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师东兵
一九八零年十一月二十日一早,张春桥就起了床,开始在临时的囚房里散步。准确地说。昨天一晚上,他几乎就没有睡觉。他的大脑一直在思考着问题。他已经知道了,这天将是一个令全国人民,当然尤其是他永远难忘的日子。今天他和江青等人就要接受所谓特别法庭的审判。这场他称为是反革命的闹剧的审判究竟要怎样开场呢?他在盘算着今天的开庭中可能会出现的问题。他很希望在这天会出现他所希望的一种局面,但是,很难呀!
表面上,他很镇静,如同原来一样。其实心里就像沸腾的开水,不停地上下翻着。他在想,今天的开庭,会不会见到江青?如果见到江青怎么办?需要不需要说几句什么话?考虑来考虑去,他决定还是什么话都不说,任凭当局随意处理吧。到了法庭上,面对数以千计的听众,最好的武器就是压根儿不理睬法庭的任何动作。这就意味着自己目无他们这伙乌合之众,或者说自己就根本不承认他们有权可以审判自己!吃了午饭,自己刚小睡了片刻,就被提押到轿车里,朝特别法庭的方向驰去。
下午三点的钟声刚刚敲过,设立在北京正义路一号的最高人民法院特别法庭的审判正式开始。这场举世瞩目的审判,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次,中国人民也希望这是最后的一次。这样的日子多了,并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情……
这时,早就坐在旁听席上的近千人,纷杂的议论声逐渐地安静下来,当江华宣布法庭的组成人员时,大厅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人们一个个伸长脖子,想象着当年的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政治巨头们今天的风貌。这种即将揭晓的时候,就像一种特强的磁力,吸引着在场的所有的人。就连参加审判的人员,也多少显得有些忐忑不安了。在场的有一些人早已听说了张春桥在监狱里以沉默为武器进行抗争的传说,他们今天倒想一领这位理论家的丰采。
三点零三分,江华庭长宣布:“传被告王洪文到庭!”
随着令下。王洪文在两名法警的押解下,从候审室走了进来。这位被张春桥发现和一手提拔、推荐的所谓希望之星,早已失去了当年的光色,他的头被推成立平头,耷拉着脑袋,满脸霉气,精神不振地出现在久违了四年时间的人们面前。随后是张春桥的老搭档姚文元。可以看出,他是强打着精神尽力挺着出庭的。他的眼光不敢在众人中扫视,迈着惊恐的步子出现在人们面前。在江腾蛟、邱会作、吴法宪、黄永胜、陈伯达、李作鹏依次站进了各自的被告席后,张春桥出来了。人们的目光一下子对准了他。
他,扬起蔑视一切的黄腊腊的面孔,身穿一件中式黑棉袄,敞着领口胡子拉杂,微眯着眼鲭,似乎是满不在乎地走进了审判大厅。从他的表情里,人们可以感受到他的愤怒、不平和嘲弄。这时,人们轰动了:“张春桥没有变,他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你看他。根本不服气,完全是在傲视法庭!”
最后进来的是江青。她和张春桥有所区别,也和所有的被告不同。她俨然一副挑战者或得胜者的姿态来到法庭。看她那副表情,她不像到法庭来接受审判,而是像当年那样来接见看望她的各界人士来了。用她的话来讲:“我要吃得饱饱的,把身体锻炼好,绝不在他们面前倒下去!”十七年前,她和张春桥决定要给她所说的修正主义一个摧毁性的打击时,说过一句话:“也许我们要受伤,甚至被他们押上法庭。那对我要昂首挺胸,以最后胜利者的姿态来接受历史的鉴证。”不料到现在,她的预言实现了。
江青和张春桥,在这天的法庭里,成了两个最引人注目的角色。
张春桥看到江青时,仿佛电传了一下,嘴角微微蠕动着,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了出来。但是,眼神的意思是充分表达了。他朝她点点头,她也向他示了示意,算作互相鼓励吧。江青从他嘴角流露的微笑里,看出了他的所谓勇敢和坚强。他在暗暗地赞赏:“春桥,好样的,像个马列主义者的样子。哪怕就是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坚持我们的信仰和理想。我们的事业是一定要胜利的。”
下午三点十八分,江华宣布宣读起诉书。这时,张春桥才明白,今天的开庭,大概就是这样一项内容。他们利用这个机会,再一次地来公布一下所谓我们的罪状罢了。不过,在他看来。这次罗列的条款,基本上接近了事实了。不过,所谓的罪状,应该是自己的功劳。他对自己所干的一切,并不后悔。
这时,特别检察庭庭长黄火青开始宣读:
张春桥微闭眼睛,认真地听着这份断定要载人史册的奇文。他统计过,《起诉书》共分四个小标题,即:“诬陷、迫害党和国家领导人,策动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迫害、镇压广大干部和群众”;“谋害毛泽东主席,策动反革命武装政变”;“策动上海武装叛乱”。这四个标题里,除了第三个标题里没有自己的所谓罪状外,其他三项都有自己的内容。哼,同修正主义斗争,“迫害”从何谈起?我们从来是反对镇压群众的,我们镇压的是一小撮反革命!把林彪的罪状和我们联系在一起,简直是开国际玩笑!
