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有一日贾宝玉随了老祖宗、凤姐等一干人到宁府聊天赏梅,那宝玉竟一时倦怠,欲睡午觉,贾母于是将宝玉交予重孙妻秦氏安置。这秦氏小名唤作可卿,乃是贾蓉之妻,生得袅娜纤巧,又兼行事温柔和平,是贾府重孙媳辈中的第一个得意之人,自不在话下。可卿先将宝玉带到上房内间,偏偏宝玉对这里装修的世俗气甚不满意。可卿复将宝玉引到自己的寝室休息。刚刚走近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女人香扑鼻而来,一时之间竟让宝玉难以自持,连骨头都觉酥软了。再看房内,只见壁上高挂着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配有秦少游手书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案上设着的是武则天用过的宝镜,以及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还盛放着一只木瓜,据说当年安禄山曾以此木瓜掷伤过杨贵妃的乳房,床上则有西子浣过的纱衾和红娘抱过的鸳枕,文字之间充斥着的性意味自然是不言自明的。那宝玉虽久在女儿群中厮混,却毕竟未历风月,更不曾见识过这等阵势,只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正在体内氤氲,不大一会儿,即在带有可卿体香的被衾中昏昏睡去。且说宝玉睡意正浓,朦胧间觉得秦氏带他来到一处名为“太虚幻境”的所在,并把他交给了一位仙姑。仙姑先让宝玉看了“金陵十二钗”的册子,然后如此这般,面授机宜,既教之以云雨之事,又复将可卿许配给他,最后推宝玉入房,自己竟带上房门径自开溜了。
既然前面有了那么多的情境铺垫,各位看官一定会以为后面好戏连台,谁知这时作者突然笔锋一转,在关键处仅以“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即草草作结。接着就是宝玉在睡梦中被夜叉、海鬼吓醒的情节,以至上述好事究竟是梦还是真,亦最终让人费尽猜测而真假莫辨了。颇有意思的还有警幻仙姑对宝玉分别说过的两句话:其一是在成其好事之前,仙姑如是说道:“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其二则是在成其好事之后,仙姑对宝玉如是警醒:“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警幻仙姑之所以推许、看重宝玉,乃是因为他“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而宝玉与所谓“世之好淫者”的区别,也正在于“意淫”二字。在警幻仙姑看来,一般“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者,大抵不脱“皮肤淫滥之蠢物耳”,而真正的多情种子却是能够“领略仙闺幻境之风光”的“意淫”者,即如法国作家莫洛亚所说的:“与美人相对,就是一种幸福”,庶几就能够代表这样一种境界,或者一种状态。所以警幻仙姑既充当了宝玉的性爱启蒙者,同时又及时提醒他性“即迷津也”,毕竟“意淫”者才是仙姑理想中的浊世佳公子形象 ——这里无疑带有明显的灵、肉两分的痕迹。文人对于人格高下的判断亦同样由此划分。可见,“蠢物”与“意淫”者虽然都喜欢美女,但后者与前者的“片时之趣兴”却有着截然的不同,与其说后者喜欢的是女人,不如说他们追求的是一种永恒的理想,而那些心智超群、纯洁无瑕的女孩子,也正是这一理想的象征与化身,所以,作为“意淫”者的贾宝玉屡屡声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也就毫不足奇了。
