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散记(二):伦敦地铁寻亲记
( * 这篇东东是根据先前的旅游笔记写的,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它搞成现在看起来的“严丝合缝”,如果还有什么破绽,欢迎网友拍砖。)
说来你可能不信,那次在伦敦乘地铁,我还把自己给弄丢了,事情的起因是这样滴——
(上)
到伦敦的第一夜,在唐宁街 10 号走马观花,到泰吾士河边听大笨钟敲出清空的钝响,驻足令人伤怀的“魂断蓝桥”,遥望夜色深沉的“滑铁泸”胜景……就要坐地铁回旅馆了。
严重记得那一站叫“ Embankment ”。 一家三口行进之间,火车悄没声地靠了站。妻和女儿上得那个快,我在月台上迟疑了一下,慢半拍,没等跨脚——车门就“嚓”的一声关上了。隔了窗玻璃,我看到妻做了个拉抬手肘的含糊动作,嘴角象过气的鲫鱼似的张了张,火车就“呼”的一声绝尘而去,灯火通明的车厢转瞬间被乌黑的隧道吞没。
这事故也来得太突然了!一时间想到女儿刚刚经历过的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车祸,整个脑壳夸张得连“生死只在刹那间”,“一失促成千古恨”的感觉都有了——人地生疏,又没有手机,我在月台崖边团团转的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月台上那位年纪轻轻高鼻蓝眼的工作人员一把拽住我,怕我跟着火车瞎跑。他老神在在地对我说:“你现在不要动,等着。”他要我告诉妻的姓名:“ Joy ?”“是的,是的。”他操起对讲机就对前方的月台或火车司机说——“请旅客 Joy 在前站下车,请旅客 Joy 在前站下车,有人等!”
一、两趟火车驰过我身边,我几次开口对这位热心的介入者“高鼻蓝眼”说,还是让我自个儿坐火车跟过去吧,她们会在下一站等我的。“高鼻蓝眼”则固执地说,那可没准,还是等前方回电确认了再说吧。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象泄了气的皮球,摊摊手说,那边回电了,没找到这两个人,她们可能没听到月台的呼叫。
好像有时差,我晕乎乎地努力回想下塌旅馆的地域。出门在外,一切都是妻女包办打理惯了,这回可惨了。隐约记得是在“ King’s Cross ”转车,再到“天使站 (Angel) ”起来,徒步到的旅馆。对了,旅馆……旅馆……我好歹是存了一张旅馆的纸条的,赶紧从钱包里翻出来——原来是前台的便笺,旅馆的名字叫“ Thistle Hotel ”,却根本没有地点、电话什么的,该死的旅社,印这种鸟东西做什么?
好心的站台工作人员用内线电话帮我找,总台说,全伦敦的 Thistle Hotel 有几百家,不知从何找起,起码要知道哪个 city 才行啊。我那时哪里还想得起什么 city 呵!
(中)
我自告奋勇地说,我只管一路过去就好了,总能找到旅馆的。“高鼻蓝眼”却慢条斯理、好心好意地对我说:“别急,再等等,你太太和女儿会过来找你的。”
又过了几趟车,月台上寂无声息。我知道不能再等了,她们肯定以为我不会跟来了,很可能是到前头的哪个站,及转车的 King’s Cross 站,或直接到旅馆等我去了。我要好好说服认真负责的“高鼻蓝眼”让我走。
这时候也想过回地面搭个出租车,但转念一想,下来乘地铁就是因为黑呼呼的泰吾士河边根本叫不到出租车的嘛。
我铁了心要坐地铁走。心里都想好了,无论在前头哪些个月台瞄到她们,都不能象妻做的动作那样含糊不清,一定得给她们做个准确无误的哑语——把双手放到脸颊边,头一歪,手一指,那意思是说:我回去睡觉了,你们也赶紧回旅馆吧!
