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殇(二、汉服的伤逝) 2007-06-19 21:05:21
第二节、汉服的伤逝
判断一个人,不外乎远观其形,近闻其音。一个黄种人穿着和服,他是日本人;头上插满羽毛,他是印第安人;穿着长袍马褂?只能说他是中国人,但中国人严格意义上并非民族概念,他是哪一族人?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比较尴尬:汉族或满族,没法再分了。
有个笑话,说中国56个民族大联欢,各个少数民族都穿着自己的民族盛装,只有汉族代表着西装打领带尴尬地站在前面。是的,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民族服饰,只有汉族例外。汉族的民族服装被清灭掉,随之一起毁灭的是汉族的民族性。
有人会问:服装算什么,不就遮寒蔽体嘛,上升到民族性至于吗?这个看似合理的问题本身就已暴露出汉民族性的丢失。衣冠对古人而言不是重要,而是头等重要。汉族古称华夏族,为什么叫华夏:“有章服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华夏的意思就是“冕服礼仪之邦”。衣冠在中国古代象征着发达的纺织手工业,那是文明的标记。永嘉之乱时,晋元帝率中原汉民南渡,史称“衣冠南渡”,意思是中原文明南迁。中国古代的那些烈士,死不见尸,友人将他生前的衣冠埋于地下,称“衣冠冢”。可见衣冠在中国大到代表文明,小到代表个人。唐太宗著名的镜子论,第一个提到的就是“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我们形容坏事干绝的伪君子叫“衣冠禽兽”。衣冠在中国古代就是文明、文化的象征。可是现在的中国还有衣冠吗?
我母亲曾经参加很多中国老年人都去过的“美西游”,导游是个老广东,移居美国多年,颇看不起大陆人。他对我母亲说:我一眼就能从大街上分辨出谁是大陆来的,谁是港台来的。我母亲颇为诧异,问你怎么看?那时远处正好有一个国际性会议散会,导游指着一位往街上走的女士说:她肯定是大陆来的。你看她嫌冷就应该穿长裤,没人说她;她里面一条棉毛裤(过膝的棉毛半截裤),外面一个短裙,这样的打扮,除了大陆人,谁敢穿出来?我母亲听后,颇为汗颜,想反驳都不行。中国人尤其是大陆人衣着的邋遢和bad taste,和男子国足的声名有的一拼,我们不但汉服丢了,连最基本的审美也丢了,现在的中国哪里还有一点点“冕服礼仪之邦”的样子?
说起汉服,我们丢得真是很彻底。八十年代中日合拍第一部古装大剧《敦煌》,中日剧组各设计出一套北宋服装,结果大相径庭。中方说日方设计得像和服,日方说你们设计的根本不是宋朝服饰,双方都不服气,只好去找敦煌壁画和出土文物,结果发现日方设计的更象宋服,让中方很丢脸。汉服从先秦到明,式样没有大的改动,一直都是交领、右衽,不用扣子,而用绳带系结,堪称全世界最洒脱飘逸的服装。但现在继承下汉服的却是和服和韩服,中国的汉服到哪里去了?
