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92年,占据金三角的前国民党残军余部,终于向泰国政府交出了全部作战武器。这一条新闻,占据了当天世界各大传媒的显著位置。至此,这个由李国辉兵败大陆溃逃到金三角地区、由蒋介石派国民党中将司令李弥指挥的、曾“反攻云南”、并占领四个边境县城、创造了金三角神话的汉人军队,终于正式解体。
自从国民党军队闯入这片原始而寂寞的土地,战争和毒品的烟雾就笼罩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而站起来了一个黑色的妖魔-“毒品王国”。
我的童年曾在中缅边境的一个小县城度过。这个建立在丛山峻岭中,当时人口不足4万的小山城,“国军”常常派遣敌特分子进行破坏活动。记得在孩提时代,县城里政治生活中的两件大事就是开“两会”:一个是追悼会,为那些在保卫边防的战斗中牺牲的边防军官兵或公安干警举行葬礼;一个是宣判会,判决那些敢于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国民党特务分子。在我的脑海里,蒋残匪都是一些与我们不共戴天、杀人不眨眼的仇敌。
如今,距那个令人不堪回首的年代已是几十年了。屈指一数,当时的国民党官兵如果还活着,如今至少也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他们的状况怎样?毒品问题的现状如何?进入这些“敌占区”,是否如一些作家所描述的那样,需要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勇气?
三月的一天,我终于有机会前往金三角地区。我们从西双版纳景洪港乘船沿澜沧江、湄公河而下,经缅甸、老挝,约行13个小时,即到达泰国北部泰缅交界处的金三角港。我们从这里乘车出发,前往前国民党第五军的驻扎地--美斯乐。
车出清莱约行1个多小时,汽车开始盘山而上。山路坡陡弯急,同车的几个人居然都晕车了。翻过几座山,一个坐落在山坡上的小镇跃入眼帘。“美斯乐到了!”不知是谁喊了声。远远望去,群山环抱之中,一座金碧辉煌的佛教寺院的极乐世界高高矗立。
我的朋友杨先生介绍说,这座佛教寺为当今泰王九世的母亲,是皇太后亲自捐赠给美斯乐居民的,以示皇宫对于这些归顺政府的汉人难民的一种特殊恩典。其寓意在于,既然归顺政府,就不能再信仰“三民主义”,而必须皈依佛门。
我们首先来到了山腰上的段希文将军墓前。正是这位“美斯乐”之父,一度接管了军队权力,称霸金三角达二十年,把自己变成金三角的太阳。希公墓坐南朝北,规模宏大,据说耗资上千万台币。俨然是美斯乐的“中山陵”。主人的遗像悬挂在正面,供游人凭吊。
段希文,云南宜良人,云南讲武堂19期步兵科毕业,与朱德和胡志明同为校友。曾任滇军师长兼武汉卫戍区司令,军阶少将。1949年所部在广西被歼,逃到香港。后为李弥招募到金三角,历任军区司令、第五军军长等职。残军两次撤台后,他奉命成为滞留金三角残军的最高总指挥。
段氏墓前,一个身着美式军服,头戴钢盔,全副武装的士兵纹丝不动地肃立着。我突然想到,这就是那个十几年如一日,自愿为将军守灵的老传令兵!我的心一阵颤栗:在21世纪的今天,还会有这样的忠诚卫士,志愿天天陪着那早已西去的灵魂?
