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为了生意,王兆坤将铁匠炉搬回镇上。那个 老铁匠铺子房子好几年没人用,几乎要倒了。这几年王兆坤一直让隔壁竹器铺老板帮看着。虽然屋顶漏雨的地方不多,但墙和部分椽子需要换了。王兆坤想让两个小孙子第一次到镇上就有个好形象,就安排王文起请瓦匠修房子。
早有人打日本人碉堡上建筑材料的主意了,这也包括王文起。当王文起带着扁头爬到山顶时,才发现碉堡上头所有是木头的东西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大块石头砌成的墙。王文起骂,谁狗日的做事这么绝呀,连个门框也没留下一扇。
扁头没有王文起的失望,他走到里头,从碉堡的窗户看外面。扁头兴奋地说,狗日鬼子确实会找地方建碉堡,这里看下去,方圆几里连狗撒尿都看得清。王文起没吭声,眼看着什么收获都没有,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找了个从碉堡上被人掀下的石头坐下,心里后悔没有早来几天。
一会儿,他见扁头握着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出来,仔细一看是个断了的刺刀,有一尺来长。问,你从哪里找的,是不是还有什么铁器,可以拿回去回炉。扁头摇头,说找了,这个刺刀埋在墙脚,露出个头,差点扎了我的脚。
扁头没有将刺刀回炉。他趁王文起不在,给那个刺刀接了个把手。拿在手里很喜欢。又怕王兆坤他们看见就用油纸包着搁在房梁上。
不久,扁头大姐和两个儿子王从山,王从水也搬到镇上。王兆坤的铁匠铺慢慢恢复了昔日的繁荣。不仅他们一家,镇上别的生意铺子也一样,包括小码头上的挑夫和翠花楼上的窑姐,但何秀才家的米行除外。日本人来了以后,米行就没开了。日本人见那房子不错,就占了做仓库用。国军接管后,便将那里封了。何家人几次同驻军的长官要房子,但都以没接到上峰命令为由给拒绝了。
何秀才从乡下庄屋搬回镇上何家大院后没过几个月就病了。何家给了洪郎中许多银子,但熬出的汤药没能治好何秀才的咳血病。后来,何秀才绝望了,决定不再喝药。不仅如此,他还开了一坛子用蝎子灵芝和牛鞭浸成的老酒,在26岁的姨太太的房里喝上了。那酒呛得何秀才喘不上气,喝了几口都让咳嗽给档出来,怎么也喝不进。后来他索性躺在床上,让姨太太用嘴喂着他。当几口酒液顺畅地通过何秀才的嗓子时,何秀才忽地感到了一股生命的活力。他让姨太脱了衣服躺过来。然后就想压到姨太的身上。
一番挣扎后,何秀才如愿地压住了姨太太。但是嗓子里一阵奇痒又让何秀才强烈的咳嗽起来,吐沫和浓痰喷在在姨太太粉嫩的胖脸上。何秀才后来感到脑子里一阵眩晕,咳嗽也随即停止了,他雄壮地昂起了头,浑浊地叫了一声就在姨太太的身上断了气。
何秀才有三个儿子。都是何老太太生的。老大管着镇上的店铺。老二管着乡下几百亩的田地。老三何正庭和二少爷何正阁年龄差了13岁,和大哥何正轩差了15岁。日本人炸学校的时候,老三何正庭才上一年级。学校倒了,老师也散了。所以何正庭没像两位哥哥那样到县城学校读书。何秀才在乡下让他读来几年私塾,另外自己教了他一些四书五经,字倒写得不错,但书却没什么长进,天天想着到外面玩。何秀才后来也懒得教他。心想,唉,兵荒马乱的年代,能快活就快活吧。
何秀才一死,更没人管何正庭了。何老太太的唠叨和两位哥哥的训斥似乎都失去了威慑力。只有以前教过他拳脚功夫的孙雕匠见了他还能骂他几句。孙雕匠说,你现在这样子,你爹九泉下有灵,一定会拿大烟枪砸你。
虽然同龄,扁头与何正庭以前并不太熟。扁头在私塾也呆过一年,但扁头休学的时候何正庭还没进私塾。不过在乡下他们都见过,因为何正庭有时也到铁匠铺玩耍。到镇上后,两人在街上偶尔碰面,互相只是点头,并不特别打什么招呼。如果生活就这么平静地演下去,这两人绝对没有什么特别的瓜葛。
