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闲暇散记 4 】君自故乡来
几年前的深秋,母亲在世的时候。清晨,鸟雀在阿凯迪亚由红转黄的高树上啁啾,女儿照例坐到地毯上背诵她的唐诗:“唐 • 王维——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最后一句有点拗口,她就要我过去给她念拼音。
光阴荏苒之间,我和妻抵美已有十来年。美国的日子其实过得很寂寞,寂寞就是那种摆脱了国内繁复的人际关系,又不那么容易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悬浮、尴尬境遇;寂寞就是物质待遇轻而易举太过丰厚和精神世界的庸俗化、物质化,再无理想追求导致的虚假闲暇状态。只是,寂寞的生活之河有时也会泛起波澜,波心映照天边飞来的一抹彩霞,勾起缕缕情丝,绮丽美妙,温暖芬芳。
间断性地有亲戚朋友,或老家的父母官从太平洋的“彼岸”(在中国,我们老用“彼岸”借指美国,现在要反向用之)来美访问,使我们平淡无奇、寂寞无为的生活掀起涟漪。只要你和中国的父母兄妹保持些许联系,你的电话、传真、伊妹儿就会被即将访美的你的故朋旧友辗转地“攫取”。某一天,你的公司或家用传真机前、留言机中、伊妹儿里会不期然地出现和你失去多年联系的某位故交挚友的字迹、声音、言语,说要你到 LA 国际机场去接机,或说他(她)已然来到某某旅馆,住某某房间,要你打电话过去!
你的心会被突然而至的一股热流灌溉,你的脑屏瞬间发现你和你将要见面的那个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峥嵘岁月的几多场景。你忒愿意在美国繁忙的工作缝隙开车来回,以及枯等出关两、三个小时去接机;你会迫不及待地提起电话打到曾经跨洋隔海音讯渺茫、如今就在洛杉矶“ 626 ”或“ 213 ”区号的老朋友那里去。
从前住在上海、杭州的大学同学私底里告诉我,他们家最怕乡下的亲戚朋友来城里玩,这不仅是因为一趟趟地带人去看那些“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公园或“九溪十八涧”会像导游似的腻烦、乏味,还因城里的住房困难,伙食昂贵,招待不了远方来客。
恍惚之间,中国的赴美考察团颇像过江之鲫了,能来得了美国的,都是亲戚朋友中混得相当不错的,绝非等闲之辈。他们往往是公款考察旅游或大款自己出来办 L-1 跨国公司,吃、住、玩都是接待单位全包或轻轻松松自掏腰包就可应付的,我们这些早一步登陆美洲的人并不必像当初上海、杭州人似的怕“乡下人”来吃穷了你。说真的,我们倒很有点渴望接待我们的远方来客呢,这里,除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决不会做“老乡见老乡,背后放一枪”的缺德事)情感因素外,可能还基于两种心理——
一是想“秀”出美国的美好生活。开着我们的“奔驰”、“凌志”类好车去接机,让他们听闻新车味以及蛛丝网织的高速公路上的风驰电掣声。逛美国超市,在他们的眼花缭乱中显出我们生活品质的优越。在荟萃世界美食的大都会随便挑一处中餐馆为他们接风,今天的小费一定会付得雍容大度。一定要接他们回家,从自家新购置的 House 的绿茵草地上娉婷走过,穿堂入室,让客人浏览体味美国家居设计每一细节的奇妙和实用之处,驻足在亮丽瓦蓝的游泳池前,并且记得谦虚地说一声:“你们现在的住房也很不错了吧?”而我女儿遥遥最奇妙的一种表现是,每逢有国内朋友来,她就会和妈妈滔滔不绝地说英文,再不说一个汉字,以证明她已然是个“美国通”了。
二是想现在招待热情些,为将来回国发展打个基础,设一伏笔。或许从眼下开始,从这些来美考察的贵宾身上,你就嗅闻到了某种可以共同开发、相互合作的契机,从此鸿雁传书,传真和伊妹儿来往,不亦热乎。
大约从十几年前开始,我就常常接待一些国内朋友的来访,平静的、寂寥的美国生活总被他们不期而至的到访颇有盼头地、热浪阵阵地簇拥着前行,三更半夜在 405 、 105 、 605 、 10 、 60 号这样一些大跨度的高速公路上穿梭来往,陪他们逛夜市、看裸体秀、吃宵夜,自个儿含辛茹苦地回转家中安眠,乐此不疲。
随着中国大陆的进一步改革开放,洛杉矶街头西装革履、领带系得镚儿紧,夹着公文包成群结队过马路,时不时还挽起裤腿和袖子高谈阔论的大陆同胞是越来越多了,就连专供他们采购礼品的“出国人员服务部”也一下子多出了十几家,那天在好莱坞影城玩,连女儿都惊叹不已:“老爸,怎么这里都是我们中国人啊?!”
