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速之客(下)

 第十二章 不速之客(下)

五

苏雅卿、劳拉和辛迪等三位白人老太太到了银龙公司，看到青树环绕、占地两万多尺的办公区和厂房，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苟言笑，安静得象三个老幽灵。

老太太们端端正正地穿了写有 “ Visitor ” 字样的白大褂，在妮可儿和江涛的陪同下，参观了银龙公司的各个生产车间。时而清脆，时而轰鸣的机器声中，江涛亮着嗓门与上早班的厂长谷大勇、工人们一一打过招呼。

妮可儿知道，只有非常重要的客人来访，他们才双双做陪，今天江涛能一直陪候在侧，实在是给苏雅卿她们面子了，不过，瞥眼看到江涛那一脸的神采飞扬，也是过足了一厂之主的瘾了，相信他这样，有一半是做给苏雅卿她们看的。

回到产品展示间，江涛在一张插满小红旗的全美营销图上指指点点，妮可儿则从陈列架上拿下一些老太太们熟焉能详的维他命之类的产品，说： “ If you like it （假如你们喜欢），我们可以供你们用一辈子。 ” 老太太们连声说谢谢，谢谢。

妮可儿还说公司的一种名叫 “ 安心素 ” 的产品，出口到中国去了，为了配合营销，刚刚在好莱坞的摄影棚拍完广告带，请的是清一色的美国演员，要拿到中国大陆去播放……

说着说着，妮可儿心血来潮，拿起手边的一张产品介绍传单说 : “ 对了， Susana （苏雅卿的英文名），忘了告诉你，我们把你的名字放到一篇产品介绍文章里了…… ”

“ 真的吗？让我看看。 ” 生化学博士苏雅卿拿过传单，戴着老花眼镜仔仔细细看过去，慢慢的，她嘴角紧抿，两颊铁样严肃起来。

江涛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说： “ 没什么，是妮可儿随便想起来用你的名字的，她说和你熟。 ”

妮可儿马上反应过来，赶紧说： “ 是随便用用，没什么，没什么。 ” 就把产品介绍传单收了起来。

劳拉和辛迪在一边小声聊着她们服用维他命和其它草本类产品的体会，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妮可儿很快转移了苏雅卿的注意力，大家又说起告别的话语，妮可儿说你们不要在盐湖城和拉斯韦加斯之间走来走去了，干脆，搬到洛杉矶来，这儿夏凉冬暖，还有我们照应。

老太太们说那真是一个好主意，可以认真考虑的。江涛想好不容易让妮可儿摆脱了 “ 姐妹花 ” 们的影响，这一回又缠上了，不过今非昔比，老太太们人之将老，其言也善，相信也掀不起什么大波澜，乐得让妮可儿有个知恩图报的机会。

金阳正照，清明的空气中透着绿草红花混和的馨香，妮可儿开个车，把苏雅卿她们引上开往千橡树的高速公路，带着些逝去的、模糊的、皱痕斑斑的印象，回转公司。

六

话说妮可儿上周在洛郡卫生局拿到了建筑蓝图的 permit （许可），就和江涛说： “ 你就痛痛快快地干吧，这一回什么也不用怕，谁也拦不住我们了。 ”

这几天妮可儿和江涛老在那里琢磨：到底是谁这么下狠手，迫不及待地向郡卫生局告我们的状呢？

要么是健康美公司，妮可儿抢了它好几个客户；要么是她当初打工做经理的生命花公司。该公司的老板后来出去和一家原料进口公司的老总肯特儿说： “ 那个妮可儿啊，野心太大了，我们养不起她！ ” 肯特附和着说： “ 她在你们公司干了这么多年，你可是养虎为患啊。 ”

这话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传到妮可儿的耳中，妮可儿生气地和江涛说： “ 中国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江涛？就他们是王侯将相的种，当老板的料，我们当不得吗？这真是比种族歧视还严重的歧视啊！ ”

“ 我以前就和你讲过，那是陈胜、吴广反秦起义时说的话： ‘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江涛埋头干着手中的活，快言快语地说。

“ 对，对，对，就这句。好象天底下就许他们发财，不许我们发财，兴他们住百万豪宅，我们住小屋，他们是天生的龙种，我们是小虾米。养，养，不知道谁养了谁呢？我偏要做给他们看，看谁有能耐，看谁能笑到最后？！ ” 象妮可儿这种浸渍了美国文化精神，容不得天下不公，相信只要有本事，不管阿猫阿狗，尽管拉出来练的人，争强好胜的人，每每说到这一层，就出离地愤怒。

