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 整理电脑, 偶然翻到了这篇多年前读到的绝妙的旧文。
好文章各有妙处不同, 此文的妙处, 在于虽然读来令人捧腹, 却无一字不在述说着真实的历史。
纵观我国的文化历史,虽然我们的宗教情感淡薄, 但不妨碍每个时代的主题都在述说着人民正生活在神圣而幸福的光焰里, 所不同者不过是各自更换了神圣的名目, 从过去的皇天圣明到今天的伟光正。
然而中国历史是不适宜回头看合订本的,因为上演的总是相似的一幕幕荒唐剧, 日光之下, 并无新事。 当历史走进了今日法治文明的时代, 当新的伟大领袖横空出世的今日, 那片土地的文化情感, 已经变得如此丑陋而贫瘠!)
(zt 自 毕星星 《炎黄春秋》杂志2010第九期)
文革中间,每年元旦,《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即所谓“两报一刊”都要发一个元旦社论,等于总结一年,传达中央新精神,展望来年,号召 为什么什么而奋斗而奋勇前进之类。两报一刊是当时舆论阵地的制高点,它的社论基本上等同于中央文件的细化论述,因此举国上下都非常重视。
说话就到了当年12月,年底年初我们要写什么?大家都在猜测,打听。不久,我们听到说,元旦各大报刊要发表毛主席的两首新词,毛主席的指示肯定是报刊一个时期的宣传中心,今年初的宣传,看来要围绕这两首新词做文章了。
不久写作组就得到了两首新词的复印件。现在办公自动化,拾破烂的都会把自家的身份证复印了交到派出所。那时的复印机可是稀罕,怕是中央机关才有。听说这东 西文件一过,嗤啦啦就会出现一模一样的另一份,我这个乡巴佬只觉得神奇的了不得。两首新词的复印件很快传到手上,领导告诉我,虽然不是主席亲笔,那上面的 字儿可是照着原来手写的手迹复制下来的,不差一分一毫。还是大机关好,距离中央近,下边老百姓稀里糊涂还在东张西望不知道明年又要咋整,我这里这么快就看 到了毛主席的的真迹,我实在兴奋又骄傲。
毛主席的两首诗词是《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鸟儿问答》,前一首里边的名句,比如“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很快成为全国一派大好形势 的形象化表达,至今依然有人袭用。“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也很快成为中国人民横扫一切害人虫的决心誓言。“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则是将文化大 革命进行到底的战斗口号。后一首《鸟儿问答》原词是这样: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因为是毛主席的新词,我当然要仔细看。“秋月白”的“白”字,被主席划掉,改成“朗”,“朗”好在哪里呢?我不明白。全篇都是对话,旧体诗词,如果不加标 断,如何判断那一句是大鹏,哪一句是“雀”?不过我当然不敢深究。最后一句,原词是“请君充我枵腹”,即把“雀儿”吃掉。主席划掉了,改成大家见到的定 稿。吃掉“雀儿”,挺符合对话情景,不过还是“试看天地翻覆”有气势。主席改的,还有错?何况人家是改自己的词。
这几处改动,从笔迹看,主席用的是铅笔。从笔画的行走看,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龙飞凤舞,天马行空,雄视天下,指点“小小寰球”的气势。字形小,笔画横竖都不 稳当了,横行不平,下垂不直,看得出运笔之手强烈抖动,把持不住。一个印象:主席已经老迈年高,多病体弱。写一把字,手也不听指挥了。不过那个时候也只是 一闪念,不敢细想。
