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回中,对于秦可卿的判词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即相逢必主淫”,其画是“高楼大厦,有一美人自缢。”脂批说原第十三回回目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又云:“老朽因(秦可卿)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雪芹)删去。”故后人多以为曹雪芹对秦氏是持批判态度的,“淫”是秦氏的主要特点,她的死是罪有应得。然而,依我之管见,事实并非如此。
自然,从曹雪芹为秦可卿写的判词中,我们似能觉得他的批判态度,但雪芹为李纨、惜春、探春和妙玉等人所写的判词中不也充满了讽刺意味儿吗?“桃李春风结子完,”“枉与他人作笑谈”;“勘破三春景不长,” “独卧青灯古佛旁;”“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欲洁何曾洁”,“终陷淖泥中”;就连宝钗和黛玉的判词何不也是讥言诮语:“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因此,我们并不能仅凭“太虚幻境”里的一首判词,就去断言善以“假语村”言将“真事隐”的雪芹褒甲贬乙。况且雪芹还借警幻仙子之口来释 “淫”之含意:“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并强调宝玉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故而“将吾妹一个乳名兼闰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由此可见,秦可卿判词中的“淫”者,应为“意淫”也,或寓秦可卿为妩媚多情之女子,而“妩媚多情”岂非女子之美妙?
但雪芹为何又删去了与判词及画中相对应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回的回目呢?从脂批中我们可知,是畸笏叟因“悲切感服于秦可卿”,“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才以长辈的身份“命芹溪删去”的。然而,从现存版本中可见,曹雪芹表面上虽接受了这一建议,删去了“四五页”,但实际上仍在书中留下了蛛丝马迹,以让人们从字里行间窥见“庐山真面目”。这正说明畸笏叟并没真正理解雪芹的创作本意,以为雪芹对秦可卿持的是批判态度,让其“姑赦之”。其实,雪芹正是要通过秦氏“淫”死之表象来反映她“强死”之悲剧———反把其美好的和有价值的东西撕破了给人看,以达到展示贾府统治者的精神空虚,道德败坏,揭露其腐朽性之目的。
那么,秦可卿的美和价值表现在那里呢?
首先,在贾母心目中,“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的第一个得意之人。”有人会说,贾母乃贾府中封建势力的总代表,她赞美的人未必就是好人。那么,我们再看看秦氏在贾府下层——被压迫阶级——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如何。在第七回中,周瑞家的见了香菱,很是喜爱,“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象咱们东府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那香菱乃是甄士隐之女,浪荡公子薜蟠为得到她曾与人打过人命官司,可见她是“生得不俗”,周瑞家的又拿她去比秦氏,秦氏之美也就可想而知。贾宝玉在贾府中可以说是能为所欲为的,但“意欲还去看戏取乐,又恐扰的秦氏等人不便”,也只好作罢;“众人因素爱秦氏”,就连见了她兄弟秦钟也都爱屋及乌了;秦可卿死后,“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摇山振岳。”至此,秦氏美之价值足见矣!
那么,秦可卿又是怎么死的呢?
是病?“病得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顽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得懒,也懒得吃东西,”找大夫瞧了,有的说是喜,有的 “又说并不是喜,”好不容易请到个张太医,也未珍出个名目,只说“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这就奇了,好端端的一个蓉大奶奶有何忧虑,并且忧虑得又如此之甚呢?从上述可知,秦氏在贾府上下是深得人心的,她病之后,一贯以礼仪为治家之根本的贾府居然也容得她“不拘礼,早晚不必照例上来。”尤氏更告诫贾蓉:“你不许累他,不许招他生气,……他要想吃什么,只管到我这里取来,倘若我这里没有,只管望你链二婶子那里要去,倘若他有个好和歹,你要再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贾珍更是为儿媳的病四处奔波、情医,面带“郁之色”,“心里着实着急;”就连秦可卿自己也说:“这都是我没福,这样的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地待,婶娘的侄儿虽然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们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也无不和我好的。”由此说来,张太医的珍断岂不纯属痴人妄言?秦可卿忧从何来?但仔细一看,问题便出来了,上述秦氏的话是她“拉着凤姐的手,强笑”着说出来的,其诚意也就令人怀疑了,并且在凤姐安慰她时,她又说:“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这就问题严重了,秦氏竟绝望到断言神仙也治不得她的命的地步!那么,倒底是什么原因使秦氏这样忧心重重,以至忧郁而死呢?