老人对我说,“我叫黄家福,今年74岁了,老家在四川重庆。我15岁那年当兵打日本,参加过松山战役。后一直跟随段将军。离开大陆后,与缅甸政府打仗 15年,又帮助泰国政府打了4年。将军去世后,我一直为他守灵。我跟随他多年,离不开他了。这是我自愿的,没有什么薪水。如今年纪大了,又有哮喘病,天热时还可以来站一站,冬天就不行啦。”
看着老人腰上的匕首,老人拔出来递给我。只见刀刃已被锈蚀得没了一点光泽,牛皮裹着的刀把早已松脱。老人说:“这是我当年用的那支美国造卡宾枪上的刺刀,1982年缴枪,我把刺刀留下来了,它已跟随我50多年了。”
我问:“回过老家吗?”他说:“当兵离家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没有钱哪。再说,家里也许早没有什么亲人了。唯一的愿望就是死了以后能够回到老家。当然啦,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能怪我的长官,只能怪自己命不好,都是命中注定的啊,只有认啦。”据说,老兵的义举感动了许多人,台湾救济总会定期补助他的生活。
往事不堪回首
让我们将目光追溯到51年前。那是1950年3月9日,国民党在大陆的最后一支部队800余人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追击下,随团长李国辉越过云南边境,闯入缅甸境内,与谭忠带领的另一支残军会合,组建“复兴部队”。并招兵买马,队伍从1400人扩充到3000多人,成为金三角一支不可一世的武装力量。缅政府为维护主权,要求他们撤离缅甸,双方多次谈判无效,缅甸政府军向国民党军发动进攻。战斗进行两个多月,最终以缅军的失败而告终。
残军的活动引起了台湾蒋介石的注意。为了建立一块“反攻大陆”的基地,1951年蒋派曾任国民党第8军军长、中将李弥来领导这支残军。李将“复兴部队”改为“云南反共救国军”。1951年4月-7月,李弥率部反攻云南,曾攻占了边境的4个县。至1953年,李已将兵力扩充至18500余人。
与缅政府的军事冲突,受到了国际社会的谴责。1953年4 月23日,联合国作出决议,要求他们解除武装撤回台湾。在联合国监督下,从1953年11月至1954年3月,李弥率6000人撤台。但还有一部份留了下来。一方面,台湾方面不愿最后放弃这一基地;另一方面,残军内很多官兵也不愿赴台,对反攻大陆仍存在幻想。
1954-1955年,缅军又对残军发动攻势。再次以政府军的失败而告终。直到1961年1月,缅军精锐部队才在中国人民解放军配合下,将残军击溃。在缅政府及国际舆论的再次压力下,联合国要求“国军”残部余部撤退。台湾当局只好要求“国军”残部撤回。并于1961年5月第二次从缅甸撤回台湾。这样,只留下李文焕、段希文的第三军和第五军共2000多人。
他们为什么不撤台呢?残军一部份人认为,自己没有什么背景,撤退到台湾,挤在一个小岛上,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事实证明,老军官撤回台湾后,升官发财者绝少。那些因对缅军作战有功而受封为将军、师长、司令等官衔,不被国民党军部所承认。他们或降回原职,或复员当低级职员,或为人打工。这些消息传回金三角后,怎不使他们的老部下、老朋友唏嘘叹息!
李文焕、段希文领导的这两个军的官兵多是云南籍人,与缅甸土著民族和泰国北部山地少数民族有姻亲关系,他们留恋缅泰,易在当地立足和防卫,比贸然赴台更有发展的把握。这样,两个军离开缅甸,进入泰国北部,即清莱、清迈和夜丰颂府居留。第五军军长段希文派人考察后认为,美斯乐地势好,毗邻缅甸边界,进可攻,退可守。段军长决定把军部就设在这里,并一直沿袭至今。
“国军”撤退后,他们所占据的面积达15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分别被坤沙、罗星汉两大贩毒集团,缅甸共产党和缅甸苗族共产党的武装部队所取代,还有一些官兵则投奔缅甸的坤沙和罗星汉。这些人凭着在国民党军队多年的作战经验,很多人成为了贩毒集团的骨干,更使这些贩毒集团如虎添翼。潘多拉盒子终于被打开,从此,泰、缅、老交界的金三角地区,成为毒品王国。于是在这个美丽的地方,贩毒集团崛起,从此不再安宁。
为了换取自己的生存权,段希文军于1963年向泰国政府投降,并被改编为“泰北山区民众自卫队”,在以后的近二十年里, “国军”与泰国政府军多次合作,为消灭泰共武装立下了“汗马功劳”。为此,“国军”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如今,金三角的每一个人会告诉你,这里孤儿寡母多。残废男人多。