这个时候,复刊不久的《诗刊》约我们写一篇学习毛主席新词的文章,赶在明年一期刊登主席新词时配合发表。我们学习那一篇呢?商量来去,我们感到,《重上井 冈山》说的是国内,《鸟儿问答》写反帝反修,说的是国际。以我们所想,现在文化大革命已经取得了伟大胜利,我们该关注国际,强力反对帝修反才是。我们甚至 主观猜度,新年的元旦社论,很可能题目就叫《试看天地翻覆》。
主席这首新词学习后理解了。两个鸟儿,一个“鲲鹏展翅九万里”,一个“蓬间雀”鼠目寸光。这里一个象征“革命力量”,一个象征“赫鲁晓夫修正主义”被革命 吓破了胆。词中“三家条约”指美英苏三家签订的禁止核试验条约,我们认为那是核垄断。“土豆烧牛肉”式的共产主义,是对“赫鲁晓夫修正主义”的讽刺,一看 就明白。最后大鹏怒斥“不须放屁”,革命要席卷,天地要反转,这都是当年习惯使用的自我膨胀式的豪言壮语。
难就难在这个不须放屁。
中国文学传统中,有“词乃艳科”之说,凡作诗填词,是件极为风雅的事情。屎尿屁一类肮脏之物,大体不入诗词。鲁迅先生就曾经说,画家可以画这个那个,总不 好画鼻涕,画大便。文人墨客偶尔打油一回,不过私下逗趣,登不得大雅之堂。这回却是伟大领袖的诗词堂皇的要在国内所有大报大字登上头版,还要你写出赞颂文 章,这确实有些难为人。
我们只能挖空心思找美感,或者说把反感叙述转变成美感叙述。比如说,从古至今,俗语不能入诗,主席大胆使用俗语入诗,表现了主席一空依傍超越前人的革命首 创精神。比如说“不须放屁”属于痛斥,表现了主席对于赫鲁晓夫修正主义的切齿痛恨和鄙视。言之不足,故痛骂之。使用劳动人民喜闻乐见的的民间表达方式,这 又表现了革命领袖对劳动人民的深厚感情,通俗易懂,普及提高,和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强调的文艺方向完全一致,主席身体力行等等。看来,只要不顾事实, 不顾感受,道理全在人说。写作组的责任,是把一件毫无道理的事情说得有道理,还要说得理论化。
其实这时,最难交差的并不是我们。事后我们得知,歌舞团的日子,比我们难过多了。
主席发表了新词,词是要配唱的。除了移植样板戏,各地歌舞团没有什么能审查通过的作品演出。好容易有了主席诗词,唱歌跳舞的当然跃跃欲试。可是难也难在 “不须放屁”。我们写文章胡搅几句大话空话还能说得过去,唱歌那是一板一眼要唱那四个字,把放屁唱成乐音,还要拖出跳跃跌宕的旋律,谁也觉得别扭,这也太 难为了。不过逼到绝路上就会出聪明人,不久各地歌舞团一直到中央乐团都有颂歌献上。据我有限的感知,对付“不须放屁”,大致有以下三种方法:
第一:回避法。只唱《重上井冈山》,不唱《鸟儿问答》。既交代了歌颂主席新词的政治任务,又回避了难题。大多数基层歌舞团,都是这样做的。
第二:朗诵法。全诗都用合唱,到“不须放屁”处,音乐停止,一人站出来,类似领唱,但他不唱,一边挥臂指斥,一边高声诵骂:不——须——放——屁!前三字拉长,“屁”要短促有力,喷吐而出,显示对于修正主义的无比义愤。
第三:抑扬法。这种方法要求比较高,我记得只有中央乐团用过。前两种无论如何都还在回避,没有唱出主席的词句来。小乐团可以推说自己水平低,不敢轻慢主席 诗词,中央乐团当然不行。你是中国水平,你不行谁行?中央乐团只好硬着头皮知难而上。据我的记忆,中央乐团的演唱,“不须放屁”当然是正儿八经谱了曲。演 唱时强调“不须”,在“不须”之后拖长尾音,旋律略为上扬,然后突降,“放屁”低唱,轻唱,短促。全国只有一家中央乐团,能够正面突破,它也必须正面突 破,否则《鸟儿问答》将不能演唱。至于到后来,其他团体还有些小创造,比如混声交响“不须放屁”之后,再来女声反复几次“不须放屁-不须放屁-不须放 屁”,显示鄙视蔑视,那些都是小发明了。