《红楼侠话》载:“秦可卿与贾珍私通,被婢撞见,羞愤自缢死的,”还指出“婢者,即是宝珠和瑞珠。”而现本中亦存有“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他也角柱而亡”和“铭旌上大书: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等细节。“享强寿”,意为寿命终于强健之年。《左传》文公十年载:楚国一巫者对楚厉王和子玉、子西说:“三君皆将强死。”唐代孔颍达疏:“强,健也,无病而死,谓被杀也,”后晋楚城濮之战,子玉子西战败,子玉自杀,子西“缢而悬绝”。而秦可卿的丧驾铭旌上竟书“享强寿,”可想秦可卿之死确属非正常死亡。焦大耍洒疯时又“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看来秦氏与贾珍私通是确有其事了。既然如此,秦氏当是个乱伦淫妇,其死当是罪有应得,我们更不必细细究查,论其生死了。
可我以为,书中表现的秦氏与贾珍私通关系仅仅是表面现象,我们只有通过了解秦氏的出身和性格,分折她对这种私通关系的态度,才能了解到她内心世界,知道她为何忧郁而死,看到她的命运悲剧之所在。
从第八回中,我们可以知道,秦可卿的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此可谓意淫也),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诚然,秦氏在贾府很得宠,但她的得宠并不是凭借于好风力,而是靠自己的花容月貌和处处小心。其养父秦业只不过是营缮郎,并且年事已高,“宦囊羞涩,”为儿子秦钏(后生)上学筹办二十四两束修还得“东拼西凑,”秦钟入学后,因“不甚宽裕,”还得贾府“助他些衣履等物。”老父弱弟,无钱无势,这就是秦可卿娘家的状况。而贾府呢,“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这就使秦氏面临着她的“蓉大奶奶”的地位与她娘家的家世不相称的问题。那年月那些公子王孙,“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怜新弃旧,反目成仇的多着呢!娘家有人有势还好,要是娘家无人无势就只凭人家欺负罢了。”因此,秦氏自知“蓉大奶奶”的位置并不象凤姐的“链二奶奶”的位置那么牢靠,这就决定了她一进贾府,忧虑便象影子一样跟随着她了。她事无巨细,处处小心,好不容易成为贾母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她“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而且“会行事儿,”宁府赏花“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秦氏便忙笑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为了使宝玉睡得满意,她意顾不得“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忌讳,让宝玉睡到自己的卧房里。安置宝玉睡下后,她也没忘记下人们,“便分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看猫儿狗儿打架,”宴宁府宝玉会秦钟,秦可卿嘱宝玉:“宝叔,你侄儿年小,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凤姐初三那天去宁府,秦氏已抱病在身,犹“强扎挣了半天,”直陪到凤姐回去;她病重之日“大夫们”三四个人一日轮流到有四五遍来看脉,”秦氏均甘冒着凉添病的危险,“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见大夫”,此可见秦氏细致和要强之心。但她的这种细致和要强并不是为了与人争一高下,只求自己能“平平稳稳” 地过日子。她不象王熙凤那样争权夺势,老谋深算,也不象林黛玉那样偏狭任性,喜怒于色。她的言谈带笑,行事恭谨,正反映了她内心深处的忧虑之情。
