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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在文革期间的创伤屈辱和反思——献给在座的江青同志

(2007-09-01 04:40:27)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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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在文革期间的创伤、屈辱和反思


一、

《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的专家们,在分析文革爆发的原因时谈到:

领导班子从基本上团结一致的状态变成严重的分裂状态;中国共产党完全合法的统治地位受到了很大的削弱;本来纪律严明、精神振奋的党员群众变得萎靡不振,松松垮垮;由于对解决党内紧张关系的基本准则意见分歧,致使原来一致同意的处理党内矛盾的办法名存实亡。总而言之,在1958年至1965年期间,不论从党所拥有的组织手段还是起在人民群众中孕育的合法性来看,中国共产党失去了不少宝贵的政治财富。这些财富的丢失加深了党内的分裂,并因此导致了文化大革命。[1]

文革是中华民族心灵史上的一个巨大疮疤。从政治理想的分道扬镳,从权力意志的刀光剑影,从国家体制的弊端丛生,从一党执政的尾大不掉,甚至从个人政治品质、道德水准的优劣,都可以窥见这场灾难发生的诱因。一个古老民族近一个世纪积累下来的愤怒、不平、嫉妒、仇恨等失衡的心理,伴随着对神圣、纯洁的理想社会的热烈渴盼,在短短的十年间爆发了出来,宣泄了出来。人性的劣根和人性的崇高,借助这样一场浩劫,一泄无余地显露世间。

归罪于某个人,归罪于某件事,甚至归罪于某种制度、某种形态,还不足以让这个民族进行深刻的反思。因为,正是生活在这块土地、这块国度上的大多数群众,自愿选择了这些。先不要说受骗,先不要说被迫,真正的反思,首先因该来自于每一个个体。正是每一个个体,首先把最基本的自由和权力进行了让渡,正是芸芸众生,首先为悲剧的演出构造了一个舞台。

今天,我们已经能以局外人的身份,较为冷静地看待那场悲剧了。可是,当年置身其间的那些男男女女们,有谁有着超越时代的锐利目光?有谁有着洞悉前尘往事的睿智?文革期间的郭沫若,能看清庐山真面目吗?试想,那样一个年代,除了伟大领袖能旋转乾坤外,还有几人能让波澜四起?郭沫若一边高举、一边紧跟,私下里、内心深处,未必不在怀疑、在反思、甚至是厌恶,但这又能怎么样?能改变时代怒潮中被挟裹的命运吗?能在时代狂潮中不被冲刷掉,已经显出郭沫若过人的生存本领。因为自己长期修炼的政治智慧,因为领袖不离不弃的保护,郭沫若得以在狂涛骇浪中逢凶化吉。文革前的大风大浪,没有让郭沫若伤筋动骨。可是文革的全面内讧,却让郭沫若在屡次的化险为夷之后,要为之付出内心难以承受的沉重代价。他的家庭,他的心理,他的人格,甚至他留恋不已的仕途,都留下了步履维艰、战战兢兢的印迹。

如果说文革初期,面对红卫兵的文攻武卫,郭沫若侥幸脱险,那么文革中的丧子之痛,却是无法弥补的创伤。1967年4月12日,郭沫若年近24岁的儿子郭民英,以自杀之举谢世。郭民英自杀的原因,至今还难以说清楚。个人的心理状态、精神气质、疾病,或许是直接的原因,但时代所赐的压抑和刺激,更是难以推脱的因素。

郭民英从小就有音乐天赋,一度入中央音乐学院修炼小提琴。然而,1964年的一个事件,却无情摧毁了一个青年的音乐之梦。事情的起因是一架录音机。郭民英曾将家中的一台录音机携至学校,和同学一起欣赏古典音乐。不知是因为由羡生妒还是革命义愤,引起了一些同学的强烈不满,有人将之视为音乐学院的“严重问题”,上书毛泽东,打着揭露和批判“封、资、修”、“大(人)、洋(人)、古(人)”的旗帜,指责郭民英搞“特殊化”。在那样的岁月,此事一经曝光,便不可挽回。郭民英无法承受“炫耀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责难和压力,心理和精神遭到沉重挫伤,可能就此患上了忧郁型神经分裂症。身受精神疾病折磨的郭民英,已无法在音乐学院的压抑环境中呆下去,无奈之中只好于次年退学。

本来,郭沫若还曾想让郭民英转到人民大学学习,哪怕从一年级开始也可以。郭沫若专门委托秘书王戎笙办理此事,并写信给郭民英征求意见(此时郭沫若正应毛泽东之命辗转于井冈山区)。但对学校生活深感恐惧的郭民英没有答应。无可奈何之际,郭沫若夫妇决定送郭民英参军,或许寄希望于军队这个大熔炉,能改造郭民英的性情。郭沫若为此事,亲自登门拜访时任解放军总参谋长的罗瑞卿。这对高层人物来说,乃区区小菜一碟。不费吹灰之力,自幼向往海洋的郭民英参加了海军。郭民英作为一个音乐人才,在军队是很难得的,又加上是参谋总长亲自安排,颇受重用,成了中共预备党员。但是,不知是文革的猛烈批斗风暴又唤起他的创伤记忆,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郭民英突然自杀。

那年头,自杀意味着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不仅没有赢得半点同情,郭民英死后还被追认着撤销军籍、党籍。获知儿子自杀消息的郭沫若夫妇伤心欲绝,可还要向组织交代情况,为“没有教育好子女”而检讨。这次,郭沫若的眼泪真的要“朝肚子里流”了。闻讯后的周恩来,也亲自来到郭沫若府第,加以安慰。但是,在生命消失面前,谁有回天之力呢?就在郭沫若沉浸在丧子之痛的时候,上苍并没有怜悯和垂青这个早过古稀之年的老迈之人。政治上翻船的危险,并没有因为他失去了儿子,而戛然止步。

1967年5月25日至28日的《人民日报》,先后公开发表、重新发表了毛泽东《看了〈逼上梁山〉以后写给延安平剧院的信》、《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和《关于文学艺术的两个批示》。这五份文件,件件让郭沫若惴惴不安。更要命的是,在《看了〈逼上梁山〉以后写给延安平剧院的信》中,原信中“郭沫若在历史剧方面作了很好的工作,你们则在旧剧方面作了此种工作”一句,竟然无缘无故的被删去了。稍微熟悉当代中国政治状况的人,谁都知道这种情况的发生,意味着什么。