无论如何,这一关总算过去了。国人自己难堪了一回,那可是给足了主席的面子。
若干年以后再回想这一个不大不小的事件,人们会问,毛主席一首诗词,为啥给全国人民出了难题?这问题首先在毛主席作为一个词人,其创作突破了社会认可的写 作伦理。当时不要说中国,即便全世界的写作传统,也忌讳不洁之物写进作品。没有别的原因,人生之为人,对不洁之物生理厌恶。文学作品描写此类,绝难产生美 感。毛主席自己在训诫延安作家的讲话中,也曾讲过高下之分、粗细之分、文野之分。早先在欧洲,教堂禁止放屁。《犹太法典》禁止犹太人在拉屎或者放屁时将屁 股对着圣都耶路撒冷方向。在社交场合放屁,是非常尴尬的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欧洲有说不尽的放屁笑话,然而在多数屁笑话里,放屁人都是尴尬可笑的角 色。这些都说明,略为讲究举止文明,放屁之类脏话当然不好请上大雅之堂。
中外作家中也有写过放屁拉屎之类“题材”的,不过那些,或者打油,聊博一笑。或者自己私密写作,或者游戏制作,并不曾想到拿出来展示。近年公开的吴宓日记 中,有好事的读者就发现了这位名教授的若干首歌咏骡马排粪的诗作。稍微接触过牲口的人都知道,这里写的是骡马拉粪。够形象也够恶心也够可笑。不过人家写在 他的日记里,本来也没有打算拿去发表,兴会一时呈才使气,如之奈何?
毛主席的诗词不同。两首新词发表在各大报头版,那是当时分量最重的新闻,套用文革中常用的话,那是指导全党全国工作的总方针。对于主席诗词,当然只能做正 面阐释。那时的所有报刊,所有舆论工具,也都只能这样解读,否则有违圣意。毛主席是神人,他的一举一动,当然奉若神明。开口必然金口玉言,放屁也如圣旨一 般。自古君无戏言,一国之君,只能正襟危坐,举手投足咳嗽喷嚏都是发号施令。小民们硬是要从一词一句找出微言大义,以便贯彻落实。这就是当时的政治生活环 境。
或许,毛主席只不过和读者开了个玩笑?这可是个搅乱江山的玩笑。在文革的政治高压下,全国人民噤若寒蝉,专制使人民变成集体痴呆,沉默寡言满脸死相是最安 全的表情。即便传个笑话,也还是板起面孔保险。笑已经成为一种特权,在全国各大报刊开玩笑,那是最大的特权。估计当年,也只有他一人能够这么开玩笑说笑 话。他爆了粗口,可没有人敢说这是粗俗,是使性子骂街,只能正面理解。全国人民一个一个一头扎进去辨析解读,那么多人孜孜以求,歌颂稀屎放金光,赞美放屁 是独创。这才是史无前例的精神折磨,神州大舞台上演的天大笑话。
倾全国之功夫,博一人之胡闹,也算那个时候的举国体制。
今天我们的许多一把手,胡乱发一通言,要求下属深刻领会,学出花样,学出创意,也常见。追溯当年,乃祖之风,山高水长。
不禁想起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屁颂》。说是阎王一不留神放了个屁,有秀才小鬼连忙即兴创作一首《屁颂》呈上,赞曰:
高耸金臀,宏宣宝气。依稀乎丝竹之音,仿佛乎兰麝之味。臣值下风,不胜馨香之至。
我们写作组的文章,当年没有迎合了圣听。1976年的元旦社论谈的恰是《重上井冈山》,题目叫《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不过并不影响我们“学习毛主席另一首诗词”的文章发表。回头看,我们不过也是献上一份小小的《屁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