现在有国内朋友要你去接机,并不像早些年那么激动了。并且你已发现在快速致富的国内友人面前,你已少了几分美国生活的优越感,他们中的许多人已开上“宝马”和“保时捷”,并且会含蓄地对你说你住的美国房子“真朴素”。
只是,我近来接待的两个人依然有点例外地让我激动,并且思忖了好一阵子。一是老同学陈爱珍,年纪轻轻,当了我从小长大的那个 W 市的副市长,这次到洛杉矶 UCLA 参加一个省组织部举办的干部培训班,一双眼睛依样美丽清澈。我们俩有几次邂逅相遇的经历,并且总遵循一种行动模式:我先到一个遥远的城市,她总有机会觅着我的踪迹款款而来。前一次是在哈尔滨,冰天雪地,她率领一个首航 W ——哈尔滨的代表团抵达,一下飞机就给我打电话,说大北方就认识你一个人,我们去吃了一顿二、三十种花色馅儿的饺子,皮薄汁美,记忆犹新。这次是在美国,她说一下飞机找的就是我,那靠在 Holiday Inn 前台和我通话时浓得化不开的乡音,让我感到故乡就在眼前,今日犹如昨天,我们这些老同学从来不曾隔了汪洋大海地过了好些年,即便有些许儿倾慕或嫉妒她、他做了品位不低的“大官”,更多的还是那种“君自故乡来 …… 来日绮窗前”的情愫呛到了鼻腔,酸着眼角。
和陈氏同日抵美的还有我哥哥。“你还有一位哥哥啊?是亲的吗?”朋友们半开玩笑地鼓噪着要我快去接机。哥哥提着个最新型的电脑风风光光地要转机到波士顿一家眼科研究中心做考察,他在国内已是著名的眼科医生、博士生导师,同时兼了“执行院长”在内的一大堆行政职务,享受国务院津贴,收入颇丰。哥哥还是那样清瘦地年轻着,这一天与他外出拜访亲朋好友,我都要遭人质询:“哪一位是哥哥,是你?还是你?”这时候我总要体味、喟叹美国为金钱卖命的生活催人容颜衰老的悲凉,并且,我已狐疑自己这些年在美国究竟有没有混得比哥哥好?
打小时候开始,在母亲的眼目中,哥哥就比我聪明伶俐。久而久之,我也受母亲思想意识的左右,在别人赞扬我的“小聪明”时脱口而出,奋不顾身地赞美起哥哥来:“我哥比我聪明多了,那才真叫聪明,大学考的是上海华山医学院的高分。”
但暗地里,我总在和哥哥较劲,力争上游,害得哥哥好几次质问我:“究竟你是哥,还是我是哥?”后来,我读到心理学家阿德勒的学说,才知道一家之中,次子的地位是很特殊的,“他总有一个竞争者与他并肩行事,经常地,这个次子会胜过他的竞争者,”由此而来,这个次子也会时时“显示出反叛并且不会屈从力量和权威”的性格。十几年来,我裹携着一股拼命三郎的精气神,凭借了美国的好上好水,硬挣扎,死用功,办公司,著书立说,精神物质双丰收,眼见得已经赶超哥哥,父母亲都开始欣赏他们的次子了,哥哥也因他摇摇欲坠的地位而“恼怒不已”了。
哪知道风水轮流转,你看美国阿富汗、伊拉克这两场仗打的,金融风暴闹的 ! 而哥哥这些年则正逢上国内的好时光,稳扎稳打,从容不迫,反败为胜,练就了一副胸中有抱负,手中有事业的模样,真让我自叹弗如啊——好不容易撵上去的自信心又给比下去了。这到底是天赐良机呢?还是应验了已然升天的母亲的先见之明:你哥比你强?!(因为他天生异禀、内里聪慧)
哥哥在我家的地毯上摆出往日我女儿和她堂兄、堂妹嬉戏玩耍的许多照片,以及一大堆国内带来的礼物,女儿目接不暇,爱不释手,还不停地追问我哥:“伯伯,王犁哥哥念几年级了,砾砾姐姐呢?”
在女儿遥遥斑斓瑰丽的心田里,一定有诗,那诗写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