秦可卿的“袅娜纤巧,”“温柔和平,”使她获得了贾府上、下的疼爱和器重,也给她带来了最大的忧虑和不幸。我们知道,贾珍贾蓉父子都是玩花弄柳的衣冠禽兽,秦氏死后,贾珍又多次与尤三姐等“挨肩擦脸,百般轻薄”最后被尤三姐戏弄得丑态百出。所以,娘家无人无势的秦氏,生的越“袅娜纤巧”,行事越“温柔和平”,就越使贾珍垂涎三尺,恨不能即刻枕席,而秦氏在宁府的地位和威望又恰恰是系在贾珍夫妇的欢心之上。璜大奶奶闻说秦钟欺负了自己的内侄金荣,便“怒从心上起,”驱车去找秦氏,“叫他讲讲这个理,”可一见尤氏对秦氏爱如已出,“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爪洼国去了。”因此,秦氏面对贾珍的淫威,就使她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她若要以死相拒,就不能不考虑到自己的老父、弱弟,和“平平稳稳”的日子;若要委身顺从,可她偏又是个心细要强的人,她自知人言可畏,怕惹出口声。正是这种理智和心的矛盾冲突,使她深深地陷于痛苦之中。所以,“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闻说秦钟“不上心念书,”人家又骂了些“不干不净的话,”便气得“索性连早饭也没吃。”对她打击最重的莫过于她与贾珍的奸情被贴身婢女撞见,她自觉此事早晚要败露,自己无颜活在世上,所以她说神仙也只有“医得病医不得命”。她羞愤而死,正说明她无法摆脱精神上的痛苦,这种痛苦正是她致病的根由,也是她致死的真正原因。
那么,曹雪芹究竟对秦氏的死抱着什么态度呢?我认为自然是无限的同情。这一点除了通过贾宝玉闻知后:“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等细节表现之外,贾珍的行为也从反面作了很好的说明:“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众人要他商议如何料理后事,他拍手道: “不过尽我所有罢了!”他“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死者何罪?自然是乱伦之罪,贾珍的父亲贾敬正诚于修身,贾珍更难免染信鬼神,当然要借此为自己洗孽,故而“另设一坛于一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贾珍见父亲不管,亦发恣意奢华,”“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又出一千两银子向薛蟠买来了“潢海铁网山上”产的樯木作棺材,又为了儿媳的“丧礼上风光些”更拿出一千五百两银子从大明宫掌宫内相那里买来了“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小丫环宝珠“因见秦氏身无所出,仍甘心愿为义女,”“贾珍喜之不尽,即时传下,从此上下皆称宝珠为小姐。”别人劝贾珍节简些,但“贾珍恨不能代秦氏去死,这话如何肯听,”可见他赎罪之心切。如果贾珍没有对秦氏施加淫威,而是秦氏淫心荡意甘愿与之私通,那贾珍决不会有如此负罪之感。直到贾珍为秦氏的丧事花了大把大把的银子,又做了“消灾洗业”的法事之后,才“心满意足”起来,他自以为用金钱可以赎罪,所以对凤姐说:“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止。”
丫环瑞珠的死又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秦氏的可爱和善良。瑞珠撞见了秦氏与贾珍私通,若是放凤姐身上,那瑞珠恐早就没有性命了,而秦氏却只有窘迫和忧愤。她的死,使瑞珠觉得自己对不起秦氏,不该撞见那个难堪的场面,她想起秦氏平日对自己的好处,自恨难消,只好“触柱而死,”另一丫环宝珠想也知道此事,但她没有去死,却甘为秦氏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以赎已过。
曹雪芹正是通过这些细节的描写,阐明了他对秦氏之死的态度,他理解秦氏的心情,同情秦氏的处境,更怜惜秦氏的死:一个风流多情、美丽善良的女子,竟丧身于贾府的衣冠禽兽之手。
秦可卿是一个被封建统治者的揉躏和摧残的善良妇女的形象,她的死是一场悲剧,也是贾府的统治者精神空虚,道德败坏的一次大暴露。
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