这件事与当时一个大红大紫的女人有关。这个女人,就是江青。

众所周知,江青是文革十年间中国政坛最为叱咤风云、嚣张猖狂的人。此时已经进入中央文革的江青,正野心勃勃地攫取政治资本,以“样板戏”为突破口,意图在政坛施展拳脚。其实,这个女人除了在三十年代上海当过二流三流电影演员、有些文艺方面的修养外,最大的本领就是政治野心。当然,她最大的政治资本是毛泽东的夫人,并且在打倒刘少奇的运动中,为毛泽东立下大功。据民间所传,八十年初审判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时,江青在法庭上为自己辩解说:“我是毛主席的一条狗,毛主席让我咬谁我就咬谁。”不管这条传闻确切与否,在文革中,江青的的确确是毛泽东政治布局中一颗重要的棋子。

既然名之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江青的那点文艺修养,总算派上了用场。大搞京剧革命,编排样板戏,也算是从自身实际出发的独辟蹊径之举。可是在“炮打一切”的革命风暴中,那些有真才实学的戏剧家、艺术家,大多变成了资产阶级反动权威;有头有脸的文艺界名人,大多被扫地出门。样板戏毕竟是戏,而且要成为全国人民膜拜的“经典”,需要有能力的人做具体编排工作,更需要有影响的名人撑门面,但江青可用之人实在是寥寥无几。无论是论真才实学,还是论社会名望,更不要说论政治立场,郭沫若都是首屈一指的人选。于是,康生向江青推荐了郭沫若。江青也热情地向郭沫若伸出了“友好”之手:

为了收买郭沫若,江青决定请郭沫若搬到钓鱼台去住。江青的意思,这实在是最高的礼遇了。她计划把郭沫若的住处安排在康生和江青住房之间的一栋,甚至还亲自领郭沫若、于立群夫妇去钓鱼台看房子。江青还亲自为郭沫若拍彩色照片。要知道当时拍彩色照片可新鲜,不是一般“消费水平”的人所能享受到的。又有一次,在京西宾馆师以上干部看“样板戏”,江青还热情地亲自搀扶郭沫若入座,一时引起议论纷纷。[2]

不知是郭沫若最终推脱了,还是什么其他原因,结果是郭沫若最终没有搬进钓鱼台,也没有为江青的革命样板戏服务。不管什么原因,没有领江青的情,就是让江青下不了台,就算是和江青结下了梁子。郭沫若或许为此事忧心忡忡,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报复竟然兵贵神速般的降临了。

1967年5月23日,首都各界隆重集会,纪念毛泽东《在延安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25周年。中央文革借集会之际,大肆吹捧、粉饰江青,把江青塑造成“一贯坚持和保卫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的“文艺革命披荆斩棘的人”,向全党、全军、全国人民,推出这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英勇旗手”。上述五个文件,就是为配合这一政治动作而发表的。意图很明显,为江青的样板戏等文化革命实践,提供理论依据和政治支持。此时的郭沫若,或许才真正意识到江青的厉害,意识到江青的重要,意识到江青在毛泽东政治棋盘中的分量。看看周围那些处境艰危的牛鬼蛇神们,郭沫若或许要不寒而栗了。扫地出门的危险,可谓迫在眉睫。刚刚丧子才一个多月的郭沫若,或许还没有从痛苦中会过神来。但是,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郭沫若毅然决然地做了一件惊人之举。

1967年6月,设在北京的亚非作家会议常设局,为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25周年,举行讨论会。在6月5日举行的大会闭幕式上,郭沫若作了《做一辈子毛主席的好学生》[3]的发言。在表达了“我们的讨论会是第一次宣扬毛泽东思想的国际会议,而且是一次成功地会议”之后,面对着老朋友周恩来,面对着中央文革的江青、康生、陈伯达,面对国内外知名人士和会议代表,郭沫若慷慨激昂、热情洋溢地宣布:“昨天晚上作了一首诗来表达我深刻的纪念情绪,请允许我把这粗糙的诗朗诵出来,献给在座的江青同志,也献给各位同志和各位同学”:

……亲爱的江青同志,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你善于活学活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你奋不顾身的在文艺战线上陷阵冲锋,/使中国舞台充满了工农兵的英雄形象,/我们要使世界舞台充满着工农兵的英雄形象!/……/毛主席的光辉著作是我们永远的精神食粮,/我们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学习白求恩那样高尚,/我们要做新愚公,把帝修反三座大山投入海洋!/毛主席啊,你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祝愿你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万寿无疆!

不知道当时是不是语惊四座,也不知道郭沫若当时是何种心情。他或许不知道江青这位红极一时的“文革旗手”,以后要沦为历史罪人;或许也不知道他为此,要付出沉重的道德和人格代价。尽管民望极高如周恩来者,都喊过歌颂江青的口号,但在人们心目中,郭沫若毕竟曾经是代表过一个时代的大气磅礴、浪漫至极的顶级文人呵。

不管怎么说吧,这一关总算闯过了。郭沫若或许长长舒了一口气。

二、

可是,摁下葫芦浮起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当郭沫若战战兢兢紧紧追随文化大革命的前进步伐时,文化大革命的酷烈,并没有放过他。1968年4月22日,文革的风暴又吞噬了他的爱子郭世英。据世人评论,郭世英是郭沫若众多子女中最有才华者,而且精神气质酷似青年时期的乃父。如果说郭民英的自杀,尚有疾病折磨的缘由,可是郭世英的罹难,却完全是文革一手造成的。

据郭沫若的小女儿郭平英讲:1968年时,中国农业大学的同学对郭世英进行了监视,因为他经常说一些有点独立思考的话,比如说毛泽东思想应该一分为二、八个样板戏未必没有值得改进的地方。直接遇害的原因,是他跟女朋友打电话时用了英语,当时是为了练习英语口语,结果被同学听见,说他里通外国,把他抓了起来。其间郭世英曾经逃出过一次,躲在一个清洁室里,但还是被同学发现,结果招来了严刑拷打。郭世英被造反派抓起来是在4月19日,当天是星期五。家人期待事情能缓下来,可是到了星期天人还没有回来。星期一一大早,郭沫若的秘书(当时已经知道了郭世英死亡的消息)就喊着郭平英、郭世英的女朋友,一起赶往农大。农大革委会选派的代表,跟随郭平英等人回家,向郭沫若夫妇报告说:“郭世英已经自觉于人民了”。事后在郭家的强烈要求下,法医做出鉴定,结果是:高空坠落。据郭平英说,死去的郭世英遍体鳞伤,手腕、脚腕被绳子捆绑得血肉模糊……。

郭平英还回忆说,在郭世英被绑架、关押的这天晚上,郭沫若参加了由周恩来主持的解决第七机械工业部两派群众“派战”的会议。郭沫若本来可以请求周总理出面,但郭沫若没有向周总理说。郭世英遇难后,于立群责怪郭沫若:你见到总理的时候为什么不跟他说?郭沫若颤抖着解释说:我也是为了中国好。周恩来得知郭世英遇害后,专门来到郭家安慰:“革命总是要有牺牲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周恩来为郭世英之死,专门派联络员负责调查,但一直没有结果,最后不得不不了了之。[4]