何正庭有次来铁匠铺,拿出几个大洋说要打把短刀。王兆坤说,三少爷这可使不得。这要是被人知道了我们打这个,我们就有大麻烦了。何正庭说,我用它来杀兔子不行吗?王兆坤说,那我只能给你打把菜刀,行吗?何正庭一听生气走了。
一年多后,国共两党就在几百里之外开战了。各乡各保都在派壮丁和民伕。扁头是独子,不在抽壮丁之列。何家有三兄弟,按理何正庭应算壮丁之数。但大哥何正轩早同镇长说好,以多缴纳军粮为条件,免了何家的壮丁。
一天镇长来到铁匠铺,给王兆坤说。独子壮丁虽可以免,但民伕不能免,让王文起准备一下,三天后运军米到城里。镇长说,把你们家的独轮车带着,大后天早上到镇公所集中。
镇长共找了十个人,十几辆独轮车。三天后,扁头让姐夫王文起留在家里,自己推着独轮车到镇公所装上米袋就随大伙上路了。
从三鸭镇到城里有60里地。只有一条简易的马路可走。扁头推着装米的独轮车随着队伍往城里赶。运米队伍前面除了三个拿枪的乡丁,还有戴着礼帽,穿着黑绸马褂骑着马的何正庭。三少爷说他要到城里玩玩,大哥何正轩只好随他。
途中有个黄土岗。上那个岭是个力气活,过了那里,剩下的路基本都是下坡了。带队的乡丁早就告诉推车的民伕,到了岭上有酒有肉。扁头仗着生力,走在队伍前面并率先到了黄土岭。
一排瓦房树立在黄土岭路边的一个平台上,饭庄茶店还有几家客店并排地立着招牌。后面是让茂密松林覆盖着的高山,前面对着的是一个山涧,可以看到那条通往三鸭镇的红马河以及红马河对岸的冲积原田。
扁头将独轮车在路边安好,看见何正庭在在饭庄门前坐着,就点头给三少爷打个招呼。何正庭也给只穿着件土布背心露着粗壮胳膊的扁头点头示意。一个乡丁对扁头说:“到底还是打铁的有力气。来,快到里面弄点水擦擦汗。”
店里早有伙计给扁头弄水泡茶。扁头擦洗完毕,找个凳子坐下。陆续,所有的独轮车都上了黄土岭。乡丁们在饭庄里与伙计安排酒菜。推车的都很累很饿,饭菜一上来都一个个狼吞虎咽地吃上了。只有何正庭和几个乡丁在一个桌子上吆五喝六地猜拳喝酒。
就在这时,忽听门外有人叫喊:“白狼来了。”
众人一惊,乡丁正准备拿枪,可已经晚了。十几个身穿黑衣头的汉子用黑布蒙着鼻子和嘴,手拿清一色的短枪冲进饭庄,枪口指向了他们。一会,一个头戴礼帽,白白净净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大声说:“大伙别怕,老子抢钱不伤人,不过,要是你们乱动,枪子可不认得你们。”
虽然没有见过,大家都知道这就是远近闻名的土匪白狼。推车里有位中年人见过世面,他将双手举起来,对白狼说,我们都是抽来的民伕,是穷苦人,身上没钱。还望好汉高抬贵手。
白狼笑了,说这我知道。今儿个老子不要钱,要的是你们这些大米。好了,先委屈各位一下,都在这里蹲着。对了,这几个拿枪的,你们得跟我们走一趟。说完,就让人将几个乡丁和何正庭眼睛蒙上,并用绳子捆住双手带出去。何正庭在被蒙眼的一刹那,看了扁头一下。扁头发现,三少爷的眼神里虽然没有多少恐惧,但还是有一层求助的意思。那时候的扁头并没意识到这个眼神会对他的一生命运有何种影响。
大约半个时辰,门口看门的土匪对大家说,你们听好了,再呆一袋烟的功夫你们就可以回去了。告诉你们镇长,两天后才报官,不然刚才那几位就没命了。说完,就上马朝城里方向走了。
大家出门一看,车子和粮食都没了。扁头问:“他们把车子推哪里去了?没了车子,以后我拿什么推煤?”
边上有人说,唉,算倒霉吧。谁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哪里还找到车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