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靓妞妞
结婚典礼上,彼此承诺的“白头到老”的诺言没有实现。
写书是傅彪的愿望,但生命只留给他写5000字的时间。傅彪离世前嘱托妻子张秋芳:余下的由你来写吧!为完成丈夫遗愿,张秋芳续写了近18万字的文章。
以下为摘录《印记》中,张秋芳笔下的傅彪最后时刻。
【镜头一】
痛至骨髓,他还为自己的“撒娇”找辙
彪子脸上的肌肉开始下垂,下颚松弛,舌头发硬,对他说任何话,他只点头或摇头。
他躺在床上,左手总是往上抬,举到头顶上,他说不出话,我一直不懂他的意思。
我绞尽脑汁猜,问他:“你是不是想抱抱我?”
摇头。
“想抱抱儿子?”
又摇头。
“是要我搂着你吗?”我不知怎么冒出这个想法。
他使劲点着头,皱着眉头,像是埋怨我:你怎么才说对呀。
我赶紧挤到他的床上,把他的头搬起来放在我的臂弯里。
“要不然就疼。”彪子突然开口说了话,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护士们笑了。是啊,已痛至骨髓,可为了照顾别人的感受,他还在为自己的“撒娇”找辙。
【镜头二】
我吻了他,那是心灵的约定
自从说过“要不然就疼”,只要我看他歪在床上不肯躺好,便让他靠入我的臂弯里跟他说话。
有一次我问他:“彪子,下辈子我还嫁给你好吗?”
他努了努嘴唇,没说出话。
“想说什么?下辈子你还要我吗?”
他又努了努嘴唇。
“他是不是想让你吻他一下?”二姐在一旁突然悟到了什么。
彪子使劲点点头。
我的泪一下涌上来,把他抱在怀里。我知道彪子的方式,他一定是想说:“让我下辈子娶你,你倒是先吻我一下啊!”
我吻了他。那是心灵的约定。
【镜头三】
切开气管,上呼吸机?我没同意
8月19日夜,彪子的血氧和心率出现波动,直到清晨才平稳下来。
第二天,院方提出抢救方案,要把彪子转到ICU抢救室,必要时切开气管,上呼吸机。我没同意。彪子的肿瘤遍布全身,重要脏器的功能正在衰竭,切开气管只是延长几天时间,可救不了他的命。可以想象那种创伤是何等痛苦。
记得彪子曾跟朋友开玩笑:“等我快不行时,求医生开个后门,让我安静地走。”虽是玩笑,但我从中领悟了彪子的意愿,那是他的权利,是一个人对死亡的权利。
《西藏生死之书》写到了如何走向安详的死亡。书中说,如可能,应在病人回天乏术时,把他安排到单人病房,停止一切侵犯性的治疗,让临终者在宁静和安详中去世。这是重要的权利,临终者的精神未来和福祉都倚赖这种权利。
它让我对死亡有了重新的认识。
【镜头四】
最后一次进食,喝了很多甘甜的黄瓜汁
止痛泵缓缓释放出的药液让彪子整天都在沉睡,没有痛苦。想让他喝水或吃东西时,就把泵停了,一会儿他便会清醒过来。
一天我在病房里吃黄瓜,满屋子散发着一股清香。彪子闻到了,口中嗫嚅着。
“你也想吃黄瓜,是吗?”他点头。
我切去黄瓜最上面一段,将余下的送到他嘴边,想用汁液润湿他的双唇。没想到,他突然张开嘴,“咔嚓”一口咬下一寸多长。
他的吞咽功能已近衰竭,我大惊失色,伸手往外抠。彪子竟死死咬住不放。我连连说:“宝贝,别急,我榨了汁再喂你。”他这才点点头,松了口。
印象中那是他最后一次进食。喝了很多,甘甜的黄瓜汁滋润了他的双唇,更滋润了我们的心。
【镜头五】
你不孤独,朝着有光亮的方向走
8月28日夜,沈教授对我说,看情形恐怕时间不会太长了,不能总是睡着,得让他醒来和你说说话。
止痛泵停止了工作。
彪子比任何一天都清醒,眼神极其清亮。他的头能够最大限度地转动。他看看沈教授,
又看看我。
沈教授大声地问:“傅老师,知道我是谁吗?”