江涛怕妮可儿太意气用事，反而会碍了生意，就劝慰她说： “ 做生意一定要和气生财，决不能赌气，做生意还要细水长流，慢慢积攒实力，我们比他们年轻十几岁，路遥知马力，不怕做不过他们！ ”

妮可儿弯了眉，朝江涛笑笑。

江涛这就找来厂长谷大勇，按着建筑蓝图的要求，把各个车间改造的事好好落实了一番。

七

与此同时，按着建筑蓝图的要求，银龙公司的车间改造工程也进入了市府建筑、水、电等各个部门的验收过程中。

这时候，妮可儿给江涛打了个内线电话，叫他赶紧过去，口气很严肃。

妮可儿给江涛撂下一封信，信是附了中文的，江涛看了，脸色煞白：

12765 E.Main St.

Salt lake City, UT 78652

电话 / 传真： 736-568-1689

X 日 X 月 200X 年

挂号信 , 要回执

消费者服务、信息、控诉办公室 消费者反映中心

加里福尼亚州司法部长 美国联邦商业委员会

司法部 600 Pennsylvania Ave., Washington D.C.

关于：银龙公司在产品广告中擅自使用我的名字

在犹他州盐湖城李太星律师的建议下，我写此信以维护公众和本人的利益

最近我到洛杉矶时，得知上述公司在未通知我和没得到我同意的情况下在产品广告中使用我的名字，他们销售的产品似乎以维生素、矿物质，其它营养品和美容品为主。

上个月，上述公司的总裁江涛和执行总裁妮可儿邀请我的两个朋友和我在他们家小住。我去加州是参加会议，我们住在他们家。

到加州后不久，妮可儿告诉我他们公司的产品广告上用了我的名字，因为广告要用有博士学位的人的名字。我听后大吃一惊，决定先看看我的名字是如何被用的再作反应。他们既没有给我看广告，也没有给我广告，我在那几天忙着开会，离开加州的那天我们去公司的办公室向妮可儿要有我名字的广告，我拿到了几份广告。我的名字拼错了，但用意很明显，我名字前后的字及所有的广告都是用中文写的，我看不懂。我们从纽约回到盐湖后，我约见了李律师。

我的中文老师告诉我，我的名字前后的字表示我是营养学家，并且是文章的作者。我不是营养学家，不具备营养学家的理论和实践经验，我从未自称为营养学家，我没有写过广告中的任何内容，对该公司的产品一无所知，也没有当过该公司的职员。我是有生化学博士学位，但我不是营养学家。我现在 74 岁并已退休。我猜测这些产品是面向加州华人小区和海外,可能是向中国推销。

我认识妮可儿约有十年，我们是她在犹他州大学学习时认识的。她作为客人在我们家住了几个月。为此，这事使我倍感厌恶和痛苦，我很难过，亦不愿写这报告，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来保护公众和我自己。

如果你要与我联系，可用上面盐湖城的地址。

苏雅卿

附件三份

江涛看到的第二封信是苏雅卿写给他和妮可儿的 , 里头有这样一些内容 :

挂号信，要回执

江涛总裁

妮可儿执行总裁

美国银龙公司

20089 Valley Dr.

City of Industry, CA 91775

妮可儿和詹姆斯：

我的朋友和我上月在你们家作客时，你们告诉我你们在一些产品广告上用了我的名字，你们没有经我的同意而用我的名字，因而构成擅自使用我的名字的行为。

我想你们不知道你们擅自用我的名字的严重性，也不知道这样做对我和你们公司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我要求你们立即销毁所有有我名字的印刷材料，今后再也不要将我的名字与你们公司联系上。

鉴于考虑到由于你们擅自用我的名字可能会产生对我和你们的公司不愉快的问题，我请我在盐湖城的中文老师翻译广告上我名字旁边的字，她告诉我，我被称作营养学家，并是文章的作者。上述两条都不正确，我的名字也拼错了，但是用意是明显的。

从纽约参加葬礼回来，在盐湖城住宅逗留期间，我请教了一位律师，他是一个中国人，中英文均流利。在他的建议下，我写信给政府部门，现将复印件附上。

我很失望，对不得不采取这一步骤来保护我自己和公众感到难过。我估计这一行动从长远的观点来看对你们的公司也许会有利，我可以对你们采取法律行动，但目前我不打算这样做。

苏雅卿

X 日 X 月 200X 年

阳光直直地洒进乳白色的百叶窗，有些光斑一动不动地凝聚在窗下那束枝叶肥硕的干花上，造成惊心动魄的光学效果。江涛坐在妮可儿的办公室里，掩上门。门外电话铃声大作，这是上午最繁忙的时候，要在往常，妮可儿和江涛总会帮销售员接几个客户电话，这会儿，他们兴意阑珊。

