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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民族文化心理纪实》节选

(2010-04-16 20:42:12) 下一个


*此书由美国长青文化公司出版,计35万字









我在西藏亲眼目睹碎尸喂鹰的“天葬”

圣地拉萨,四周的群山象八瓣莲花围拱。丰腴妖娆的拉萨河谷地里,憩息着人猿相揖别后前额更其光滑的吐蕃子孙。

布达拉,金顶鰲首的布达拉,和香火鼎盛的大昭寺遥相呼应。须弥仙境里,佛的尊容如魔影般显现在心的银屏上,几乎每天,我都看见那种模 仿内地都市的繁荣里,有藏民匍匐在地,长跪长叩。

他们从何处来? 向何处去?他们如何沿着物的轨迹膜拜心的偶像?

只要我窥见那些极其虔诚壮丽的景象,就会在跨文化旅行的孤独迷惘里,生出一种探索和追寻的渴望……

天葬台归来,瞥见藏民在路旁宰杀牛羊,我的头皮又发麻;食堂里有猪肉片熘白菜,呕吐难忍。糊裹糊涂地睡去又醒来,人象散了架子,头瘫在枕上起不来,被窝里竟有一股尸血的腥膻气味。一眼瞅见花瓶裹竖插的褐鹰毛——还当什么宝贝,快快扔了去!

一边是色拉寺的园林,一边高山垒白石。越近天葬台,越有死亡意识凉浸浸地袭来。在江南故乡听老祖母说,天葬,天葬,把尸体抬到高山顶,让老鹰来啄。我的眼前便有无限苍凉的蓝天,点点神鹰盘旋在罹难的尸体之上。

到拉萨后,看过一张模模糊糊的天葬照片,那友人手指北郊——那边,那边高山上有块石头……

北郊这么大,仰视山坡上的累累大石,每一回都以为要找到天葬台了,心一轰一轰的。

又爬上一道山岗,阳光直晃双眼。褐毛、秃头、利爪,几只鹰鹫就站在高原的大太阳裹,只只都有人大,着实令我吃惊不小。我们顺着风化的山 崖潜行而上,把照相机的镜头对准:一对丰腴的鹰翅,两只犀利的鹰眼……

神鹰似乎理解我们的意图了,单腿腾挪着跳一跳,强硬的羽毛翕张自如。拉近,再拉近镜头,鹰们决不冲天飞去,却拖开翅膀,朝我们俯冲过 来!

霎那间,山岗上阴风四起,羽影乱舞。

有人曾警告说,唐古拉山的鹰要饿了,还要啄骆驼和人的眼珠呢。我们心惊胆颤地退下山岗。是我 们侵入了他们的领地,是我们捅了鹰的马蜂窝。

天葬台竟在东山根!一条浅浅的小河烂肠样的绕过来,阳光在水面珠玑般闪烁,牛羊在伏颈啜饮。

天葬台,突兀岩石也。 这石头大约一层楼房高,二三十平方米,周遭全是死人的破衣烂衫、青丝白骨。

血,乌黑的尸血从巨石上浸渍下来,上面已有人在幹活,传来叮叮噹噹的敲打声。两三个其貌不扬的 天葬司拿尖刀把我们轰到一边的山坡上。

我们的视线里有繁华的拉萨 市市容,旋即小心翼翼、紧张兮兮地把目光收聚在天葬台上。

一具人 尸,一堆人肉。 那人肉拌了糌粑就要喂神鹰,这死尸又将破剖开来。

一 个天葬司绾拢死者的头发,绑在那块小石下伸出的铁丝上,麻利地取下叼在嘴裹的尖刀,剜、拗、撕、摘,卸零件样卸掉死人的大腿和胳膊,尸血恶毒地流窜开来。

热烘烘的内脏有点滑手,亏得头皮有铁丝拽得紧,也就顺当地切端了出来。慢悠悠提拎着,细细地 切割,这些劳什子老鹰爱吃,要晚一点才给吃。

撮起那个首级,不献 给将军,却丢到岩凹裹,摁好了,用榔头砸个碎。乒乓的捣骨声直上天庭,跌坐的天葬司们哼起小曲来。

天葬司用胳膊肘撩擦他水湿阴沉的前额,有人给他斟青稞酒,递熟羊腿,他汹汹地擤掉鼻涕,扯开裤门撒尿,就着热热的尿水把手洗净,胡乱 地吃、喝起来。

“雕啦——雕啦——!”有个天葬司在呼唤山岗上 的神鹰,声音既苦涩又亲切。

神鹰们横开翅膀,在天庭上痴迷地盘旋 着,呼啦啦地降落,梳理起羽毛,整装待命。

鹰和我对视良久,默默 交流似曾相识的情感。生命召唤生命,都把死尸看作异类。

一只鹰傲 首挺胸地走向巨石的盛宴,两、三只,四、五只,七、八只,一群鹰连扑带跳地跟将过去,一片钢铁利爪“扎扎” 的响起在倾圮的岩面上!