1980年,“国军”残部“孤军的灵魂”----段希文病逝。为了彪炳段将军的功勋,段将军的灵柩用泰王国国旗覆盖,总理差猜出席了葬礼。
寻访残军首领
从段墓下来,我们却意外找到了原第五军副军长王魏天老先生。老先生腿脚不灵便,拄着拐杖。看到他那慈祥的面容,我根本无法与我儿童时代心目中蒋残匪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只是从他那平静的表情上,隐约可现几十年闯荡金三角,出生入死,经历了惊心动魄的生死考验所留下的岁月的痕迹。在儿子开的茶庄里,他邀我们坐下,向我们谈起了他不平凡的一生。
我今年已78岁,老家在云南凤庆。小时家里还算富裕,父母把我送到昆明读书。读过商校,后来又读云南军校,当过兵。官至上校。国民党兵败大陆后,我曾解甲归田,并回老家结了婚,生了孩子。五十年代初,国内开展“三反”、“五反”,我成份不好,怕被镇压,适逢“国军”在缅势力扩张,于是我丢下妻儿,跑了过来,那年我28岁。
我与缅政府军、缅甸共产党作过战,也与泰共作过战。在那种年代,没有办法哪。不打仗,就无法生存下去。为生存,我们死了那么多的弟兄。我参加过的战斗数也数不清,两条腿都受过伤。现在里面还上着钢板,都是当年打仗留下的。
战争结束后,我们就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了。蒋先生在世时曾经许诺:如果我们反攻大陆成功,就可获得几亩土地。但他至死未能实现这一愿望。他的儿子蒋经国后来按照军衔的高低,将蒋先生许诺的田地折价分给每个人。按我当时的职位分得台币20万元。
当年大撤台时,我也可以到台湾去。但因为我是云南人,这边的气候、环境比较习惯,想着说不定过几年还可打回云南老家呢,所以就没有去。我在大陆的老伴已经去世,她活了70多岁,在大陆的孩子也已50多岁了,前几年回去老家看过他们。我现在年纪大了,老伴也已去世,不可能再回去了。我在这边生的子女已长大成人,都在台湾。这不,开茶庄的小儿子就是从台湾读完书后回来的。现就靠他照顾我。
陆军中将雷雨田
1980年,段希文去世后,参谋长雷雨田出任第五军军长并兼任“泰北山区民众自卫队”指挥官。1981年,雷将军配合泰国政府,围剿占据柯考山区的泰共游击队武装,这也成为了“国军”历史上的最后一战。也正是在雷将军在任的十几年里,“国军”完成了从军人向平民的过渡,从武装贩毒向开展多种经营的过渡。
雷雨田,原名张秉寿,云南曲溪(今建水曲江)人1918年生,1937年毕业于南京中央宪兵学校。历经抗战八年,历任昆明宪兵队长、军参谋长、军长、总指挥等职。
雷将军年事已高,不再会见客人。在现任美斯乐村长李先生的精心安排下,老人终于同意会见我们,我们当即前往山坡上的美斯乐丽所。在会客室门外,已经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雷将军!我曾经在一些书刊杂志上见过他。金三角咤叱风云的传奇人物。老将军身穿一件灰色夹克,脚穿一双黑布鞋,气宇轩昂,满面慈祥。和我们一一握手。听说我们是从云南来的,老先生非常高兴,操着浓重的建水口音,向我们讲述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当初我当兵只是为了抗日打日本人,收复我们的国土。可赶走了日本人,却又同共产党打起来了,我们也成了反革命。到后来,为了生存,又和缅政府打,打缅共,打泰共。从 “9.18”事变算起,到1981年柯考之战,我从戎45年。这45年,像大麻疯一样,你打过来,我打过去。现在看来,都是政治的需要,我们最终成了政治的牺牲品。政治真是一种骗人的把戏。
我问将军,您是正宗黄埔出身,为什么不去台湾而留在了金三角呢?将军回答道:“台湾官多兵少,我的长官到了台湾都没有什么位置,我一个小小的宪兵少校,还能有什么指望?而我们云南人恋家,金三角更靠近家乡。你去看看,留在这里的大多数都是云南人”。
说到美国人,将军突然激动起来。并对我们说,美国人绝对不可信。当年,为了给朝鲜战场解围,给我们武器,叫我们反攻大陆。到后来,为了他自己的外交利益,又利用联合国,压我们撤回台湾。十年前,美国驻泰国的特使夫妇俩,跑到这里找到我,问我们有什么困难,他要向美国政府要求,给我们提供一些帮助。我告诉他们,我不需要帮忙,更不需要你们美国人帮忙。我只想对你们美国人说几句话:与美国做敌人容易,做朋友难,做盟友必然亡!