他脸上显露出捉摸不定的冷笑,静听着法庭上那个声音:
“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为了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有预谋地诬陷、迫害党和国家领导人和各方面的领导干部。(一)策动迫害党和国家各级领导干部,篡夺领导权。一九六七年一月廿三日,林彪策划夺权,说:‘无论上层、中层、下层都要夺。有的早夺,有的迟夺’,‘或者上面夺,或者下面夺,或者上下结合夺’。并煽动迫害领导干部,说:‘有的关起来,有的戴高帽子,有的抄家’。‘有些方式,如搞喷气式,’‘对有些人得用这个办法,如对彭、罗、陆、杨就很需要’。一九六七年一月廿二日,张春桥在上海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自始至终就是夺权,从基层到中央,党权、政权、财权、文权以及其他权,’,‘我们对所有的权都要夺’。四月,张春桥在上海说:老干部‘他们没有一个好东西’,‘一个也不留!’一九六七年到一九七五年,张春桥在上海和北京多次说,‘文化大革命’就是‘改朝换代’。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策划夺权,提出‘改朝换代’,暴露了他们的反革命目的就是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
张春桥狠狠地瞪了审判台上的那些人一眼,脸上露出阴森森的冷笑。你们这些愚蠢的家伙,硬把我们和我们为之斗争了好久的林彪集团位在了一起。熟不知,你们所罗列的,正是林彪还没有沦为罪犯时的功绩。林彪真正的罪行是反对毛泽东和我张某人。当时这些在台上的人,还几乎毫无例外地跟在林彪后面大喊他永远健康呢!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八日下午,张春桥在北东中南海西门传达室单独接见清华大学学生蒯大富。张春桥说:‘中央那一两个提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人至今仍不投降’。‘你们革命小将应该联合起来,发扬彻底革命精神,痛打落水狗,把他们搞臭,不要半途而废’。在张春桥的支持下,蒯大富于十二月廿五日在北京组织游行示威,张贴标语、大字报,散发传单,呼喊口号,公开煽动‘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
张春桥坐在那时,干脆闭上了眼睛。不错,这是鄙人的杰作。但是,这不是罪恶,而是辉煌的战绩。
黄火青还在振振有词地宣读:“(九)诬陷、迫害中共中央副主席、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朱德。一九六六年九月到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林彪、张春桥、吴法宪和邱会作等诽谤、诬陷朱德是‘黑司令’、‘老机会主义者’、‘军阀’,‘野心很大,想当领袖’。”“一九七六年二月到五月,江青、张春桥、姚文元和江青反革命集团重要成员毛远新进一步诬陷邓小平。二月三日,张春桥针对一九七五年中共中央一号文件任命邓小平为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兼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一九七六年中共中央一号文件任命华国锋为国务院代总理,写道:‘又是一个一号文件。去年发了一个一号文件。真是得志更猖狂。来得快、来得凶,垮得也快。’并引用古诗:‘爆竹声中旧岁除,东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这再次暴露张春桥妄图‘改朝换代’的反革命野心。……四月五日,张春桥诬陷邓小平是‘纳吉’……”
张春桥仿佛陷入到当年的回忆里,他想道,今天有此大难,完全是当时一个接着一个的失策。这个失策,其中就包括了自己最敬爱的领袖毛泽东主席对邓小平和华国锋这些人的轻信和重用。他们不是口口声声地讲什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吗?现在,无情的事实已经证明了当年自己对一些人的提醒是多么的正确!