有人说,郭世英是不甘凌辱,以自杀表达他血的抗议;有人说,郭世英是被反绑着从三楼上扔下来,肝脑涂地而死。郭世英直接的死因,迄今还是一个谜。可是无论如何,一个年轻的生命,一个有思想的生命,总归是死了。从大处说,郭世英是不见容于那个时代;从小处说,郭世英之死,还要追溯到那个已经让他付出过代价的X诗社。

还是先让我们来看看,在亲人、朋友和同学眼中,郭世英是一个什么形象。

据郭氏姐妹回忆:

在郭家的子女中,郭世英最喜欢文学,很早就开始写诗、写剧本,经常与郭沫若讨论问题,而且性格豪爽,知错必改。郭沫若格外喜爱他。[5]

据万里的儿子万伯翱回忆:

郭世英身高一米八零,在北京101中学读书时,酷爱运动、体力充沛,是学校的足球门将,而且聪颖过人,20多万字《古文观止》,默读两边就可以基本背诵。[6]

据曾经参加过X诗社活动的牟敦白回忆:

郭世英身材结实匀称,前额宽阔,一张马雅科夫斯基式的线条分明的面孔,服饰得体,气质高雅,颇像五四时期的大学生、知识分子。一个现代型的青年知识分子。一个真诚的、执著的理想主义者。[7]

据郭世英的同学周国平回忆:

我那时17岁,人生的观念正在定向,当时我有一个好朋友,也是大一的同学,郭沫若的儿子郭世英,他大我三岁,读书面很广,爱思考问题,在他的影响下,我读了很多名著,感觉突然有了一个很开阔的天地。我在中学时的理想是成为一个非常有学问的人,后来和他的接触,使我觉得有比学问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生活本身。从那以后,我开始更多地思考生活的意义,他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

我一见到他就觉得,这是一个我17年中从未遇到过的人,是个真正过精神生活的人。……

上大学的时候,大家都在忙功课,为未来的前途努力。但是他不一样,他可以为一个问题连续几天失眠,冥思苦想。在别人眼中,那些问题和日常的生活起居没有任何关系。他对当时的政治环境和政治思想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又不能公开说,他的痛苦是发自灵魂的。[8]

不用过多罗列了。郭世英,是一个真正过精神生活的人,是一个真诚思考时代矛盾的灵魂痛苦者,是一个具有独立精神的青年思想者。但是,在那样一个时代,这些,注定要成为悲剧的肇端。

如果说1962年进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学习后,郭世英更加有能力思考那些让他痛苦不已的问题,那么在中学时代,郭世英就显示出了他独立倔强、好学深思的品格。在公之于世的郭沫若的有关文字之中,最早涉及到郭世英的,是在1960年11月18日致陈明远的一封信中:

您跟世英、民英的通信,他们俩人拿给我看了。近年以来,你们交了好朋友,推心置腹,相互切磋学问,探讨文艺与哲理的问题,我很欣慰。你们年轻时期就这样好学不倦,将来大有可为。但是,世英提出要整理你们的通信,搞出一本《新三叶集》送去公开出版,我觉得没有必要。本来不过是随笔写来的私信,自己留着看看就可以了。须知现在的许多想法,并不一定都正确,将来可能还要改变。特别在哲学方面的文字,必须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反复修改。现在早已不是五四时期。尚未成熟的东西,方不可冒失地拿出去发表!对于自己更应该严格要求,不能任性。这个意见,我已经跟世英、民英都谈过。最近接到你的信,得知你也不同意世英的做法,我就放心了。请您再给他写信,加以劝告。祝好![9]

从这封信的内容来判断,郭沫若的主要意图,是劝告陈明远、郭世英、郭民英三人打消出版《新三叶集》的念头。看来,郭沫若已经说服了陈明远甚至是郭民英,但郭世英没有被说服。是故,郭沫若请陈明远再写信劝告郭世英。少年心高气傲,哪知世事艰危。郭世英那里能体会到父亲的良苦用心。

《新三叶集》固然没有出版,进入北京大学哲学系的郭世英,离那个时代的主流思想,却越来越远了。他和志趣相同的要好朋友与同学张鹤慈、孙经武、叶蓉青、金蝶等人,组织了一个地下文学组织X诗社。在他们眼中,“X”代表未知数、十字架、十字街头……。在当时革命群众和公安部门眼中,赫鲁晓夫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就是“X”,“X”诗社的“修正主义”罪行,是昭然若揭。或许,今天的人们,更应该将“X”,看成是一代有思想的青年,在真理王国独立探险的象征。当时X诗社成员们探讨的问题,诸如共产主义理想的确定性、思想文化界流行的专横、文艺批评的单一标准、社会主义的基本矛盾是不是阶级斗争……,这些疑问在那个时代出现本身,就无异于是向当时主流思想发出的尖锐挑战。

据网上一份未经证实的X诗社成员张鹤慈访谈中所说,当年他们在孙经武家找到一把女士手枪,内有八颗子弹,他们在骑车途中便说应当分给八个中央领导人,第一个就是毛泽东、自然还有刘少奇、彭真、周恩来等。如果这个材料属实的话,可见X诗社成员的思想是多么激进。幸好这是张鹤慈多年以后才讲出来的,否则如果当时交待了,不说杀头吧,也要把牢底坐穿。

郭世英是怀着深刻的怀疑精神,带着浓郁的理想主义热情,痛苦而真诚地思索着一代青年所碰到的时代困惑。据牟敦白回忆,当他目睹了郭家深宅大院里的特权景象后,问郭世英:为什么处在这样优裕的环境,还要自寻烦恼?郭世英回答说:人并非全部追求物质。俄国贵族多了,有的人为了追求理想,追求个性解放,追求社会进步,抛弃财富、家庭、地位,甚至生命,有多少十二月党人、民粹党人是贵族,是公爵、伯爵、男爵。他们流放到西伯利亚,受鞭笞,做苦役,抛弃舞场、宫廷、情人、白门帘和红玫瑰,他们为了什么?

