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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陷後的三天经历

(2008-11-07 16:54:04) 下一个

像在梦境里袭来的风雨,突如其来的激变中,谁能够做什么呢?尽其量不过对着已临的浩劫惨变,频频发着悲愤,和恋惜的哀叹而已。「九一八」的日子,不也是如此麽?

在十八日的夜中,我们丝毫没有恐惧。

最使我们恐怖的,是十九日以後,我们恐怖得几乎无法宁静下自己。我们全校的二百多个寄宿生,没有一个例外,都是排着因惊恐而发出的苍白面色,素来欢笑的同学这时也变成呆痴沉静。大家相见,没有笑,没有言语,除了互问一句「有消息麽」以外,都是死沉沉地寂寞。

十九日的初晓,这个最惊撼人的消息传来,我们都不自主也从被子中跳出来,小衣破衫地去见院子门前小屋中的那个有力证明,既到了小屋,我们亲切地听了报告,加上一个恐怖惊恐的解除武装的警察,一袭脱下来的全身黑军衣,黑军帽,掷堆在地上,再旁边躺着一只大枪,这些人证物证,叫我们将一切所听见的稍息,一古脑地都相信了。

北国的秋天,院子里都满了秋色,枫叶,落花,凋残的衰草,和着恐怖唧唧地鸣声,我们都酥麻了骨血,全身皮肉都抽缩在一起,惊惶无主。

谣言像乱箭似地传来,有的说,北大营的烟火,从高楼角上,就可望见,但这时候谁又有闲心登楼体会这些。有人说第七旅王以哲兵在南满路线上抵抗了,又有人将盛京时报的号外拿来,第一行大字,便是什么日章,奉天城头飞扬等等的夹杂中国字。再就是大字刊登着关东军司令本庄的入城安民约法三章布告。

到中午时候街上断了行人,时有疏稀的枪声从城厢各处传来,这时的沈阳完全陷在恐怖暴乱无政府的危劫中。

煮饭的厨子是在清晨兵荒马乱中逃返学校来的,我们都围着他,静听他像传奇侠客似的步险履危几乎丧生的报告。他说大西关和大西边门外的马路,是一路的鲜血,因为鬼子进兵是走的这条路线,见一个杀一个。至於小西关和小西边门外,一直到浪速通的马路上,也是用了中国人的赤血死尸堆了马路。他呢,他说:

「我就是在那些死尸中装死逃出来的!呵,年头变了!」

下午三点时侯,学校的丹麦教员X先生,拿着一面英国旗来,在校门上升挂起来,我们这些专伺寻消息的学生,顿又围住他,向他询问城里的景况和消息。我们中间一个叫大肚子的同学,他看了英国旗,很不以为然地问丹麦教员说:「为什么挂英国旗?」

丹麦教员却半气半憎恨地,用手摇着大肚子的头说:「为的你们呵!」

大家只能在悲愁与惭愧中,各自默然地散开。

晚上从六点起,全校的灯火就熄灭了,同学们集帮结夥地守在院子树下,或宿舍里,静听着日本站远处的沉重车轮声响,眼睛都警戒地瞪得好大,墙外街上,时有一辆日本宪兵的汽车,大声大气地行过,又时有野犬吠声,点缀这空寂恐怖之城。

既然明明知道大恐怖的事变要来,就是小心警戒,又能怎的?我们静静地拥着被角,等候着或许於今夜来到的恐怖事件。

啊!恐怖之夜,外面正有鬼魅在横行。

■九月二十日

一早起来,跑到院子里去,那些学生们早就站在院子树下,唧唧地耳语。院子里一片沉寂,清凉,恰是秋天的气息。

本来传说高丽人昨夜要大劫掠,幸而没有实现。不过在北边门外一带的学校,全被高丽人捣毁了,所有的校具,书籍,学生的衣服行李,都被高丽人抢去。在十间房高丽人住区,许多中国人的住宅,钱物,也被洗劫了。那些高丽人都没有拿枪,只是手里拿着一块木柴,当做暴动的武器,但这个时候,谁又能起来迎抗呢?

我们学校对过的小女学校也被暴徒给打门捣窗地抢了。但幸因是属于英国教会的私产,英国人从英国领事舘向日本领事舘交涉,派来一小排日兵,全散防在住宅的附近,我们的学校,也算有保护了。

几个锦州的学生,他们为了要避去恐怖城的生活,向校长要求返锦州,但校长又如何能担保平安呢,到後来他们自己签了字,决定随了北宁路的难民车,回锦州。

他们一共有十五个人罢,从上午七点多钟,就单身先後离校,顺着一经路,去皇姑屯车站,但是到了晚上,却回来几个。据他们说,北宁车都是人山人海,凡是停在站台上的空车,都被逃难的男女孩子们占满了。但後来的人,依然有加无已。车里坐满了人,只得从窗洞跳进去,车顶上。又是排排的人,车头的烟筒下,也坐了人……至于挤死,践踏的女人孩子,不计其数。虽然抢上了车,但依然没有拖车的车头,只得睡在车中静等。当他们报告到最紧张地方,他们说:「我们情愿意死在这里,不愿意挤死在北宁车上」。

