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山庄】十七章 江涛走火入魔,从复制羊想到复制邓小平
在美国这个稀奇古怪的社会里活着,特别容易走火入魔。这几天江涛就被科学家们复制羊、猴,进而也要复制人的新闻困扰着,并且走火入魔。如此这般,那个长篇小说《丽屋魅影》里写出的东东也就有些怪诞。这是他写的吗?夜半三更他扪心自问。那些字龟爬蛇行,他都不认得了——
今儿个清晨送女儿丫丫学摄影,途径桃花盛开的杭廷顿大道,以万物皆可复制的眼光看待大自然,以及穿梭往来轿车车窗中的人儿、身边的女儿,俨然已有上帝的胸襟。 江涛将车泊在路畔,匆匆记下他放荡思绪所涉略的方方面面,丫丫则在后座催命鬼似的催他:“老爸,快一点嘛,我要迟到了!”
那年猛一听到复制羊“桃莉”诞生的消息,江涛就有一个极其怪异,又那么平实的冲动:立即给党中央发电报,要他们马上停止火化邓小平遗体,只要保留一个细胞,就可以将他复制出来,继续造福中国人民 …… 作为侨领的江涛真的 拨通了“中领馆”的电话,由于那一头是忙音,才作罢。侨领们都笑话他,说火化都已火化了。 江涛 说,没关系,他老人家不是留有捐出来的眼角膜嘛。
真是无巧不成书,在江涛说过那些异想天开的乖张言语的第二天,《世界日报》就有报道说,科学家们确认,只要将人的尸体保存在严密的冷冻条件下,抽取细胞,就可以复制一个死者的前生——这真是基督复活,凤凰涅槃啊。
只是,江涛忽然发现自己的情感网络中缺少了“悲哀” …… 这种极其重要的成份。是的,人若能永生不死,世世代代得以复制,就再也不会有死亡的悲哀。人之为人,人之所以有那么丰富的情感,首先是被“生离死别”这柄无情的利剑点戳磨砺,人的悲哀起源于千山万壑的阻隔和天人永诀的无奈,人力无法解决与超越。复制人是躯体和部分灵魂的复制,他(她)以形相的酷似最大程度地替代真身,填充和满足真身生前亲朋好友的感官需求,慰藉他们由于真身形象消失殆尽而生的痛苦心、幻灭感。
与悲哀的消失有关,江涛想到他可能再无喜悦心。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此前又不知要经过多少万年的进化发展,你才能捕捉千钧一发的契机因缘,和你的发妻做个有机的结合 …… 象迎迓东方冉冉上升的旭日,如等候远方隆隆驰近的列车,人们的喜悦心象春笋般成长,在婴儿哇哇坠地的一刹那,变成欢天喜地的绿竹林!江涛想他和他眼前的读者,身为丫丫之类的女孩、男孩的父母,对这一幕景象一定记忆犹新。复制人则是个机械的过程,从此再无不知底里(孩子生个什么模样不知道)、突如其来(何时怀孕也很难说)、苦尽甘来(怀孕之痛苦和分娩之解脱)的开天辟地创作艺术品般的欢欣。复制人比试管婴儿更冷酷无情:试管婴儿的另一半取自精子库,只要父亲不吃醋,怀有好继父样的爱心,照样可以有合家欢乐(相反的情形,母亲也可以接受)。复制人彻底荡涤了脆弱维系人类亲情的那一半骨肉基因,他(她)无需父母孕育,没有兄妹血亲,是苍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
某个傍晚,昏黄的菊样的餐厅灯光下,江涛将忙着盛饭摆菜、在身旁膝前走来绕去的女儿丫丫想象成复制人,目光就变得滞缓呆板、索然寡味,少了大多爱怜心。哈 ,她是一个复制人,她是早年另一个名叫丫丫的成人的翻版,现在寄宿在俺家中,权作俺这对不会生育的父母的养女。瞅着瞅着,就有阴阳颠倒的错乱感,庄生梦蝶,不知我是庄生还是彩蝶,丫丫是俺的女儿还是俺母亲辈的人?复制人瓦解了人类的长幼伦常体系,不适宜于一夫一妻制的家庭抚养,只配在集中营中批发调教。
复制人颠覆了自然和历史的进程,消减了人类弥足珍贵的企图心和期盼心。我们再不必在弥留之际,坐拥大地,眼望青山,渴望自己十八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我们死前就可以留下细胞去复制,新年的钟声敲响之际,另一个新的“你”也已翩然降临;或许在你活着的年代,另一个“你”已悄然来到你的床前。我们再不必为两情分离所苦,什么“奈何桥”上等三年,我们原该早早将你我复制保留,永结秦晋只好。我们再不必为我们的去世,留下丫丫之类的女儿在世上备受磨难、饱经沧桑而放心不下,我们现在就开始复制自己,来年就有小“我”陪伴儿女长大成人。我们再不必翘首期待上帝几百年、几千年才送一个天才俊杰引领我们走出黑暗和混沌的年代,我们要复制诺贝尔奖获得主、德雷莎修女、教宗若望保禄二世、电视女主播葛苏卡以及邓小平。只是,在世间万物均可唾手即得之际,我们还有什么将来要做的事业呢?我们还要信奉“生前修桥补路,胜造七级浮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类轮回转世的宗教理念吗?我们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原始驱动力呢?
