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阿紫
1 。
那一天过的很是平常。没有什么预感。快要下班的时候,象往常一样查一下伊妹儿。当“唁电”两个字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的心紧缩了一下。不详的感觉让我的手指犹豫了两秒钟,到底还是颤抖着点开邮件。
这是一封来自洋洋的信。很短。洋洋是我的侄子,哥家的孩子。他告诉我他的爷爷我的父亲去了。
我木然的站起身来到打印机前取我在早前打的一份资料。尤金是我同一个实验室的同事。我低声的跟他说了一句我的父亲去世了后泪水便涌了上来。
不知道是怎样开着车回到家里的。
打电话给国内家里问起父亲去世前后的情况。家里已经乱成一团。妹说他是在托老所走了的,是在去那里的第九天。开始只是有点发烧,流鼻涕,以为只是普通的感冒,给他吃了些感冒药。没想到。。。
一夜没能合眼。
天要破晓的时候已经过了雨季的洛杉矶竟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而且持续了整整一天。
2 。
全身失去力气的我坐在回国的飞机上 , 脑子晕晕的 , 还是不敢相信父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看其他的文学作品父亲和女儿通常关系都很好的, 儿还可以在父亲面前撒撒娇什么的。我和父亲的关系却不是这样的。在我的记忆里可以称作撒娇的举动可能也就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当他下班回到家里跟他要蹭蹭鼻子而已。
母亲曾经和我提起过,父亲很少抱我,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母亲跟他闹过说是不是因为是女孩子的缘故,说他重男轻女。闹下来的结果没管什么用,他还是不抱我。母亲后来说可能是因为他抱你的哥哥抱的太多了到你这儿他已经疲倦了。
这话也对也不全对。妹是在我之后 7 年才出生的,已是中年的父亲喜欢得不得了,整天抱着她逗她玩儿。小时候的我曾一度怀疑过他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
在我的心里一直存留着一个温馨的记忆。有一次他带我坐电车去市内玩。 坐在车里,我静静地看着阳光下的电车辫子投在地上的影子忽而变长忽而变短觉得非常的有意思。 后来 , 我们在卖冰棍的老太太旁边停下, 父亲对我说你不是喜欢吃冰棍吗你现在想吃多少就可以吃多少。我高兴地一个接一个吃了起来 , 父亲在旁边替我数着。终于在吃到第 11 个的时候,我对父亲说我吃不动了 , 十分不情愿地。
虽然我的容貌颇似母亲,可性格还有一些生活小习惯却是打父亲那儿遗传来的。比如洗完脚从不去擦干而是自然晾干什么的 ; 比如看见冷面就跟不要命了似的。。。母亲说过父亲的倔脾气即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然后指着我说你也是。我知道她指的是我小时候因为不听话被关到黑黑的外屋里虽然很害怕却怎么也不跟他们求饶的事。
父亲是很固执的,他认定的理儿很难改变。有一个跟他同厂的女同事嫁了个汉族人, 他从此就当不认识她了,即使走在大街上恰好碰到了也不打招呼。他是坚决反对朝汉通婚中的一个。记得当年哥在找女朋友的时候没少被他搅黄过。有一个女孩子死心塌地要跟哥好,哥也是,到最后还是被分开了。父亲最强硬的手段是躺在地上打滚儿,弄得你没招儿没落儿的只好举手投降。
还记得在我去省城读大学的头一天晚上,父亲很严肃地对我说,你去大学里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找汉族对象回来。虽然后来我很想违抗他的意愿,可惜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也没有那个机会,又一想父母辛辛苦苦养我这么多年何苦让他们伤心呢便也作罢。
我这个人这辈子没什么长处,唯一可以算长处的是爱读书会考试,从小就能拿高分。这让他在他的朋友还有他的同事面前很是有面子,毕竟全年级几百名中自己的孩子总能名列前茅的父亲并不是多见的。有时学校会请他上台讲话,他便很是得意洋洋。我在台下恨恨的想下次一定不要考头名,省得让他这么得意。关于我的学习好像谁的问题,父亲说是随他,母亲说是像她,两个人争得不亦乐乎。母亲说他就你小时候经常旷课跑到山上用火烤偷来的鸡蛋吃还说自己聪明?父亲便哈哈大笑。争论就此告一段落 , 然后下次再从头开始。
自打有记忆起,父亲便是头发稀疏的模样,想来那时他已人到中年。可翻看过去的相册,他竟然一头密发,再配上浓浓的两道眉毛,神气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说他不英俊都很难。他很是以自己的浓眉为骄傲,开玩笑说像林彪的眉毛。奇怪的是那眉毛还长长,需要经常修理。他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时留下的两张穿军装的照片,几年前被我翻拍后拿到美国来了。复员后的父亲来到东北一个小城的火力发电厂,当上了一名焊接工人,开始了他一生走南闯北的建电厂的生涯。三门峡电厂,浑江发电厂,吉林热电厂 , 通辽电厂。。。都有他工作过的足迹。 就是用一把焊接枪, 他养活了我们一家 5 口人,在那艰苦的年代。据我所知,他最大的官儿应该是焊接班的班长。 一到晚上,父亲便趴在被窝里写两样东西:一个是困难补助申请 ( 母亲身体不好一直没有工作 ) ;另一个是入党申请。他要求进步,党的积极分子当了有 20 多年,终于在他 54 岁高龄的时候迈进了党的大门。从他参加工作起,从不往家里拿厂子里的东西,干活儿不偷懒, 先进工作者差不多年年都有他。
父亲又是很孩子气的 , 有时真让你哭笑不得。他会在下跳棋的时候趁对方不注意不符合规则地连着跳过好几个棋子;会在玩画图 ( 一种朝鲜扑克游戏 ) 的时候藏起几张 20 分的大牌,出牌时再浑水摸鱼地 ” 赢 ” 到自己的前边来。更可笑的是,他的玩赖把戏常被揭穿,弄得我们老是大声抗议 , 最后在几个人的监督下,他再也藏不了牌了,就嚷嚷着说不玩了。在他 50 多岁的时候还会跟 20 几岁的小伙子们赛车 ( 自行车 ) ,结果摔下车来;看见地上有一段冰,他不会从旁边绕过去而是径直打滑溜过去。因为母亲即使到了 50 多岁也还是显得很年轻很好看,他很是气愤,把母亲抓到镜子前边来说,人老了就得有老的样子你再不老怎么可以!