他点头,
轻轻地。
“傅老师,咱们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又点头,然后转过头看我。
“宝贝,认识我吗?我是芳芳。”
他还是点点头,眼睛用力地眨一眨。他再也没有力气表达更多。
“宝贝你记住,我永远爱你!”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等待回答。他好像连点头的力气也耗尽了。为了不让我失望,他又用力地眨眨眼。看他的模样,就像听话的孩子,善良、无辜。我的心片片碎裂。
“宝贝,不要怕,我陪着你呢,你不孤独。朝着有光亮的方向走,知道吗?”
他听懂了,轻轻点了一下头。他的眼神那样顺从,那样温和,流露出深深的爱与不舍。
我用力把他抱住,在他的脸上、唇上亲吻着。一忍再忍的泪水奔涌而出。
【镜头六】
修剪指甲、轻扫耳内,最后一次为他做这些。
29日早上7点,彪子又醒了,依然平静,依然没说话。医生打开止痛泵,他又昏睡过去。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这个世界。
下午1点,血氧开始慢慢下降,氧气面罩没用了。
小徐从学校接回了聪聪,朋友们全都赶来。
医生反复地问我,是否改变主意,是否同意切开气管抢救。
我回答:坚决不!
往往有一些人,生离死别令他们失去理智,忘记了一个词叫“无力回天”,在最后一瞬间改变主意。而我始终清醒,只有让彪子在亲友的看护中静静地走,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轻轻握着他的手,帮他修剪指甲,用酒精棉签将指甲周围清理干净,用棉签在他的耳内轻扫一圈。这是他平时最喜欢让我为他做的事,这是最后一次了……
【镜头七】
9点35分,他离开了我们……
午夜12点,对将走的人是“坎儿”,血氧已降到70,我的心一阵阵缩紧,紧到疼痛。目
光在他的脸和仪器的数字间不停地跳转。
渐渐的,他吸气变得很短,呼气很长,像是在叹息。医生说那是叹气式呼吸。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无声流泪。
8月30日8点57分,血氧直线下降。彪子生命力顽强极了,坚持了18个小时,容我们送出很远。
“时间不多了。”医生提示着终点的距离。
一路上,他的生命之光越来越弱,我的眼泪没停过。我回想起我们所有美好的日子,心一阵阵撕裂般地痛。但我咬着牙告诉自己,必须陪我的彪子走到底!
仪器上的数字急遽下降,我的心随之一再地失重。
显示屏上呈现出一条没有波折的直线――生命的电波消失了。
我仿佛看到彪子登上艘即将启程的船,他站在船尾,亲人朋友在岸边挥手道别。船离岸了,他希望他亲爱的人如何说再见呢?
“现在开始计时。9点35分,傅老师离开了我们。”医生说。
恐惧和绝望都在这一瞬平息。我仿佛看到他的灵魂脱离开千疮百孔的躯体,安然飞升。
我的身体慢慢舒展,置身于一种温暖,就像他曾无数次拥我入怀。
没有人恸哭,周围安静极了,大家守护着这份尊严,这份神圣。
我用手轻轻合上他的双眼:“彪子,一切都放心。不要怕,记着,向着有光亮的地方走。记住我永远爱你。”我反复地说着最后的叮咛。我亲吻他的额头、嘴唇,他的样子十分安详,像睡着了一样,令我安慰,令我心疼。
【镜头八】
彪子在笑,笑得那么生动,那么顽皮!
为他更衣时,姐姐扶他坐起来,正好面对着我。
我惊呆了!彪子在笑,笑得那么生动,那么顽皮!
我拉住儿子的手:“聪聪你看,爸爸在笑呢!快把叔叔阿姨叫过来!”伤心哭泣的朋友们闻讯从隔壁房间跑过来,全都愣住了。彪子确实在笑,那笑没有一点凭空想象。
他面颊的肌肉向上提着,嘴唇抿得很紧,嘴角向上翘。像是刚刚实施了一场恶作剧,又像是给大家讲了一个笑话。三分腼腆,七分得意。
沈教授眼圈还是红红的。他伏下身拥抱了彪子。躺在床上的彪子依然是笑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笑容都很灿烂。
“我送走过很多病人,像傅老师这样走的真是很少见。”沈教授感慨地说。
彪子的妈妈来了。她坐在儿子身边,捂住嘴无声地饮泣。
“妈,他在笑呢。家人和最亲近的朋友都陪着他,他一定很满意。对他这一生都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