当X诗社面临着非常严峻的形势后,在北大校园中,郭世英还对最后一次见他的牟敦白说:

如果你是一个有良知良心,讲真话的人,生来便是不幸的。没有自我,没有爱,没有个性,人与人之间不能沟通和交流,自相矛盾,互相折磨,这是非常痛苦的。我在中学时代是“正统的”,我真诚相信一切是美好的。但是我们渐渐成熟了,视野开阔了,我一直在看书,在思考,我的接触面当然比一般人广泛,我明白了许多事情。上大学以来,我不再欺骗自己。我应该独立思考,我开始记录自己的思想,我不是学哲学的吗?我应该独立思考。……我母亲说我,不应该自寻烦恼。我对她说,你看看父亲青年时代的作品,他可以自由地表白自我,为什么我不行?[10]

或许,看看父亲青年时期作品中的豪放个性,再对比一下现实政治中父亲的唯唯诺诺,这更是让郭世英感到无比痛苦和迷惑之处。应该说,郭世英以父亲青年时期的精神形象相期许,对眼前的父亲的言行颇不以为然。他曾对第一次见到郭沫若的牟敦白说:“这就是你崇拜的大偶像,装饰这个社会最大的文化屏风。” X诗社成员张鹤慈的哥哥张饴慈也说过:弟弟几次和他谈起郭世英对他父亲的剧本及报纸上的诗作的苛评。私下里这些对父亲的非议,恰恰说明,郭世英对青年郭沫若的形象是多么的渴慕!可是,他却没有象父亲青年时代那样恰逢放纵个性的时代。

郭世英和X诗社的离经叛道,终于遭到了厄运。公安部门根据截获的私人信件、油印刊稿,给他们罗列了一系列罪名:反党、反社会主义,攻击三面红旗、攻击党的政策,反对马列主义、宣扬修正主义,收听敌台、密谋逃往境外……。或许是因为涉案者主要是高干子弟和名人之后(孙经武是解放军卫生部长孙仪之之子,张鹤慈是北大名教授张东荪的孙子),案件性质虽然属“敌我矛盾”,但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定性为“干部子弟蜕化变质”。这一案件影响很大,据说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都对此案有批示。或许,正是在周恩来的庇护下,X诗社成员才得以从轻发落,张鹤慈、孙经武被判劳教两年,郭世英送农场劳动改造。

X诗社具体是怎么被查获的,说法不一。

据罗点点说,X诗社是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被一个同学检举揭发出来的。这个同学的父亲在镇反运动中被定为反革命关进监狱。这个同学生计无着,经常窘迫到挨饿的地步。郭世英非常同情这位同学,经常接济他。接触的多,谈得也多。没想到这个同学竟告发了郭世英。

有人说,在X诗社案件中,郭沫若的秘书起了一定作用:“郭世英的‘修正主义反动思想’案是从他的通信被‘截获’中找到‘罪证’的。其中,组织关系属于‘机要局’的王秘书,起了一定的作用。这给郭沫若很大刺激。因此,他几次找出陈明远给他的私人信件,退还给陈,就是为了防止陈的信件再次被‘截获’、被‘无限上纲’、‘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被当作“修正主义思想”的罪证。”[11] 陈明远似乎也赞成这一看法,他在访谈中说:“当时问题是从信件中查出的。家信是怎么被查出去?可想而知,郭沫若有些事不愿意让身边的人知道,要避着秘书。郭世英出事后,郭沫若把我的信还给我。”[12]

网上那份未经证实的当事者张鹤慈访谈,更有耸人听闻之说,认为是“郭沫若夫妇勃然大怒出卖亲生儿子”。由于真相迄今不得而知,现将这一材料抄录于下,供识者辨察:

当是郭世英有个北大的同学曹天予,参加了X社活动,后来曹写信给郭沫若的秘书(可能还通知了公安局),告他们的反动活动,而惊动当局。由于儿子牵涉在内,最初郭沫若和于立群还想把他们保下来,说要带张鹤慈和郭世英南下,去参观社会主义建设,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张鹤慈说,实际是想避一下风头。

对郭沫若,X社的这批有独立思考的年轻人很瞧不起他,对他之为人为文都是否定的,私下说了很多大不敬的话。郭世英也同意他们对其父的评价,只是强调,“他是我的父亲”,郭世英的生母是于立群。

这个告密者曹天予第二次到郭家告密时,将X社年轻人私下对郭沫若夫妇“一些全面否定的大不敬的话”,告诉了于立群。张鹤慈说,“这使郭和于勃然大怒,决定大义灭亲。这样才有了五月十八日公安部的大逮捕。”

这一说法,可能是过多的猜想所致。该说法漏洞百出,比如据牟敦白说,X诗社案由北京市公安局文化保卫处(13处)处长李岩老太太负责,根本不是公安部管辖的。即使这一材料的情节属实,那么“郭氏夫妇出卖儿子”的说法也属妄断。即使郭沫若知道了X诗社成员对他的大不敬,也不会糊涂到不分轻重、意气用事的地步。更何况对郭世英的从轻发落,何尝不是出于周恩来和郭沫若多年的友情?

这件事过去多年了。正如牵涉进X诗社案件中的牟敦白所说的,“如果苍天有眼,希望这些信件至今仍然静静地躺在市公安局哪个档案库里,总有一天会曝光,看看我们到底触犯了什么刑律”[13] 我们也期望有一天,这一案件的档案能够曝光,看看到底郭世英是如何犯的案。

X诗社案件,毫无疑问为郭世英罹难,种下了直接的祸根。在周恩来的指示下,被从轻发落的郭世英到河南西华农场,跟随一个植棉劳动模范参加农业劳动。1965年秋天,返回北京进入中国农业大学学习。没想到,回来还不到三年,年轻的生命就葬送在造反派之手,死时还不到26岁。一个年轻的生命,一个有思想的生命,一个精神战士,就这样在残暴中,凋零了青春的生命之花。这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过精神生活”的杰出的青年人。这也是那样一个时代,少数值得历史留下一笔的曾发出过灿烂光彩的青年人。

据罗点点说,多年后听到一个说法:周恩来曾痛心地说“世英是为我而死……”。还有人说,周恩来曾愤怒地对郭沫若说:“迫害世英,不仅是针对你郭沫若,也是针对我周恩来。”那时分管农业大学红卫兵运动的,是王力、戚本禹、关峰等人,这些激进的“五一六”分子,造反造昏了头,很有可能将矛头对准了周来来,妄想揪出从轻发落郭世英背后的周恩来。

郭世英到底为何原因被迫害致死,迄今仍然是个谜。或许谜底已经不是很重要了。对郭世英来说,求仁得仁,以死换来思想和生命的尊严。对郭沫若来说,老年丧子,人生之大悲剧。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两个儿子先后离他而去,这是人世间多么残忍的事情。

三、

暮年已至,死去的儿子让他魂牵梦绕。怀着巨大的创痛,郭沫若把郭世英生前的日记,用毛笔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遍,总共抄了八大本。至今仍然静静地躺在郭沫若故居中的办公桌上。这八本日记,一笔一划、刚劲清晰,没有了龙飞与凤舞,增添了凝滞和沉重,似乎寄托着郭沫若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痛苦与孤独。

或许郭沫若在惶惑:自己多年以来是这么坚定的追随领袖、追随党,为什么厄运还是不期而至?自己是多么任劳任怨的一个“党喇叭”,为什么不但自己屡遭叽馋,连儿子的性命都搭了进去?貌似身居高位,可有时不但自身难保,还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去而束手无策?自己早知已不是五四时代、早已夹起了尾巴做人,可为何还屡次被卷入斗争的漩涡?