外面的风声更紧张了,日本中文报纸,时刻发着号外,差不多每一次号外,都是中国失去一个城县,或退却。例如占领安东,长春等处,都是大发着号外的。每次一听到街上有号外,便提心吊胆抱着一次愁惧。

今天城里像大西门小西门,南门北门等处,总有学生模样的人被枪杀。日本兵持着长枪在城门里的马路上,随着他的嬉笑玩戏的蛮情用枪刺杀行人。凡是穿西服裤,分头,带眼镜的,或是穿灰色军衣的人,都一律用枪刺死。在大西门里,血河似的染红了马路。

早晨的饭,是喝的稀粥;为了购米菜,又不得不请出外国人来,乘着汽车,汽车前後尽是贴着英国旗徽,以免被枪击,到街上去运米。奉天的街市简直是鬼世界,商店紧闭,穷人只得伺候在马路路口或胡同暗角处,等候行人行抢。

北宁车站停了一列车面粉,乱民似的都去挤抢,有力量的用大车抢运,单身的只得用肩扛抬。日本兵并不去禁止他们,但却把那些扛着面反身而走的人当作靶子开枪,笑嬉嬉地说:「八戛!抢!」於是在十步之外,就有一个东北平民踉跄地倒下去,背上喷着鲜血。

恐怖的沈阳,竟被鲜血的腥气罩满了。

晚上有从北陵东北大学逃来的学生,他们是这所教会学校的毕业生,自然在这万急的时候,要负责施救的,结果他们做了难民。他们讲述北陵一带的情形,只是一片紊乱。他们只知道日本兵进了沈阳,各人开始逃命,另外的是完全不知道。学生们的衣装全是用钱在附近农村变买来的,而都逃避到沈阳北的乡村去。至於这些逃进城来的,则全都是冒着死,在北陵铁路叉口上闯过来的。他们看见那条叉口上,陈列着的学生似的尸首,大家都感到新的恐怖了。

深夜时候,学校附近日本的驻军,时刻发出警备宵小暴动的长笛声,萧杀,凄厉,正如置身在刑场,如闻指挥刽子手行刑的军号声。

■九月二十一日

清晨在校园的丁香花丛下,突然遇见了青年界的领袖阎XX先生,从前他本是沈阳青年会的总干事,但到这时,他也不得已的微服变装,好暂时避过去强暴者的凶残。他穿了一件灰色长衫,面带愁容,当我们围上去,探问目前的时局消息,他默然一语不答。但我们再问到东北的将来,他坚定的发言说:

「东北将来必定是我们的,不过须要流出血来」。

他说完了,就离开我们而去。我们也知道他的心实在是悲苦,我们不再打扰他。

学校当局为了学校的安全,特别在日本站请了一个白俄老人来做司夜者。

在下午,我为了陪送母亲上站回辽阳,也就不能不冒着万险,乘了马车去日本站。

母亲是在前星期从辽阳来的,要在乡下过中秋节,但是在乡下,听见沈阳城反小鼻子的恶信,也就不顾一切地先跑到城里来探视我的安全,又要回辽阳去。

我们乘了马车,我却将帽子戴得很低,压住了眉头,好不引起路上浪人的注意,但我却趁了这机会,仔细观察着劫後沈阳的市况。

路上没有行人,商店都闭了门,所有的情景,恰似厉疫扫过了市城,一切都呈露着死亡的黑影。到处有带着鲜血的尸身仰伏地散卧在街道上。「死」征服了人间!

在马路湾入日本站区时候,遭了一次检查,但看了我们这一母一子的情形,也就通顺地渡过了。

站上清稀没有人影,因为车站的一处大门上,清楚地挂着一条长木牌,写着「日本关东军司令部兵站」的字样,那么这里的中国人乘客之少,也不是无故了。因了车站内外,遍布了日兵宪警,母亲强叫我买了车票之後就走出车站。

这一次出街,是我在沈阳沦陷後的第一次。回来时候,我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当我问答着许多同学的好奇问语,严重的恐怖竟又重新燃起,假使再有人叫我出去,我真是再没有这个胆量。

黄昏时节,守夜的「白俄」来了。那是一个雄健的老头儿,红红的脸色,表现着他是个极健康的老者,不过衣色太破旧了,长筒的皮靴几乎脱了底。他会说中国话,他说,他曾在俄帝政时代做过西伯利亚驻军的团长,曾住过哈尔滨,上海,末後隐匿在日本人的势力下。

他夹了一本厚装的俄文书,袋子里藏了一瓶酒,一块热面包,肩上背了一只长约二尺长的手灯,在秋风萧杀中,他有几番老态。他像很同情地说:

「毛克金(Moukden 即沈阳)完了!」

「没有完!」一位不愿屈服的同学说。

深夜时节,我们从恐怖亡国的苦梦里醒来时候,思念着亡省失家的将来,鲜血遍地的前路,我们有些懵然了。突然听见窗子外有秋风掠过,夹杂着白俄守夜者的打更声,我们又想到日後漂零流亡的前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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