大家都知道清初的“剃发易服”是汉服灭亡的原因,却鲜有人知女真人在四百年前的金国就搞过这一手,原因说起来倒不得不佩服他们的深谋远虑。女真人征服辽国后,亲眼目睹饱受奴役的汉人和渤海人对亡国契丹人的报复性屠杀。女真人本能地想到自己假如亡国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后人分不出谁是女真,谁是汉人。虽然汉服比女真的服装好太多,但哪有征服者向被征服者靠拢的道理,于是定下让汉人“剃发易服”的政策,把汉人变成女真。不剃头的后果很严重,就是掉头。不过当时还有南宋,“剃发易服”导致汉人南逃,因此这一政策执行一段时间后就不了了之。金朝结束时,反而是大量女真汉化,剩下的那些拖着长辫子的女真毫无例外地遭到蒙古人和汉人的报复。
不过汉文明被北方蛮族毁灭似乎是历史的宿命,正所谓“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四百年后,当两条辫子的女真演变为一条辫子的满人再次崛起时,努尔哈赤重新祭起“剃发易服”的法宝,原因与他的祖先一样,将汉人同化。那时候东北的满汉之争已经形同水火,后金是奴隶制,汉人被剥夺土地沦为农奴,对满人恨之入骨。这样的背景下,努尔哈赤甚至不许满人单独上街,不许满人买汉人的肉,喝汉人的水,怕被害死,于是将汉人满化成为后金政策的重中之重。当然,还有更简单的办法,就是把汉人杀光。事实上满清入关时,关外的汉族百姓已经被杀得所剩无几。
说到这里有必要指出的是满人虽然在关外坏事干绝,但当时信息不流通,关内的老百姓并不知晓满人的暴行。满清入关时明朝已亡,中原汉民饱受战乱之苦,满清是唯一一支象样的武装力量,政策上又轻徭薄赋迅速获得中原民心。最关键的是,南宋的历史没有重演,南明没有出一个赵构那样有点头脑的皇帝,而是腐败无能很快土崩瓦解。清“扬州十日”后,南京投降,满清并未屠城,以此为榜样,江南大部分地区顺势归降,满人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大半个中国。这时候,缺乏汉族正统政权的肘挚,满清终于肆无忌惮地迈开毁灭汉民特性的步伐。“剃发易服”的政策掀起“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腥风血雨,剃发与反剃发的斗争爆发了,归降不久的江南成为斗争的中心。
江南从“衣冠南渡”开始,就成为汉文明新的中心兼避难所和发源地。南朝政权的屹立不倒使汉文明在江南生根发芽,并由于竞争和示范性作用,最终迫使北魏鲜卑人汉化(还有其他原因,以后再叙),否则华夏文明在五胡乱华就结束了,哪里会有隋唐?同样,北宋使辽部分汉化,南宋使女真部分汉化。北方中原地区在西晋之后断断续续甚至长期被游牧民族占领,已部分或大部分胡化,江南却只在元朝受过异族统治,而元朝末年,这块地方又最早脱离蒙古人的控制成为“驱除鞑虏”的中心。当朱元璋把皖江浙连成一片,建立明朝后,挥师北上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蒙古人赶回草原。江南使得中国的汉文明从晋到明得以延续,然而当北方蛮族再次一统天下,“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江南人民只能用鲜血去捍卫汉文明最后的尊严。江南的反剃发斗争最著名的要数“江阴十日”和“嘉定三屠”,一个在江,一个在浙。
满人入关原本太平无事,多尔衮在刚入关时贴下告示:“天下臣民照旧束缚各从自便。”于是兵至江南时,很多地方甚至“结彩于路,出城迎之”。然而一旦根基立稳,多尔衮翻脸发布“剃头令”:“剃发易服,不随本朝制度剃发易衣冠者杀无赦……如有抗拒不遵,大兵一到,玉石俱焚,尽行屠戮”。江阴收到剃头令后,秀才许用等在孔庙立誓:“头可断,发决不可剃也。”率众百姓将县令方亨抓入狱中,共推典史陈明遇为首领,主持抗清事宜。江阴人坚守城池81天,杀死清兵7.5万余,有6.7万人战死城墙上下。城破,清兵惨绝人寰连杀10天,死于清兵屠刀下者有17万多人,仅有53名老小幸免于难。