衰老的郭沫若,在抄写郭世英的日记时,是怀着怎样的心绪?或许为没能挽救儿子的生命而深深自责,或许又想起儿子那些生龙活虎、深思好学、倔强豪爽的岁月,或许从儿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独立不羁的豪放身影,或许儿子的身影让他看到了曾经失落已久的自我,或许儿子的鲜血让他的眼睛变得明亮,或许他要在沉默中发出无声的抗议……

不是在沉默中灭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可是,郭沫若只能在沉默中忍耐。局势的动荡,变化莫测;政治的风云,阴晴不定;人世的纠葛,冷暖未知。在那样一个人人自危、遍地陷阱的岁月,郭沫若内心深处的苦楚,可以向谁人言说?田园将芜兮,胡不归?不知郭沫若有没有想起几年前陈寅恪读《再生缘》时的感叹:不做无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郭沫若或许也感到:不做有益之事,何以遣无聊生涯?

田园早已无法归去,纷乱的世事又必须去应付。如履薄冰的郭沫若,一转身,在那曾经为他带无比荣耀的诗文、学术世界,仿佛再一次感受到,这里似乎是唯一可以让灵魂休憩的场所。诚可记者,非《英诗译稿》、《李白与杜甫》莫属。或许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发现,这个活跃于政治舞台上文化名人,内心深处有着怎样的渴望;这个第一文人脆弱的灵魂深处,怎样埋藏着无法泯灭的文人气息。

《英诗译稿》大约作于1969年的春天。郭沫若所依据的原本,是日本友人山宫允编选并加日文译注的《英诗详译》。该书是英日对照诗集,共选录英美诗人的短诗约六十首。1956年该书出版后,山宫允曾赠送郭沫若一册。十多年以来,郭沫若闲暇时,或许常常抚读吟咏,却很少向人提及,更没有流露出翻译之意。

或许现实世界的风刀霜剑屡屡相逼,或许无法抗拒的苦痛难以释怀,终于在爱子郭世英死去之后的第一个春天,垂垂老矣的郭沫若,颤抖着握笔之手,在无人知晓的另一个世界,开始了寻找心灵抚慰的历程。《英诗译稿》既不是为了出版,也不是为了示人,而是真正发自郭沫若内心深处的独语,是文人高官郭沫若心灵的另一个侧面。郭沫若的译作,直接写在山宫允《英诗详译》一书的空白处,约有五十首,而且还有不少的批注。译作既未誊抄,也未整理,他死去之后,家人在整理遗物时才发现。他的女儿郭平英、郭庶英,曾经录出《春之女神着素装》等十首,在1980年发表。1981年,由郭沫若的后人整理后,全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定名为《英诗译稿》。

细细观察,郭沫若的译诗和批注,仿佛应对着他本身的双重性格。其批注,多为居高临下、随意挥洒的率性点评;其译作,更像一个浸润其中的沉迷歌者在吟哦。或许正是在随意点评、任性褒贬之中,或许正是在两种语言进行置换的创造中,郭沫若的心灵获得了的共鸣,痛苦得到了的缓释。不用多说了,先让我们稍稍品味一下一度打动年迈诗人的那些诗作:

睡中之梦,/风中之花。/蔷薇颠倒,/睡梦之涯。/水中有鱼,/心中有君。/鱼难离水,/君是我心。

这是翻译的英格兰诗人史蒂芬斯的《风中蔷薇》中的一节。再看看翻译的华兹华斯《黄水仙花》的一节:

晚来枕上意悠悠,/无虑无忧殊恍惚。/情景闪烁心眼中,/黄花水仙赋禅悦。/我心乃得溢欢愉,/同心共舞天上曲。

还有翻译的沃尔夫《爵士约翰·摩尔在科隆纳的埋葬》的一节:

徐徐地悲伤地让他躺下,/浑身都还带着荣誉阵地的血花,/我们没刻一行字,没立一道碑,/但只让他的光荣永远伴着他。

或许,更让人感到郭沫若内心深处不平静的,是葛琳的《默想》:

我看到星星在夏夜的天空中闪光,/就和从遥远的世界有光照射着它们/的时候那样,它们依然在闪光。//我不能让我尊严的人性低头,/在那冰冷的无限面前跪叩,/我既年青而有爱情,求知欲旺盛——/它们,——只是在大气潮汐上的破片浮沉,/我有希望、苦闷、大愿,精神有如火焚,/而它们是无动于衷的毫无生命。/它们并不比我有更高的全能力量,/它们不能见,不能梦,不能变,不能死亡。/我不能在无量数的星星面前低头,/那无声的矜庄并不能使我投降。

不必过多的玄想,毫无疑问,曾经感叹自己“恐怕再也写不好诗了”的郭沫若,在经历了狂风巨浪的冲刷,在垂垂老矣的暮年,在大洋彼岸异国诗人的诗作中,终于又感到了诗神的召唤,终于又找到了那放逐久已的湮灭的自我,终于在有限的空间获得了无限的遐想与寄托。

四、

《李白与杜甫》,是郭沫若皇皇巨著丛中,一部别有异样、别赋心声的作品。这部著作,正式出版于1971年10月。其写作时间还没有定论,一说从1967年酝酿到1969年正式写成,一说《英译诗稿》完成后,就开始写作,到1970年初夏完成。对于《李白与杜甫》一书的出版问世情况,知情者寥寥。该书既无前言,也无后记,故其写作动机、写作过程之类情况,人们自然无从得知,猜测亦颇多。

据《郭沫若学术论辩》一书说,这部著作为世人所知,是因为中苏两国在珍宝岛的武装冲突。当时苏联为侵华罪行辩解,诡称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地域,在18世纪40年代就臣服于沙皇。当时的外交部长乔冠华、副部长余湛,就此历史争议问题,奉命走访郭沫若,郭沫若告知唐代大诗人李白出生于碎叶的证据和相关材料。外交部在题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外交部文件——驳苏联政府1969年6月13日声明》中,就用上了郭沫若的学术成果:“八世纪,中国唐朝大诗人李白就出生在巴尔喀什湖南的碎叶河上的碎叶。”以铁的史实,驳斥了苏联人的叫嚣。由此,人们也知道郭沫若写了一部《李白与杜甫》。[14]