“高鼻蓝眼”被我说服了,叫我到 King’s Cross 站好好找。我坐稳了地铁,牢牢记着有可能看到妻女的那些个站台,隔着窗玻璃前前后后紧巴巴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幻想中色彩鲜艳、蝴蝶翩翩的那一对,指指戳戳,迎头扑来的女儿……全成了泡沫——竟然都没有她们的踪影。
小心翼翼地在“ Leicester Square ”下车,转车去“ King’s Cross ”中转站,结结巴巴地向旅人确认再确认,深怕再有一点差池,就会南辕北辙。
寻寻觅觅,几乎是一寸寸、一米米地搜寻、检索这片“ King’s Cross ”的月台,没有见到她们的形迹。出了站台找,依旧不见她们的芳踪。盲目地随着汩汩的人流飘逸,出了“ King’s Cross ”站,经过一大块驳杂着大兴土木的建设区,找到一辆出租车。我满脸堆笑地递上旅馆的便笺,说非常近,非常近。司机不敢接我的“案子”。我给他打气说,就在“ Angel ”地铁站附近,我下午去过的,到那里就认得。司机说那就找找看吧。
结果是出奇的顺利,那黑白电影里才能见到的老式英国旅馆没出十几分钟就找到了。
可笑的是我并无房间的钥匙,也记不清楼层和准确房号。我只得向柜台报上家庭地址和妻的名字,一边看男企台慢吞吞地检索,验明正身,一边想将来出门旅游住旅馆一定要拿好地点、电话和钥匙,看地图时要和全家同步,决不可将自个儿交给家人来处置,弄得这样可怜,这般浑然无知。
幸亏粗中有细、冥冥中似有预感,拿了这么张旅馆便笺,否则连“ Thistle Hotel ”的伦敦音都发不清,今晚就要向该市警察局求救了,可要成为伦敦人的笑料了。
我拿了柜台给的钥匙直冲冲地往房间跑,一路上腾起五味杂陈的好几种感觉:有人在房间,自然会高兴,没添她们什么麻烦……不过她们也并没有把我的遗失当回事;没人在房间,当然会揪心啦,说明她们还在外面找我,这麻烦可就大了……但她们也把我的丢失当回子事儿了。
插钥匙眼的时候就觉得房里静得出奇。进得房来,还真的没有她们的影子呢。仔仔细细地看过案桌、床面、窗台,根本没有留下手提包或拆卸的头饰之类的痕迹,转身去看洗手间,准备听到一阵妻女们藏匿其中的突如其来的笑声,也失望了。都十二点了,她们还在满地铁找人么?惨了惨了!这难道也算是平日把她们调教得太严了,太好了么?都什么时候了,我还有工夫在那里大男子主义的沾沾自喜。
不管怎么说,我都被妻女的捞人行为和精神深沉地感动了,扭头就往前台跑,要他们给我找出租车,一头扎回地铁里。
(下)
我那时的第一种想法,是决不能躺在房间里睡大觉,无论怎么的也要去做点事——快去找她们,即便是装模做样地找。断不能叫两位女生三更半夜满世界找我,回头看我,我却安卧床榻……那真有点不够仗义啊。
夜深了,站在旅馆外头等出租车、等人都有点冷风袭面了。仿佛听到她们的朗声笑语,响彻远处的十字街头,走近了看,压根就不是。我第一次发现,此时此刻,即便是番人的言语,幻觉中,也会听成乡音的。一直站在路口等啊等,过尽千帆皆不是。
我出门前写了张纸条放案头,上书:“我去 Angel 站找你们去了,就回来,你们不必再出去找我了。”云云。
一脚踏入“天使站”,我给女工作人员讲明原由,没买票,就下到月台找人了。月台上冷冷清清的,只有等车的一两个人。我问清中转站“ King’s cross ”方向,想逆流而上去找妻女两人,又怕先不先又把自己给搞丢了,也就没下决心。
犹豫着还是先回去吧。这时侯,那个女工作人员竟追了过来,好像带了点狐疑的神色在确认我的这挡子事:“没找到?”“没找到。”“这边,这边,这是 way out (出去的路)。”她看我磨磨蹭蹭地还不想出去,就指着方向,把我“请”了出去。我想还好没上火车,否则地铁内线一通报,当心把我当成“骗票者”抓起来。
我一时琢磨不透这两人到底是怎么了?是回到我丢失的地方找我去了?或许已然回到旅馆了?想着想着就走出了地铁,后面的铁门“当”的一声被严严实地关上了——原来伦敦的地铁并不是彻夜运行的。
又要乘出租车回旅馆,每一趟都要花五、六英磅,心痛得紧。
满怀希望地回转旅馆,房间里仍然没有人。那都是深夜一点多了吧,地铁都关门了,我毛骨耸然——这一回可真的要出人命关天的大事了,据说伦敦地铁和纽约一样混乱、不安全,冷僻通道,拐角处,换钱时被人枪劫了?绑架了?要不要马上报警啊!?