就在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下旬,讨论邓小平成为中共中央副主席的时候,张春桥就对江青说:“再不能无休止地提拔这个人了,再这样提拔他本身就是对文化大革命成果的一个否定。毛主席决定了对他使用时,我就联想到了今后对历史的解释。这样一个人怎么能轻易地改变了他的政治态度?还是留有余地吧。”
到邓小平搞右倾翻案,被毛泽东停止工作,决定华国锋担任国务院代总理时,张春桥再次对江青说:“主席的心肠太软了,完全是慈善的老人心肠。可是我们是在搞政治斗争,不是显示公平合理。再这样下去,不利于我们这些人发挥作用呀。”
很难想象江青是怎样考虑的,她完全相信毛泽东对政局的决策。她说:“主席是决不会走花了眼的。他有他的长远大计,我们就是再受委屈,也应该坚决维护主席的决策。你放心,不管是邓小平还是华国锋,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统统都得完蛋。这已被历史所证实了的。”
那时,他就觉得这个女人已经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过低地估计了别人。但是,他实在不想打击她的好强和自信。他知道,人在已经被一种无形的怪物所迷惑住的时候,任何真切的语言都将失去效应。现在他最大的后悔就是没有冒着最大的风险来做避谣的努力……
张春桥坐在那里,一边想着心思,一边断断续续地听着起诉书里有关自己的那些段落: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张春桥指使王洪文、徐景贤等,借为中共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准备材料之名,编造所谓《陈毅反动言论小集》,在上海的‘九大’代表学习班中散发,诬陷陈毅‘投降帝修反’,‘为复辟资本主义大造舆论’。同时,搜集、编造了诬陷叶剑英、李先念、陈云、陈毅、聂荣臻、李富春、谭震林等材料共七十六份,一一六三页。”
“一九七四年至一九七六年,江青、张春桥和姚文元指挥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的‘梁效’、上海的‘罗思鼎’、《红旗》杂志的‘池恒’和中共中央高级党校的‘唐晓文’等写作班子,进行反革命宣传煽动。姚文元、张春桥还审定马天水、徐景贤的讲话稿。这些文章和讲话稿,把各级党政军领导机关的老干部诬陷为‘资产阶级民主派’、‘走资派’,煽动加以迫害……”
张春桥真想站起来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东西,只能欺骗一些没有经历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人或对文章一无所知的人。真正参加和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都可以知道,自己所参与或讲诉的那些话,没有一条是自己的创造,而都是毛泽东主席和全国亿万人们的共同呼声。现在,这些家伙们只字不提毛泽东,而把一切罪名都加在自己头上,这哪里还有半点的公平或真实!
他突然想起一九七五年八月他和上海的一些干部谈话时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那天,几个年轻人激动地对他说:“请春桥同志转告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要坚决跟着毛主席走,在任何大风大浪中都不会动摇。我们跟定你了。”
张春桥指着墙壁上悬挂着的毛泽东的画像说:“你们想过吗?跟着这个人可不能只是太平无事。你们要准备吃苦甚至倒霉。你们别以为社会主义条件下的继续革命会一帆风顺,不是那么回事。我现在才真正相信了斯大林的一句话:社会主义越是接近胜利,斗争越是残酷和激烈。毛主席把邓小平等人重新扶上来,原来就是为我们树立一个对立面的,有他在,我们不会睡大觉。他现在搞的这一套,有多少人赞成他?你可以搞一个调查研究。我看不会有多少人的。这场斗争必然要有一个反覆,不经过这样的一个反覆,人们不会认识到文化大革命的必要和正确的。所以到了一定的时候,你们会感觉到跟着毛主席不仅仅是胜利,还会失败和倒霉。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才真正能断定,谁是真正的革命者,谁是真正的毛主席的好学生。”
现在,不是充分证明了自己这句话的正确性了吗?
“被告人张春桥,男,六十三岁,山东省巨野人。逮捕前任中共第十届中央委员、政治局委员、政治局常务委员、国务院副总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中共上海市委第一书记、上海市革命委员会主任。在押……”
他弄不清楚,为什么起诉书里要把被告人的名字放在了最后?这样究竟有什么的意义?但是当他听到自己最后的这一连串的职务时,再次感到了某种满足和自豪。说老实话,在自己刚刚参加到文化大革命的斗争行列的时候,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担任这么多的重要职务,那个令许多人眼红不已的中央文革小组副组长就已经使他诚惶诚恐了。但是当这些职务到手后,他又产生了一种非我莫属的渴望。与其中央的那些最高职务让华国锋之类占据,不如由我来担任更好。但是,自己毕竟不好毛遂自荐了。在一定的程度上,过分的退缩也是一种失败的开始。现在的结局不是证明了许多的问题吗?当初要是及早采取措施,也许历史会改变一种写法。
当他认为这一切都是老生常谈的废话时,他把耳机摘下来仍到桌案上,闭上眼睛,假装打起瞌睡来……
张春桥认为他是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在和所谓的特别法庭较量着,较量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