羸弱的挣扎着才占了个一锥之地,雄健的已噙叼得快活个死。

倒竖的翅膀,尖啸的叫声,天葬台是一锅烧沸的镪水,天葬司的脸色齐刷刷地古怪起来。

鹰们集团行动,紧匝匝地窜到正中央,凝固成铁桶一块,纹丝不动。

乌鸦,比神鹰小二三倍的乌鸦,被挤下高耸的山岩去。

昆虫吃植物;蛇、鼬吃昆虫;雕、鹰吃蛇和肉食性脊椎动物。一级在前,二级在后,三级再后,构成一幅生机勃勃的生态平衡图。鹰还是人类当之无愧的清洁工。

象千千万万世俗的人们,我们固然憎恶苦难和残杀,却又为何乐於观看天葬仪式?象看过美狄亚杀死自己的儿女,或俄狄普斯王挖掉自 己眼睛的悲剧,在看过天葬的场面后,我们为何能心满意足地踏荒而去?

在解释此类现象的时候,有些研究家曾得出这样的结论:观看角斗表演和处决罪犯的乐趣基于此时产生的悲剧快感,它源於人性本能的恶意和残 酷。

弗洛伊德则露骨地说,人类存在着死亡的本能。

我们倒赞同朱光潜先生的说法,这种观看的乐趣,来源於“一种主动的毛骨悚然的愉快感觉,能够 强烈地刺激我们的生命能量和好奇心” 。

据初步考证,西藏 早期的葬俗是土葬。我曾在西藏山南琼洁一带看见一片墓群,其中有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墓穴。

那么,天葬的风俗来自何方?来自印度。一个天葬司後来告诉我说,这块天葬用的巨石是印度斯巴采都天葬台飞来的。《佛本生故事》裹还有 “割肉贸鸽”的传说,查《罗摩衍那》,竟有这样一段诗句:大地之主尸昆王答应了,把自己的身躯送给老鹰,後来他真的送给了那祗鸟,国王啊,他升到了最高天 宫。

佛教由印度和汉中原双渠道传入西藏以後,天葬就时兴起来了。 崇尚天葬的藏族人认为:神鹰将人的尸肉带骨吞食,在高山之巅撒尿屙屎,死者就升天了,就能重新投胎到高贵人家了。

其实,这种升天或投胎运动并非易事。据《西藏亡灵之书》说,人死後,立刻进入“死亡最初过渡 期”,这时期,只有少数人的灵魂可以逃避重返尘世的命运而永留天国,即便由神鹰携着飞升也不行。而多数人则由於恐惧和无知很快进入第二阶段——“人间现实 体验过渡期”,此时,死者会看到自己的过去,起初看到的形象既完善又有力量,後来却变成了可怕的鬼怪幻影。为了逃离这种恐怖,死者才进入最後一个“寻求再 生过渡期”。死者匆匆选择的人家并非都是高贵人家,有的沦为乞丐,有的则投生成猪狗。

西藏还有《 360 种亡灵超度法》这类书,这种死亡文化心理的研究已是相当发达,剔除鬼怪神乱的因素,倒给世界性的死亡临界心理研究提 供范例。死亡的困扰是每一种哲学的起源,人类的原始文化心理也源於此,活人如何处置死者,就是最原始的文化也使用了多种方法,土葬、水葬、墓葬、塔葬、崖 葬,乃至把尸体制成木乃伊等等。

所有葬法都出於未亡人的两极矛盾 心理:一种是对於死者的爱,一种是对尸体的反感;一面是对依然故我的尸体人格的眷恋,一面是对於物化了的臭皮囊的恐惧。讨好尸体和鬼魂者,厚殓尸体;以为 尸体束缚灵魂飞升者,消灭尸体。

“死亡”丰富了人类的心理:人在 死的最末关节、无限转机中才获得生的概念,生死从此紧密相联,汉族传说中的西王母就成了生命神和死亡神的共同体。死亡打破了生存的直接性,也打破了感觉的 直接性,人从自我的死亡中看到了一个根本不可企及的彼岸世界的存在,於是产生巫术、宗教与神话,於是才有浩渺纷繁、千古流芳的人类意识。

这样,我们在西藏看天葬,研究藏族的死亡意识及其处理方法,才有了更深沉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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