我们小的时候,母亲的身体不是很好,父亲不去外地出差而是在家里的时候会给我们做饭,他的拿手好戏是烙油饼。我在旁边拉风箱,他会一边烙油饼一边唱歌。他的歌儿唱的很好,一首接一首的,不间断的可以唱上两个多小时,什么朝鲜的,日本的。他的中学是在日本占领下的学校读的。他的日文说的很好,还可以读日版的小说。他经常对我说你应该学学日语,我答应是答应了,二外有好几次选的都是日语却到如今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
他的别名叫“飞机”,是因为不管到了哪里坐不了 5 分钟就要走 , 任别人怎么留都留不住。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走路飞快。母亲说她当年怎么也跟不上父亲的步子,两个人几乎没有并肩走路的时候。父亲走在前面,然后站下等她一会儿,待到她走近,他便转身就往前走,在前面又站下 , 等她。每次下班回到家,开门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妈在哪儿?”,回答如果是“在家”还好,他会换鞋进屋 ; 如果是“不在家,去谁谁家了”,他就会转身跑到那人家把母亲叫回来。
父亲的烟瘾很大,烟龄也有个三,四十多年,从 20 多岁起到 60 来岁,而且抽的又是自己卷的旱烟。中间想戒过好几次,并且有几次让母亲把他的烟具藏起来,却又在不到一个时辰求母亲把它重新拿出来。后来医生说他再不戒烟的话对身体损害太大,他这才彻底地把烟给戒掉了。
他又会装病,头疼脑热的小毛病被他渲染得很严重,哼哼叽叽地躺在床上不起来。后来我们习惯了,就不再轻易相信他的哼叽了。可这后来差点儿耽误了他的真病!
3.
05 年,我刚来美国不到三个月。父亲因为脑出血住院了。那一年,他 75 岁。 母亲对我说她以为父亲要走了,吓坏了。
起初 , 父亲说自己头疼,用脑袋撞墙,全家人并没有当回事,因为以前他闹的时候也有过这种事情。后来待到他撞墙撞得很厉害的时候,母亲他们才意识到真的有问题了。 将父亲送到医院去检查 , 出来的诊断是脑出血。
想起来,父亲是很怕死的 ( 又有谁不呢? ) 。在他 59 岁的时候,偶然听到哥和他的朋友们说起来人活到 70 岁就行了。他很生气,回头找到母亲说太不象话啦这么说我只还有 11 年可活 ! 他们这对父子很有意思,谁对谁有意见了多会跟母亲说让她在中间转达,两个人很少直接交锋。这许多年下来,受苦受累的还是母亲。母亲说孩子们说着玩儿的你还当真? 回家探望父母,他会悄悄的问我要钱说是要去买药。有段时间他怀疑自己得了胃癌,在家里闹着母亲要买几百块钱一瓶的胃药。后来做了胃镜发现只是有些炎症才作罢。
不幸中的万幸,脑出血被控制住了,医生说因为父亲有脑萎缩使得脑子里还有些空间,血会慢慢地被吸收。从外表上看,父亲好像完全好了,四肢活动自如,说话也没问题。可渐渐地,他找不到自己家了,有好多次都是好心的人把他送回来的。不让他出门是不行的,他会和你闹个没完没了。本来他就是个愿意在外边走的人,在家里是待不住的。一天怎么也要出去个十趟八趟。后来没有办法了在他的领子上缝上姓名住址电话。还有几次被人领到派出所,家里人去接他的时候,他会一边哭一边说我再也不走了。可回到家里不到 5 分钟他又会跑出去。
去年秋天回国去,哥说你差一点儿就见不到爸了。原来在我回去几天前,凌晨时分,他用厨房里的刀子去刺哥的胸部,哥用手挡刀子结果手背被拉了个大口子。在母亲忙着给哥上药包扎的时候,他转身从阳台的窗子跳了下去,当家里人听到他喊救命跑来时,他的大半个身子已经悬在窗外,哥拉住他的腿和脚朝下边开始扫大街的喊“快 打 110 !”在警察的帮助下才把他弄了上来。为此,哥的手上缝了 7 针,母亲把腰给扭伤了。
最遭罪的还是母亲,父亲干脆不让母亲睡觉休息,母亲的体重只有 35 公斤了。我们几个商量来商量去,不得已决定把他送到养老院。去的时候母亲哄他说是去送他上班,因为他一直嚷嚷着去上班干活。那个时候的他已经认不得人了。他指着母亲问别人“这位大嫂是谁?” 没有想到的是去了那里才九天他便走了。
4 。
父亲的骨灰我还是想要留的。可母亲坚决反对。她说你爸是个那么喜欢自由喜欢到处走的人,你把他关在小小的盒子里会把他憋坏了的。
父亲的骨灰到底还是撒到了附近的江里。
爸,你现在可是真的自由了吧?
Los Angeles 2010-06-04
看了原创过来的。
。。。
问候viol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