清军初次来到嘉定时,嘉定人原本出城迎接。但清下达剃发令后,嘉定总兵吴志葵起兵逐走清廷县令,占据了城市。清将李成栋开始镇压,以大炮攻城,城破后,李成栋下令屠城;是为嘉定第一屠。李成栋离开后,嘉定人朱瑛聚集民众再次控制嘉定。于是清军再次前来镇压,城破后对乡兵进行残酷屠杀;是为嘉定第二屠。后来,嘉定绿营把总吴之藩起义,不久被镇压。嘉定再遭浩劫;是为嘉定第三屠。经过李成栋的三次屠杀,嘉定成为人家地狱,死亡人数估计在5-20万人之间。李成栋率部在江阴嘉定一带奸淫烧杀抢掠屠戮,事后因此“赫赫功绩”,被提拔为江南巡抚。
江南虽惨,不过还有一个地方抗清比江南还要惨烈,那就是四川。清军入川在剃头令之后,四川从开始对清军就殊死抵抗,抗清十余年最终被杀成无人区,蜀人绝种。不过无耻的满清征服者哪里会承认如此暴行?于是康熙小儿将屠尽川人的屎盆子一古脑儿扣到张献忠头上(反正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编造出一个“七杀碑”的故事。清廷一边开始“湖广填四川”的庞大移民活动,一边教育新川民要世代对满清的四川解放运动感恩戴德。现在的四川人都是清初移民的后代,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的四川话属北方话系的原因。
有读者会问:为什么汉人对剃发易服的反应如此强烈,不惜以命相抗?回答这个问题很复杂,首先我们要来谈谈女真人为什么留辫子?实际上辫子是马上民族的一个特点,从西藏到东北再到西伯利亚的少数民族许多都有留辫子的习惯。原因在于骑马是一种剧烈运动,头发容易松散遮挡视线,因此扎成辫子就少了这个后顾之忧。汉族老百姓不骑马,自然不需要留辫子,汉族骑马的多为军人,有头盔或紧扣下颌的帽子固定发髻,亦无需留辫。因此,从远古汉服发髻形成以来,辫子就被视为蛮夷的标记之一。不过虽然很多民族留辫子,此辫子和彼辫子却大不相同,女真人的变态之处在于不仅留辫,还要剃光头,发式不仅仅是难看,而是难看到超出正常人审丑所能忍受的极限。
现在清宫剧上大家看到的又粗又亮的麻花辫是清后期已经被汉人逐渐改良过的辫子,剃掉前半部的头发,留下后半部的梳一条大辫子,俗称“半拉儿瓢”。即便如此,这种恶心的东西依然被西方人蔑为pigtail,更何况清初的“金钱鼠尾”。从金国到清朝中期,标准发式都是剃掉几乎所有头发,只留屁大一点儿头发扎成细溜溜老鼠尾巴那样的小辫子。清军入关后检查剃发令的效果时,曾用“顺治通宝”铜钱做测量仪器,辫子能穿过铜钱方口的,才算合格,可见辫子之细。这种偌大一个光头上留一根老鼠尾巴的恐怖发式简直就是令人作呕,即便换到今天强迫我剃,留发还是留头依然是一件值得考虑的事情,何况那时候的汉人。
当然,汉人抵制剃发最重要的原因是《孝经》名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对儒家思想根深蒂固的汉人而言,剃发等同变相的阉割。不过,满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就是要汉人像太监一样听话。女真原本是奴隶制,因此满人入关后不要臣民,只要奴隶,“剃发易服”就是赤裸裸的奴隶调教,不想做奴隶的杀无赦。
另外,华夏是冕服礼仪之邦,冕在汉服中有相当崇高的地位,头发没有了,原本戴在发髻上的冕也没有了,只能戴满人的瓜皮帽。上面瓜皮帽,下面长袍马褂,后面脱一根老鼠尾巴,最要面子的汉族人有幸以历史上最丑陋的形象面对突然敞开的世界,这个丑陋的形象被作为中国人的标准像永远记录在地球人的脑海中。而这个形象至今依然一遍一遍地在我们的清宫剧里重复着,宣扬什么呢,要中国人永远做奴隶吗?
中国的清宫剧上普遍用清末的麻花辫来演绎清初的历史,我在电视上从未见过“金钱鼠尾”的形象,不知道是编导们的无知,还是刻意为多尔衮们美化。国人至今还沉迷在那段被奴役的历史之中,可见满清洗脑的成功。
话说回来,清初男人的头剃了,衣变了,女人呢?女子服饰由于激烈的反剃发运动被满清网开一面,男从女不从,因此明朝的女仕服被保留下来。但形势比人强,明朝的汉服是中国历朝登峰造极之作,无论式样还是文化内蕴都无可挑剔,男着丑陋的满服,女着雍容华贵的汉服,这样戏剧性的反差本身就打破了美学的规则。满服不能变,只能变汉服。清中叶开始,女装逐渐异化,向满服靠拢,只有宽大的衣袖还保留着些许汉家衣冠的影子。汉服的行云流水、飘逸自如最终演化成为繁琐和细碎。
独领寰球两千年的汉文明就此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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