千头万绪，妮可儿说有好些事情要理清脉络。曾几何时，银龙公司周六、周日两天高薪特聘一位营养学博士，专职新产品开发，做配方，写文宣，无奈这大博士是美国一著名药厂的资深配方师，怕砸了饭碗，便死也不肯在文宣上署名。妮可儿灵机一动，心想我干妈苏雅卿也是个生化学博士，用她的名字不就是了嘛，反正她也看不到中文，也看不懂中文，放了她的大名，兴许还算个惦念呢。江涛当时也觉得这点子不错，就没有阻拦。

“ 很天真，没把它当回事，嗨…… ” 妮可儿陷在悔意深深的旋涡中。

“ 还确实没把它当回事，根本没有什么阴谋密计，你才主动说给她听的，你要不说，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 江涛为了宽慰妮可儿，这样替她辩护着： “ 苏雅卿一直在信中提到 ‘ 用意是明显的， ’ —— 她以为我们用她的名字赚了什么大钱了，她把我们看成怎样的人了？ ” 江涛的近视镜片后闪着凛冽的光芒。

妮可儿叹息着说 : “ 唉，错总归是是我的错，读博士那会儿，老师说，一个句子里有三个词重复别人的就算抄袭，更何况不经允许用人家的名字了，要知道这是在美国……是我疏忽了。 ”

“ 问题是 —— 你不是她的干女儿吗？你们是一家人呀，女儿有错，当妈的当面指出就好了，我们马上销毁就是了！这些产品根本不是我们公司的主打产品，产品背后写个维他命之类的说明书纯粹是为公众做义工，有个博士的名字显得正式一点，况且还真是博士写的…… ” 妮可儿见眼前的江涛逸兴大发，滔滔不绝，正理歪理一起来，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就被他牵引了，幽咽地凑和着说：

“ 我是有点儿难过，为什么当时在公司不说，回到盐湖城就大动干戈？……为什么要把我在犹他州她们家住三年的事实给改了，改成才住几个月？我在她们家…… ”

八

妮可儿接着说： “ 我在她们家除草栽花，收拾院子，我陪她们聊天，去教会过复活节，我和她们一起参加读书俱乐部……春夏秋冬，日日相随，真可以说是母女情深。 ”

江涛鞭辟入里，说： “ 走的时候不动声色，是因为我们刚刚招待了她们，毕竟住了一个星期，有点抹不开面子，你不要以为美国老太太不讲面子，她们也是人，也有抹不开面子的时侯。但是人一走，茶就凉，回家以后，几个人一嘀咕，听听律师的话，美国人的法制观念一上来，就给联邦消费委员会写信，来 ‘ 保护个人和公众的利益 ’ 了。我们应该理解。 ”

妮可儿很欣赏江涛的通情达理，微笑着点了点头。

“ 但是 —— ” 江涛把话锋一转： “ 我无法理解和容忍苏雅卿信中有意淡化你们的 ‘ 母女 ’ 感情，甚至淡化我们全家这次对她们的盛情款待，真不应该，真不够朋友，事情做得不地道，不漂亮。她的用意很明白，是要撇清和我们的关系，但也不能歪曲事实啊，美国谁容忍得了这个啊。这才是她们的死穴，才是她们不光明磊落不高风亮节的地方，才是她们作为人性的弱点，才是她们不能服人的地方，最最伤人的地方…… ”

“ 美国人是有点不近人情，太重法律法律，保护自我，保护自己…… ” 妮可儿深有同感地说。

江涛把这些年来对老太太们的怨气以及根深蒂固的 “ 排外倾向 ” ，通通借这个事儿说出来，他要打掉老太太们在妮可儿心中完美无瑕的印象。如果通过今天这一场战役，能让妮可儿和老太太保持适当的距离，并且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江涛自然是最高兴不过了。

“ 不过，我想啊，詹姆斯，你说这老太婆们是不是在琢磨这样一件事呢 —— 这妮可儿和江涛是不是靠这一套瞎蒙拐骗的方法发财致富，住了百万豪宅的呀？再加上文化的隔膜，雾里看花，要是我，也会越想越可怕……所以要撇清和我们的关系。 ” 妮可儿这样说，瞪着双好看的眼睛看江涛。

“ 也有可能，她们没走时，那天晚上苏雅卿要丫丫回答 ‘ 要钱还是要名 ’ 的选择题，我就觉得蹊跷，我就知道她们在琢磨什么…… ”

妮可儿说： “ 我告诉过她们公司做这么大是有人投资的呀，我们根本不是什么百万富翁啊！ ”