《李白与杜甫》的出版,颇令时人侧目。但在文禁森严的时代,鲜有公开评价者。文革结束之后,论者骤增,但多为批评之声,盖源于该书对“诗圣”杜甫的贬低,以及对该书写作动机的猜测。时至今日,对《李白与杜甫》辩驳和评论,仍屡见不鲜。统观之,多数论者着眼之处,是该书鲜明的“扬李抑杜”旨向。有人说,毛泽东喜欢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而不喜欢杜甫,郭沫若“扬李抑杜”,是打着反潮流的旗号,投上之所好。有人反驳说,郭沫若本身就一贯喜欢李白而不喜欢杜甫,早就反感“千家注杜,一家注李”的学术局面,故而大做翻案文章,与毛泽东关系不大。还有人说,郭沫若对杜甫也有过公允的评价,但因反对把杜甫当作“圣人”、“图腾”,故有矫枉过正之举。

可以说在此问题上,论者纷纭、莫衷一是。粗略来看,人们的观点可大致分为两派:一派以同情的态度追源溯流,为郭沫若的“扬李抑杜”辩解;一派因《李白与杜甫》的“抑杜”和“悦上”倾向,痛加驳斥。值得注意的,是人们往往围绕着对“李、杜”孰优孰劣的评价,来切入这部著作的。或者说,大多数人是从学术的视野,以专业的眼光来考量《李白与杜甫》。因为在人们眼中,《李白与杜甫》首先是一部学术著作。这当然没有什么错。看看该书对李白出生地、家世的考证,对李白家室的索引,对李白政治活动的梳理,对李杜思想和信仰的考释,甚至对李杜疾病和死因的研究,等等,无一不是学术问题。

可是,细细品读《李白与杜甫》,似乎总让人感到,它和正宗的学术研究,总有些南辕北辙。要知道,李杜之所以为后世敬仰,是因为他们的诗歌“光焰万丈长”。但是,该书并没有从文学和艺术的角度,比较两人诗作孰优孰劣,并以此来证明“扬李抑杜”的正确性。这似乎有失学术常理。尽管书中有对不同学术观点的驳议,但往往是信笔所至,缺乏在学术上继往开来的意图。简单来说,《李白与杜甫》有些不按学术常规出牌。按正统的学术常理来看,《李白与杜甫》颇有野狐禅的味道。

如果我们先不把它作为一部学术著作,而是当作散文或者是小说片段来读,那么,是否能让我们换一种眼光呢?仔细琢磨,《李白与杜甫》并没有按照正常的学术套路切入历史人物,而是选择了一些自己“有话要说”的问题,走进李杜的世界。并且,郭沫若以自己的兴趣点为转移,边议边叙,边叙边议,洋洋洒洒,任意发挥,看起来象是借串联起来的学术资料,进行一种独特的创作。从这个角度说,该书更象是一部片断式的李杜传记。当然,这也不是一部通常意义上的李杜传记,而是一部“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的隐喻之作。其实,已经有识者对此做出了判断:

“活天冤枉”这四个字所迸溅的强烈的感情电火,映照出郭沫若内心急于排泄的哀痛和愤激。这锋芒毕露的宣泄仅仅是为李白抱屈吗?且不必到历史与记忆里打捞,就在郭沫若写作的当时,中国诗人、文人中横遭“活天冤枉”的就大有人在。连他自己钟爱的儿子,也“活天冤枉”地惨死在棍棒之下。“任意栽诬”的事,郭沫若亲见、亲闻的该太多了!他本人总算是受到特别“保护”的,也不过在小心与违心之间深有忌惮地度过日子,难保不会有不测之祸突然降临。那几年间,郭沫若孤零零地在政治活动中扮演着需要他扮演的角色,但当夜深人静,寂寥默思中,他不会扼腕长叹、仰天长嘘吗?评古论今,他所发出的“活天冤枉”的呼喊里能不包含着就事论事以外的内容吗?……

写作《李白与杜甫》的时候,郭沫若也到了该总结人生的年龄。他比以前许多时候都“清醒”。面对两位古代大诗人的命运,他有所思,有所忆,有所悟,他当时的真实心境在这本书中有脉络可循。倘若把《李白与杜甫》看作一本意在讨好邀宠的书,借用郭沫若为李白打抱不平的话来说,那真是“活天冤枉”。[15]

更有识者以干脆的口吻说:

郭沫若在“文化大革命”中写的《李白与杜甫》,基本上不是一部学术研究之作,也不是为了李白鸣不平,更不是为了投毛泽东之所好,而是一部借历史亡灵进行自我解剖、自我总结的文人与政治关系的沉思录。[16]

这些判断,或许才真正逼近了郭沫若写作《李白与杜甫》的真实意图。或许,在学术上的承前启后,根本就没有成为郭沫若的主要动机,学术追求和学术真理也没有成为《李白与杜甫》的圭臬。以古况今、借古言志,向来是中国文人知识分子的传统,浸润其中如郭沫若者,屡遭变故如郭沫若者,大概不会仅仅止步于学术的趣味。或许,在世人推崇备至的李杜身上,郭沫若看到了与己相似的人生脉络。或许,在这两个名垂青史的文学人物身上,郭沫若看到了自己心灵和精神追求的痕迹。他要借这两个历史人物,来述说、来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慨。

这不能不使我们想起他写《蔡文姬》时的呼喊:“蔡文姬就是我!”如果说,历史剧《蔡文姬》是郭沫若自证身世、寻求角色认同的象征性作品;那么,《李白与杜甫》一书,则是郭沫若以学术为依托,对自我进行剖析、对灵魂进行审视的寄寓之作。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中,曾经这样解释李杜诗作中颠倒事实的现象:“把历史事实前后错综,这是诗人的常用手法(写诗不是在写史),不足为异。”[17]又对李白的诗言志情形,作这样的理解:“李白在游幽州的当时非常伤心,伤心他自己知而不能言、言而无人听。……只是把地上的舞台移到了天上或者把今时的人物换为了古时,在现实的描绘上,加盖了一层薄薄的纱幕而已。”[18]如果我们也从这样的视角审视《李白与杜甫》,会看到什么呢?

