律所不能容忍的。没有无产阶级专政,就不能有无产阶级的大民主。因此,对于社会上的一小撮杀人犯、打人、破坏革命的一小撮坏人,就是要坚决地施行专政和镇压。”
张春桥也说:“凡是搞武斗的人,都是要隐瞒他们的反革命目的的人。真正光明正大的人是不会搞那些违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坏事的。”
第二天,即十二月十七日,周恩来、陈伯达、江青和张春桥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召开的“为夺取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新胜利誓师大会”上讲话时,江青再次说:“敌人是不会自动地退出历史舞台的。他们有各色各样的代表人物,有的在幕前,有的在幕后,特别是一些反革命的幕后人物,我们必须要高度注意。他们煽动武斗来要挟我们,用武斗这种形势来镇压造反派,这是当前一小撮阶级敌人和走资派玩弄的花招。我们必须揭露。”
张春桥在会上也说:“敌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有选择武斗才能挽救他们失败的下场。其实,这也只能是他们的垂死挣扎而已。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对这类社会现象进行阶级的分析。绝对不能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阴谋得逞。”
正是他们为了粉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的阴谋,经过中央文革小组的研究,他们制定了一九六六年的《六·六通令》。张春桥记得。他当时在上海宣读那个通令的时候,特意讲道:“为了维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秩序,维护无产阶级专政的权威,保护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大民主,保护大鸣大放大字报的正常进行,纠正最近出现的打、砸、抢、抄、抓的歪风,防止反革命分子和坏分子混水摸鱼,乘机捣乱,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联合颁发了‘六·六通令’,要求对抢夺、窃取、破坏国家设备;侵占、砸抢、破坏国家财产;肆意挑起武斗,到处打砸抢抄抓的肇事者和背后的挑动者进行处理。我们上海的无产阶级革命派一定要积极地响应中央的号召,掀起一个贯彻‘六·六通令’的高潮,坚决地对一小撮挑动武斗的坏人实行镇压,保护人民群众的大民主,保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
现在,他们掌了权,把一切莫须有的罪名都推到我们身上来了,这只能说明了他们的无耻和卑鄙,而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张春桥这样从心里暗暗地骂道。但是,他没有从正面来回答监管人员的问话。
他依然是在没完没了地走着,走着,不停地走下去。实在太累了的时候,他才坐在床上,静静地想着另外的话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