江涛说： “ 你要记住，对于嫉妒，任何人都没有天然的免疫力。美国老太太也是人，今天，一个后来者、新移民年纪轻轻地实现她们梦寐以求却始终无法实现的的人生理想 —— 坐香车宝马，住百万豪宅，她们当然嫉妒，她们当然要拼命窥测其中的奥秘…… ”

“ 加上她们所能发挥的想象力。 ” 妮可儿轻柔地接上江涛的话语，但很有坚持：“可是，我觉得，除了也许有的、隐约的嫉妒，老太太们还是表现了豁达，对我们发财致富，成为或将要成为百万富翁的豁达，不在乎，还有一个词怎么说？对了，司空见惯。她们早年也做过房地产，倒腾过房子。她们比我们明白，美国是民主的，人人平等的，谁有能耐，谁就能够成为百万富翁，没什么可以嫉妒的。 ”

江涛笑笑说： “ 怪不得人家说你做生意厉害呢，想问题全面，能站在自己和客人两个立场想问题。谢谢你提醒我老太太还有豁达的一面，否则，眼前这个故事也太陈旧了，回到莎士比亚年代，除了嫉妒还是嫉妒。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人性都是两面的，尤其是在外力的作用下，诱惑下 ……”

妮可儿说：“这个我知道，我是学社会心理学的嘛！”

“ 撇清关系，不讲感情，或许还有索赔钱财的想法…… ” 江涛毫不留情地说。

“ 这可不能怨枉老人家了，她还是有良心的，她还是给我们面子的，她不是说她不打算对我们采取法律行动吗？ ” 妮可儿神情镇定地说。

“ 那是说 ‘ 目前 ’ 不打算这样做，不能保证她将来不这样做，她是随时 ‘ 可以对你们采取法律行动 ’ 的……那要看她将来的心情，那要看律师贪不贪财，怂不怂恿她来做这事…… ” 江涛拿着信纸这样念，略加想象，突然感到有一阵揪心的恐惧袭来，他被吓着了，他觉得头上悬了把毫光闪闪的达摩利剑，随时要把他斩成齑粉。

妮可儿见江涛脸色变得不好看，知道他有心事，就满有把握地说： “ 不怕，不怕，我先给她写信认错，我们是有错，这样也可以说我们的认识态度好，占个有利位置，同时，我们把该毁的文宣全毁了，就是 FDA 说我们有错，也会给我们一个改错的机会的。我宁可把老太太想成只有这个目的，没有别的目的，只要我们说改了，她就不会揪住不放了吧。要是这两手都不灵，我也有办法对付，我这里一直保留着体现我们 ‘ 母女 ’ 感情的信、电邮、年年的圣诞卡、贺年卡，还有她要我给她二女儿介绍工作的信……要真的打起官司来，我非说她是我干妈不可，嘿！干妈，女儿这厢向您陪不是来 啰 …… ”

江涛见中文不大灵光了的妮可儿还能说出 “ 这厢 ” ，并且防守的方法也很到位，就眉开眼笑。

九

这里，妮可儿拿出一封早就准备好的给苏雅卿的 “ 致歉信 ” ，信是全英文的，因为身在事件中，有语景，江涛看了个八九不离十：

苏雅卿：

撰写此信回应您 200X 年 X 月 X 日的来信，为我未经您本人同意及授权而使用您的名字在我公司产品文章上而向您道歉。为此而给您带来的痛苦深感歉意。假如因此给你的名誉带来任何损伤，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

我们相识超过十年，你、劳拉和辛迪待我如女儿和好朋友，你们一直称我为你们的女儿，我也非常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们只要坐下来，就能聊好几个小时，非常重要的是你们的价值观、人生观和精神，让我学了不少，我非常感谢你们在过去为我所做的一切。

作为回报，我为你们的二女儿吉西小姐介绍并提供了一个工作机会，她被我们的关系企业聘为全职员工。为了请她来做全职，我们的关系企业把公司里原来就在那个岗位的、为他们工作了两年多的员工裁掉，空出位置给吉西小姐。

我可能误解了我们的关系，所以没有事先经过您的同意和授权将您的名字放在我们的文章上，我再次向您道歉，并且马上停止，以纠正这一行为。

我希望您能接受我诚挚的、深切的道歉。

妮可儿

X 日 X 月 200X 年

于是，江涛和妮可儿就很有些忧心美国联邦商业委员会消费者反映中心、加里福尼亚州司法部接到苏雅卿她们的举报后会不会来银龙公司追查这宗所谓的 “ 产品广告擅自使用他人名 ” 事件，同时担心苏雅卿她们能不能接受他们的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