还是先让我们到《李白与杜甫》的世界,去寻找郭沫若灵魂深处留下的蛛丝马迹。或许,让郭沫若大发感慨的,首先应该是李杜的共性和同样的不得志:

生在封建制度的鼎盛时代,他们两人也都未能完全摆脱中国的庸人气味。[19]

从忠君思想这一角度来看问题时,李白和杜甫的态度有所同,也有所不同。同,是他们始终眷念着朝廷;不同,是李白对于朝廷的失政还敢于批评,有时流于怨悱;杜甫则对于朝廷的失政讳莫如深,顶多出以讽喻。[20]

他们的功名心都很强,都想得到比较高的地位,以施展经纶,但都没有可能如意。[21]

正是在这一基础上,或许郭沫若发现了自我世界的不同侧面,看到了自己的灵魂,在两人身上有了不同映射。“扬李”,是否是因为作者在李白身上看到了自己颇为珍视的那个自我形象?或者,作者进一步联想到了作为文人的自我?还是让我们沿着《李白与杜甫》的叙事线索,对作者的分析、判断、引申和发挥,进行细细的回味。在涉及李白的家事、家庭、和亲人的关系时,郭沫若是这样认识和引申的:

一方面他想提高自己的门第以获得一定的权势,这一意识便结想而为凉武昭王九世孙的传说。另一方面却又使他能保持着一定的平民性,能和中下层的民众接近,有时仿佛还能浮云富贵而粪土王侯。又庸俗又洒脱,这就是李白之所以为李白。[22]

李白对于他的家室的感情也非常认真。[23]

李白尽管南北漫游,登山临水,求仙访道,饮酒赋诗,仿佛忘记了身外的一切,然而他对于自己的幼儿幼女是非常关心的。[24]

……他认为宗氏能和前妻的子女能和睦相处。[25]

对于李白在政治活动中的表现,对于李白在实际政治中的真实位置,对李白的政治心理,郭沫若作了精辟而深刻的分析与总结:

其实李白的值得讥评处是在他一面在讥刺别人趋炎赴势,而却忘了自己在高度地趋炎赴势。[26]

和他视被征召为十分光荣一样,他也视被谗逐为十分遗憾。[27]

唐玄宗眼里的李白,实际上和音乐师李龟年、歌舞团的梨园子弟,是同等材料。两千多年前汉代的司马迁曾经说过:“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28]

其实不过是御用文人的帮闲献技而已。[29]

李白的性格是相当矛盾的,他有时表现得很清高,仿佛颇有浮云富贵、粪土王侯的气概,但他对于都门生活乃至宫廷的生活却又十分留恋。[30]

然而李白的心境始终存在着矛盾。他一方面明明知道朝廷不能用他;但另一方面他却始终眷念着朝廷。[31]

李白是被夹在两种私心之间遭受到灾难,他对于李璘的忘公谊而急私忿固然早就失望,

而对于肃宗李亨的先安内而后攘外也是十分痛心。但他不敢明言,却屡屡借题讽喻。[32]

李白豪放,写了不少忧馋畏讥、愤世嫉俗之作,有时非常沉痛,非常激烈。这其实就是打中蜂窠的弹子了。[33]

对李白的惺惺相惜,并没有妨碍作者对李白作出清醒而真实的判断。所以,郭沫若以伤感的笔触,述说着李白的悲惨结局,似乎也预言着自己的恐惧:“要之,永王的迅速败亡,是李白在政治活动中的又一次大失败,而且失败得更惨,更加突如其来。他虽然没有被杀,但寻阳的监狱在等待着他,夜郎的流窜在等待着他,迅速的衰老和难治的疾病在等待着他,李白所表演的悲剧逐步地快要接近尾声了。”[34]

也许基于对李白命运的清醒判断,使郭沫若对于李白的迷信和觉醒,才有了更深的感悟:

他虽然怀抱着“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儒家教条;“兼善”的希望,他没有达到;“独善”的实际,却害了他的一身。他在“独善”方面,是深深陷没在道教的泥沼里,直至他的暮年。[35]

读李白的诗使人感觉着:当他醉了的时候,是他最清醒的时候;当他没醉的时候,是他最糊涂的时候。[36]

李白从农民的脚踏实地的生活中看出了人生的正路;当然,也是他有了觉醒,才能体会到农民生活的真谛。[37]

“云游雨散从此辞”,最后告别了,这不仅是对于吴筠的诀别,而是对于神仙迷信的诀别。想到李白就在这一年的冬天与世长辞了,更可以说是对于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整个市侩社会的诀别。李白真象是“了然识所在了”。

然而,李白在一千多年前的当代,要说已经觉悟得那么彻底,也是不可能的。他还有不少的牵挂,而且也无心去斩断那些牵挂。“向暮春风杨柳丝”,就是那些千丝万缕的牵挂的“丝”了。

这首诗,我认为是李白最好的诗之一,是他六十二年生活的总结。这里既解除了迷信,也不是醉中的豪语。人是清醒的,诗也是清醒的。天色“向暮”了,他在向吴筠诀别;生命也“向暮”了,他也在向尘世诀别。[38]

然而,李白觉醒了,生命却已是尽头。作者清醒了,生命还有几年可以“向暮春风杨柳丝”?

如果说郭沫若是怀着深深的同情走入李白,那么对世人景仰的“诗圣”杜甫,作者似乎就有些嫉恶如仇、鄙薄不已。或许,作者在杜甫身上,看到了那个热衷于仕途而不能自拔的政客郭沫若的影子;或许,借贬抑杜甫,文人郭沫若对政客郭沫若,展开了深刻的自我批判。还是让我们细细品味郭沫若是如何的批判杜甫:

旧时代的诗人能写出这样的诗来,的确是很少见的。但是,使人民受到这样的灾难到底是谁的责任?应该怎样才能解救这种灾难?诗人却是讳莫如深,隐而不言;而只是怨天恨地,只是对于受难者一味的劝解和安慰。故诗人的同情,应该说是廉价的同情;他的安慰,是在自己安慰自己;他的怨天恨地,是在为祸国殃民者推卸责任。[39]

杜甫是站在地主阶级的立场上的人,六首诗中所描绘的人民形象,无论男女老少,都是经过严密的阶级滤器所虑选出来的驯良的老百姓,驯善得和绵羊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情绪。这种人正合乎地主阶级、统治阶级的需要,是杜甫理想化了的所谓良民。[40]

杜甫是有雄心壮志的人,他总想一鸣惊人,一举而鹏程九万里。但这种希望,他一辈子也没有达到。很强的功名心不能落实,结果可以化为很强的虚荣心。杜甫也就为这种毛病所侵犯,他的虚荣心也十分惊人。[41]

他不愿意做小官,但实际上他也缺少办事务的才干。[42]

大诗人不耐烦做刀笔小吏的神态,写的活现。天气满热,饭都吃不下;晚上既多蝎子,秋后反而又多苍蝇;真是叫人发狂大叫了。公文堆满案头,不断地来麻烦我。朝南望,华山上的青松横躺在狭窄的山谷上,多么自在呵!我恨不得打着赤脚去踏上深厚的坚冰呵!可以看出诗人是多么不耐烦![43]