复制人瓦解了人类有赖存在的传统价值观。人命可以复制、批发,象印刷品、网络画,使人命变得不值钱,要是人命不值钱,这世界再无值钱的东西。在地窖里大量培养复制人用以摘茄子、掰玉米似的器官移植,使人类得以无止境的延年益寿,路人都用狼心狗肺、复制人的器官武装自己,打一枪中一弹都能换个器官,生命就变得不稀奇、不珍惜。而另一方面,生命又变成一个极其昂贵的过程,变成财富的代名词。人生而平等,但活着屡遭不平等待遇,可是死亡的旗帜上终归要重新写上“平等”两字,谁也无法逃避死亡的恐惧和惩罚,如若有了复制人,人类的生和死都变成不平等了,有钱人以财富换得复制人的器官,既能使自己的真身长生不老,又可将自己的真身大量复制,挥霍天下钱财,阅尽人间美色,生命从此成为富人的专利。当然,没有复制可供富人剥削的穷人,这天下大概也就没有富人了。
( …… 这是一个两难问题,一个悖论,除非同时复制穷人和富人,笨蛋和聪明人,这世界才能得以平衡,但复制人的原初动机和受金钱驱使的操作者肯定不会这样做。人类无法解决这个两难问题,所以还是不要复制人了吧,把造人的任务交给上帝,交给自然,而将复制技术严格局限在人类之外的生物界,用以提高动植物的产量,开发有益于人类的新药品了吧。)
复制人最终摧毁的是人类情感的核心构成:自我意识。人是自私的,排他的,因为基因是自私的,排他的。由于有了自私心,才有自我的建立,推及他人,就有爱心。我那别具一格,经由种族集体无意识的积淀和曲折的社会经历磨练而成的个性、自我意识只对我独一无二的肉体作出自由选择、信守诺言。在复制人的技术阴影笼罩下,我生活在血液细胞被人轻易取得、随时复制的恐慌中,试想对父母多生一个弟妹都会吃醋的我辈(根据弗洛伊德对歌德的分析),试想常常有“既生瑜,何生亮”喟叹的我们,冷不丁看见横街上走过一个或几个酷似自己的身影,心中会有何种感想?你发现自己的形貌被他人窃取,这比盗车之恨、偷妻之仇更要刻骨铭心;你之外的一个“你”或好几个“你”以你的形相、名字、身份到处招摇撞骗,巧取豪夺,犯下辛普森式的杀妻毁友之罪,你“跳进黄河洗不清”,痛心疾首;你再不必修心养性,磨炼自我,你的自我操守不值分文,你仰天大笑出门去,混迹在通衡长街的那一群“你”之中,再无自我魂灵,形同行尸走肉。
又一个春风吹舞的清晨,江涛送他女儿丫丫上学,问她:“要不要 COPY 一个你?”丫丫决绝地回答说:“ NO !” 江涛又问她:“为什么?”她答道:“因为她是一个 TWIN (孪生子)。”“双胞胎有什么不好?”“因为老师分不出哪一个是真的我,哪一个是 COPY 的我。”看来复制人受到的是人类饱受困惑和侵蚀而起的本能的抗拒。
《人无不死》,江涛几年前偶尔读过这样一本书,书中描述一个为“死”奋斗好几个世纪的人,面对前来求长生不老药的人们说:“你们想长生不死?不要搞错,我已经为‘死’奋斗了好几个世纪,总死不了,好痛苦啊。”在 《丽屋魅影》的 这段文字行将结束的时候,江涛想说要死的时候就去死吧,不要渴望长生不老,不要渴望复制一个“我”来挡了子孙后代、后生晚辈的来路;让别人也活活看,活出一种别样的滋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