好好地跑到伦敦来旅游,没想到第一天就出了这么大的一桩子事儿。我又一次想到女儿那场蹊跷无比的车祸,晦气地觉得冥冥之中是否有谁主宰了俺一家的运命?难道要连续地溅出一点生活的花絮——“恶之花”,才让我看到锦绣前程么?
(尾声)
我琢磨着要不要叫旅馆前台先帮帮忙,再报警?犹豫之间从前厅推门而出,想去路口再等一等。
这就看到老远的拐角处,一高一低黑糊糊地来了两个人,天哪,凭熟悉的身影就知道正是那两个冤家对头了!妻远远地拿手指着我,一双腿象软脚虾:“这不是他——你老爸吗?”女儿则气歪了脸:“老爸——哎,你这个人!”怨声四起。
“哼,你还要来找我们,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妻说:“……因为没说好在哪里下车,哪里转车,我们就在去中转站 King’s Cross 之前的 Leicester Square 站等你,三、四趟过来的车都没有你影子。女儿说老爸一定在丢下的地方傻等了,他没有旅馆的地址,我们回去找他吧。我说你老爸这种性格的人是不会在原地傻等的,你不要小看你老爸,他肯定会叫出租车司机帮他找到旅馆的,很可能早在那里睡大觉了……”
两个人商量了好一会,最后还是依了女儿的主意,回头去找人,这样最保险。可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伦敦地铁没有逆行火车,是换了五、六道线,兜了个大圈才回去找你的。脚都走软了!好几小时,把地铁全搞明白了, 12 条不同路线,画着不同颜色,一个伦敦全熟了!妻软乎乎地仰躺在被褥上,懒洋洋,且有点兴奋地说。
“你们没听到广播吗?为什么不在前站等一会儿?”我十分不解地问。“我听到叫我的名字了,但听不清内容,火车站很吵,女儿还不信那是叫我呢。”妻说。
我一直发现我和妻走失之后,一时半晌很难找到对方,从前在大东北哈尔滨,也就这么来着。分析个中原因,是两个人都太有主意和个性了:一个不会在原处傻等,另一个也不会让那一个来找她,就这样山摇地动,水流石转,相逢的良机尽在自以为是的琢磨中错肩而过了。你说这一对般不般配?算不算贤伉俪!?
“那些都是陈年老账,这一回不是这样的。”妻说:“我们回到你丢失的站台,有个男的,对,小青年,高鼻蓝眼,说他见过你,要你在 King’s Cross 站好好找找的。他知道你没有旅店的地址,我说你已经知道 King’s Cross 了,肯定会找到旅店的。他不信,要我们等。他说他要负者找到你,先要打电话给 King’s Cross 站,要站台工作人员看看有没有你这个人?我们后来没理他,就回来了。”
“这一回不要外人管,凭我们俩的内心去想,凭 intuition 、直觉,就对了,早就找到人了!”妻说。妻所说的“外人”,当然是指地铁工作人员,那个高鼻蓝眼的小青年,一个“有心栽花花不开”的介入者、闯入者,他的热心帮了倒忙,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妻。妻心灵以外的“外人”还可能指女儿,是女儿的固执己见搅乱了她的原初判断?
我就说:“对对对,当时要不是那个小青年拦着,要我等等等,我早就跳上下一趟火车追你们去了。我们的判断都没错。”
妻的话或许揭示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在夫妻生活中,只要凭你们俩的内心去想象,凭直觉或思维定势去估摸,便可知晓解决问题的方法,外人则都有可能都在帮倒忙,瞎帮忙。
在伦敦地铁的丢失案中,我俨然体会了妻女对自个儿的感情:妻对我的理解深一点——“不要小看你老爸,他会找到旅馆的”;女儿对我的爱深一层——“不在地铁里找到老爸,决不回家”。
这一场阴差阳错的遗失使我们全家和伦敦地铁有了瓜葛,对这座城市有了突如其来的了解和感情,那是漏夜追寻的一家三口对伦敦地铁经天纬地纤陌交通的刨根究底,那是灰头土脸的土拨鼠们对洞穴窟巢 泥淖土壤的笃情记忆。这不象在巴黎,完全是跟规规矩矩的旅游团走,除了几个出了名的景点,至今没留下什么印象,至于它的天南地北、走势朝向,更是浑然无知。
此后,每到一个地铁站,女儿都会紧紧拽住她妈的手,决不让她快速前行冲冲冲,硬要等老爸上车才上车,以免重蹈全家失散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