杜甫毕竟只是诗人而不是政治家。作为政治家虽然没有成功,但作为诗人他自己是感到满足的。[44]

李白在去世前从迷信中觉醒了,而杜甫则一直没有觉醒,这是很值得注意的。[45]

杜甫是淑世心切的人,以契稷自比,想拯救天下苍生,但朝廷既重视道教,即使不是出于信仰的虔诚,你也非歌颂道教不可。[46]

杜甫和这样的人相周旋,而且倚为东道主,因而有时也昧着良心大加吹捧。[47]

把一位飞扬跋扈、在国难期间穷欢极乐的地方军阀,竟公然毫无保留地歌颂起来。[48]

岑参只是在美化朝廷,杜甫则美化了自己,又美化了朝廷。朝廷有了杜甫那样好的谏官,正足证明朝廷有知人之明和用贤之美。这样的朝廷还不休明吗?但实际是怎样呢?[49]

不必要再长篇引述了。不要说比附,也不要说影射,更无需说对号入座,只要想一下古诗“山色有无间”蕴含的意味和境界就可以了。品味这些潜藏在学术深处的沧桑感触与人生况味,是不是正如郭沫若所说的:不足为异?是不是把地上的舞台移到了天上?把今时的人物换了古时?是不是在现实的描绘上加上了一层薄薄的纱幕?要之,以春秋笔法阐发微言大义,向来是中国文人知识分子的拿手好戏。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偷梁换柱、皮里阳秋,对文史大师郭沫若来说,实乃雕虫小技。在虚虚实实的学术世界,郭沫若通过对李杜的理解和评价,完成了一个从政文人内心深处孤独的精神梳理,也留下了一个卷入仕途的脆弱文人向尘世诀别之前的心灵备忘录。他或许有武则天立无字碑的心绪,早就预感后人对他一言难尽的评说。

对郭沫若自身来说,或许“扬李抑杜”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这两个历史人物身上,既发现了同一个“自我”,又看到了两个不同“自我”的精神影像。同一个“自我”,正如论者所说:李杜都没有认清自己的位置,都有一种怀才不遇的怨恨和待价而沽的清高;李杜都是忠君主义者,都是神佛崇拜者。[50]或者说,在汲汲于功名利禄的李白、杜甫身上,郭沫若看到了同样热衷于功名利禄的自我——文人从政的郭沫若。两个不同“自我”的精神影像,可以说,是文人郭沫若和政客郭沫若——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灵侧面的真实写照。李白,更多地寄托着文人郭沫若的所思所想;杜甫,更多地负载着政客郭沫若的所欲所求。或许可以简单的说:“扬李”,是为热衷于政治的文人郭沫若,进行自我辩解,在顾影自怜中进行自我安慰;“抑杜”,是对热衷于政治的文人郭沫若,进行自我否定,在贬损非议中进行自我解剖。郭沫若内在精神世界的矛盾,士与仕双重身份的心灵纠葛,都在一千多年前的古人身上,获得了强烈的共鸣。

《李白与杜甫》之所以没有前言后记,作者也没有多余的解释辩驳,是否是作者欲借历史人物的命运多舛、历史人物的抑郁不得志,来抒发自己沉痛的隐曲之声?是否是象武则天的无字碑那样,功过是非任凭世人解说?或许,当年指示科学院影印《李白与杜甫》的陈伯达,在详读了郭沫若的大作后,终于品出了其中的真味,最终不敢上呈毛泽东、周恩来。

或许,我们真的应该说,《李白与杜甫》是生命渐逝的郭沫若,回首自己的人生历程,在一个无法打开心扉的时代,在一个文网星罗棋布的时代,为自己、也为后世留下的一部隐秘的心灵自叙传。《李白与杜甫》,是一部寓复杂人生况味于学术的真诚反思之作,是仕途疲倦、步履蹒跚的郭沫若,在进退两难的宦海浮沉后,做出的清醒自嘲与内省。这,是感时伤世、感时伤怀的郭沫若,面对大浪淘沙的历史风流人物,发出的遥遥心灵感应!这,是朝如青丝暮成雪的郭沫若,面对悠悠千古的长空皓月,发出的世事沧桑、人生无奈的万般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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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49-1965》,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20页。

[2]张恩和、张杰宇编著:《长河同泳——毛泽东与郭沫若的友谊》,华文出版社年版,第269页。

[3]载1967年6月6日《人民日报》。

[4]参见郭庶英、郭平英:《回忆父亲》,载《郭沫若专集1》,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5]参见郭庶英、郭平英:《回忆父亲》,载《郭沫若专集1》,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6]参见杨健:《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之《小组的覆没及郭世英之死》,朝华出版社1993年版。

[7]参见牟敦白:《X诗社与郭世英之死》,载《沉沦的圣殿》,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版。

[8]参见《周国平自述:人生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充实》,下载于中华网。

[9]黄淳浩编:《郭沫若书信集》(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14页。

[10]参见牟敦白:《X诗社与郭世英之死》,载《沉沦的圣殿》,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版。

[11]王天成:《1963——1966年郭沫若与陈明远的交往纪实》,载《反思郭沫若》,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

[12]胡化:《高处不胜寒——关于郭沫若的访谈》,载《反思郭沫若》,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

[13]牟敦白:《X诗社与郭世英之死》,载《沉沦的圣殿》,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版。

[14]参见王锦厚:《郭沫若学术论辩》,成都出版社年版,第207-209页。

[15]刘纳:《重读〈李白与杜甫〉》,载《郭沫若百年诞辰纪念文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4年版。

[16]刘茂林:《向暮春风杨柳丝——再论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载《郭沫若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福建人民出版社年2002年版。

[17]《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26页。

[18]《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66页。

[19]《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21页。

[20]《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58页。

[21]《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59页。

[22]《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24页。

[23]《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28页。

[24]《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29页。

[25]《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36页。

[26]《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48页。

[27]《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49页。

[28]《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51页。

[29]《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51页。

[30]《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52页。

[31]《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57页。

[32]《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79页。

[33]《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87页。

[34]《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82页。

[35]《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02页。

[36]《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12页。

[37]《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16页。

[38]《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16-317页。

[39]《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54页。

[40]《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57-358页。

[41]《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88页。

[42]《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88页。

[43]《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89页。

[44]《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92页。

[45]《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10-411页。

[46]《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14页。

[47]《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44页。

[48]《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45页。

[49]《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60页。

[50]参见刘茂林:《向暮春风杨柳丝——再论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载《郭沫若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福建人民出版社年2002年版。

《海上文坛》2005年第6、7期,发表时有删节。 文章来源:山东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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