我注意到,将军所谈到的这些观点,以我所看到的很多资料大相径庭。如对“反攻云南”的问题,撤回台湾的问题,很多“正史”上都没有涉及到这一背景。但是,将军当时负责同美军顾问团的联络,其中的许多内幕黑幕,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我想,老先生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
我们的历史分为三个阶,1991年以前是扛枪的军人,为生存而打仗;1991年以后是扛锄头。开垦荒地,种茶叶、养磨菇,生产自救。我们的茶叶质量很好,我们有很好的制茶技术,有台湾的、中国的、锡兰的技术;发展到现在,可以说是进入第三阶段,我叫做是“打算盘”,也可以说是经商。
我们起身告辞了,老将军余兴未尽,又陪同我们参观了第五军历史陈列馆。并说到,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不应该穿上这身军服。你们看,我过去的照片中,包括泰国国王接见我们,我都不穿军服,已经几十年不穿了。我恨透了这身军装。
现在大家化干戈为玉帛,但历史不要捏造,要还它的本来面目,应该让后人知道。最终,还是要从善入流。我回过老家几次。省委书记普朝柱、省人大主任尹俊、省政协主席刘树生都接见过我。
我们的车开动了,老人还只身站在路旁,向我们挥手告别。像一位慈祥的父亲,为自己远行的孩子送行。泰北早春的微风,裹着丝丝寒意,吹乱了老将军的一头银发。这位汉人部落的灵魂和和象征,这位权力和意志曾影响金三角每个角落的风云人物,我已经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威慑。只有一种依依的惜别之情。
是啊,岁月不饶人哪。从1950年兵败大陆,退出缅甸,蜗居美斯乐,金三角风风雨雨50多年。时光的流逝,已使这个汉人部落彻底改变了性质。这支庞大的军队已不再是一支威风八面、震摄四方,令联合国都头痛的队伍。他们不能再东征西讨,渐渐完成了由特殊群体向普遍人群的本质回归。就像万物最终都要归于泥土。
美斯乐的今天
采访完老将军,我们来到美斯乐的中心地带。1992年以后,美斯乐逐渐向外界开放。准确说,是搞活旅游经济,利用“金三角”的名声赚钱。街道两边有很多摊点,没什么特产,主要销售一些当地产的茶叶、干果。其余货物多为大陆货。有药品、小食品、百货等。这里的民风淳朴,一见游客,不论买与不买,先敬上一杯“功夫茶”。并可随意品尝各种食品。摊主多为“国军”后代,自称为云南人,但祖籍是哪一个县大多不知道。
在一对夫妇开的茶庄里,我们与店主攀谈起来。店主任先生,30多岁,已是“国军” 第二代了。据他讲,由于旅游的人逐年增多,他的茶庄生意不错。听说我们是云南人,从昆明来的,夫妇俩很兴奋,打开电视机,告诉我们,他们天天都要看云南电视台的卫星节目。对昆明城、对世博园赞叹不已。他们的愿望是有朝一日,攒足了钱,一定要回家乡去看一看。
在美斯乐的一家酒楼里,我们见到了美斯乐村长李先生。李先生30多岁,国民党老兵后裔,祖籍云南临沧。他的前任村长就是段希文的继任者、前第五军军长雷雨田先生。
李先生介绍说,美斯乐现有汉族居民1000多户,90%以上为云南籍。现第五军老兵健在的已不足300人了。国民党主力撤走后,台湾国民党政府仍通过一些慈善团体进行一些捐建活动。美斯乐到清莱的盘山公路、华文学校等都为台湾慈善公会捐建的。另外,为了支持山区经济发展,泰国政府每年都要拨出专款,推行鸦片的替代种植。
说到美斯乐的下一步发展,李先生说,一是开发山地少数民族的民俗文化,发展旅游业;二是发展茶叶、咖啡和果木的种植,彻底解决毒品问题。我建议,大陆的游客越来越多,他们对“残军”这段心酸的历史非常关注,现在这些老军人越来越少,应赶快作些收集整理,李先生无奈地说,这些老人大多对这段历史讳莫入深,要做起来恐怕很难。
美斯乐从1965年起创办了兴华学校,这是个完整的华文学校。80年代后,泰国政府教育法不再允许用中文作为主要教材,该校被改造为泰文学校。但由于美斯乐与外部社会接触少,故在村中只讲云南话。加上中国人对传统文化植根甚深,泰文教育一直未能得到很好的推行。直到九十年代,才又恢复为华文学校。另外,台湾每年还要拨给一定数量的名额,提供经费,选拔一些学习成绩优秀的中学毕业生到台湾免费读大学。这也许是这些汉人后代走出大山,走向外面世界不多的机会之一。
在一个山坡上,我们居然见到了一个名为“华泰电脑有限公司”的门市。走进里面,看到一些孩子正在学电脑,上英特网。年青的老板告诉我,电脑在这里还很不普遍。更没有高速宽带网,通过电话拨号上网,下载一个MP3需花费几个小时。他开这家电脑公司,意在培养孩子们的兴趣,逐步再促进电脑和软件的销售。看来,这个封闭的山村,距离网络时代的日子已不会太远了。
硝烟终于散尽,狼烟渐渐远去,干戈已化为玉帛,仇恨正在被淡忘。昔日的战场,现在正在发生改变。金三角正在恢复宁静。那些长眠在异国他乡的人们,他们都是中国人,龙的子孙,他们的后代在金三角继续生长繁衍。他们象一株树枝,嫁接在了异国的树干上,最终将结出另外一种果实。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这群流浪的中国人,无论他们过去做过什么,当兵打仗,抗日杀敌,内战外战,反攻大陆,龙蛇争霸、贩运毒品……但他们最后的精神家园,他们灵魂的最终归宿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华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