但是,话虽如此说,但警幻仙姑的灵、肉两分却有着明显的矛盾之处,她本人也只能沉迷于左右摇摆、进退失据之境而无法解脱。根据她的理解,所谓“意淫”,原是将性的接触限制在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之内,为你制造想象力的空间,而并不提供性的生理满足;让你感受到性的气息,却无法真正抓住它。传统社会之所以不乏意淫氛围的营造,首先是因为它缺少两性之间正常交流的机会,当性找不到正常的渠道去发泄时,它只好诉诸精神的自赎来解决,性就是以这种意淫的面目出现在传统文学中,满足着各色人等的心理需要。人们读明清小说,总能在其中的两性关系中嗅出一股狎邪的气息,即一方面是无休止的纵欲,另一方面却是以精神营造性爱的乌托邦,即前者刻画的人物大多是一些性爱场景中的拉线木偶,后者则塑造灵、肉两分的理想人物,借小说之名,行意淫之实。而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者殊途同归,不免都是性压抑的产物,只是前者执著于性行为,后者执著于性意识而已。在中国古代社会,一般文人更喜欢以他者的目光去偷窥性爱场景,来达到自己解欲的目的,因为宗法社会必然以禁欲为保证其血缘关系纯正之前提。在这种环境下,偷窥实在不失是一条风险最小、收获良多的解欲渠道。表现在性爱描写上,则大多相互因袭,既缺少个体间的差异,尤缺少个人化的真实体验,所以他们意淫起来固然津津乐道,而一旦涉及具体的性爱操作细节,马上就会想象力枯竭,陷入陈词滥调的境界中而无法自拔。不过,意淫虽然与现实无涉,却足以为想象力提供一个左右逢源的空间,最终使意淫演进成为一种别具一格的性爱文化,以至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无不沉湎其中,且乐此不疲、大废不起。据晋人王嘉的《拾遗记》所载,汉灵帝曾在自己的王宫中建了一座“裸游馆”,为的是让美丽的宫女们在这里集体裸浴,供他观赏;到了《赵飞燕外传》中的汉成帝,则尤喜欢从浴室外四垂的帷幕间偷窥赵飞燕姐妹洗澡时的裸体,甚至为自己的这一雅好不惜动用国库里的黄金来贿赂宫女。最绝的当然还是《长生殿》中的“窥浴”一节了,洪升以宫女的视角绘声绘色地描写了唐玄宗与杨贵妃之间的“鸳鸯浴”:“悄偷窥,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腰身漾碧漪。明霞骨,沁雪肌。一痕酥透双蓓蕾,半点春藏小麝脐。爱杀红巾罅,私处露微微。”在这里,很难分清何为实、何为幻,哪些是真实场景的描述,哪些出自作者的想象,借用纪晓岚评价《聊斋志异》的一句话,真个是“燕昵之词,亵狎之态,细微曲折,描摹如生”,字里行间,可谓极尽意淫之能事。
中国古代流传着这样一句民间俗语:“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所谓“偷不着”,其实也就是意淫了。看来,无论是让人失魂落魄也好,令人精神恍惚也罢,意淫的欲擒故纵与欲盖弥彰之玄妙,的确自有其颠倒人心的力量,而且,不管意淫的现实作用如何,它曾为自古至今的艺术家提供了无限的想象力,却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红楼梦》的高明处亦恰在这里,作者让你看到了性,却永远不让你得到它,而越是无法得到,也越是让人产生莫名的幻觉,那种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的无谓的克制与内敛,那种雾里观花、水中望月一般“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既撩拨得你心旌摇荡、难以自持,也更让你感到了一种无奈的悲凉与不堪!在这种阅读状态下,读者除了让作者牵着自己的鼻子亦步亦趋而外,还能有什么样的选择呢?当然,清代统治者也敏锐地看出了曹雪芹的用心所在,看出了《红楼梦》虽然并没有以文字宣淫,却有着远比那些“淫词小说”更加广泛的影响力和杀伤力,所以,对之围追堵截不遗余力,甚至咒骂作者身后萧条是“编造淫书之显报”等等,也就决不是偶然现象了。
我有一位喜欢写作的朋友,曾将贾宝玉与秦可卿之间的性爱故事进行了再加工,其文笔也算极尽声色缠绵之能事,结果虽然其间的性爱细节终于大白于天下,阅读效果反而不如原著更让人想入非非——一览无余也就了无意趣,可见,蒙在性爱上的那层薄纱实在还是轻易撩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