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惊蛰春分

第十一章 惊蛰春分

年轻小伙子因为惊醒了 K ，彬彬有礼地向他表示歉意，说自己是城守的儿子，接着说道： " 这个村子是属于城堡所有的，没有伯爵的许可，谁都不能在这儿耽搁。可是你没有得到这种许可，或者起码你没有拿出一张这样的证件来。 " …… 现在，他看得见那座城堡了。在光明闪耀的天空，它显得轮廓分明，再给一层薄薄的积雪一盖，就显得更加清晰了。

—— 【奥】弗朗茨 · 卡夫卡《城堡》

一

周六，江涛和妮可儿好不容易找到了贡扎勒斯，给他递了信。身材矮小的贡扎勒斯以他深邃的眼睛盯着妮可儿看，半天才以低沉的声音说： “ 让我想一想 …… 你现在要卖这房子，我是不买的 …… 你现在要我搬走，可比合约提前了三个月，那我到哪里去住啊 ? ”

妮可儿说可以帮他找个类似的房子去住 , 贡扎勒斯说他真的要再想一想。看看气氛有点僵，江涛说那我们先走吧！

妮可儿的如意算盘是，现在是五月份，要赶在暑假前将房子卖掉，才会有好价钱。因为这段时间，所有的家长都在为孩子找好学区而搬家，而妮可儿的这幢房子，正在好学区的地段上。如果真的拖到八月份才将房子卖出手，价钱可差老了。

“ 没关系，我会有办法的。 ” 见江涛驱车上路，妮可儿老神在在地对他笑笑说。

二

妮可儿戴了个 “ 东方航空 ” 用过的眼罩，黛绿色的，一大早就变成一只北极瞎熊。江涛决不会让那些有羁绊的对象吊绑在太阳穴上睡觉，所以背朝窗户，还用被衬来蒙脸，无奈美国的被衬是雪白的，反光更强烈了，弄得江涛一大早就唉声叹气：

“ 难道前两任房东都是更年期的老翁、老妪，每天早睡、早起，从来没有感到这阳光太扎眼，不能让人睡个安稳觉么？ ”

有一段日子了，江涛曾和妮可儿商量要不要给自家大宅的大厅挂上百叶窗、主卧室加道窗帘 …… 还有，江涛一直想给他的 “ 梦涛 ” 书屋做窗帘或百叶窗，一是保暖，山间夜寒，江涛坐在那里写他的长篇小说《丽屋魅影》，常会感冒；二是遮光，每到周末，江涛白天坐在书房里写作，日光太强烈，江涛这才晓得，他的前任房东是将书房放在那里做样子，并没有用它来读书写文章，百万山庄的太多书房，英式的、美式的，中国式的，也就是聋子的耳朵，瞎摆设的；三是隐秘，江涛的一位忘年交朋友，卖 CD 机发了财，在百万山庄卖了块地，要自己盖房子住，每每带亲戚朋友看他那一毛不长的地，觉得景色和景深不够看的，就把那一群人带到江涛的屋前宅后看个仔细，一看看到江涛书桌上搁的稿纸和上面龙飞凤舞的字句，就在电话里念给他听，弄得他很有些尴尬。

中国人根深蒂固的封闭、 隠 藏、隐秘不外露观念又在江涛的脑子里作祟了 …… 再说现在生意可能会好一些了，可以挪点钱出来做窗帘和百叶窗了，江涛心想他要是坚持，妮可儿大概不会为这件小事跟她唱反调的吧。

江涛终于说服了妮可儿，把 “ 朱氏窗帘地毯 ” 的老板、老板娘请到家里来量尺寸。

量罢主卧室的窗户大小，两家四口人就坐在客厅里看样式，选颜色，定质地。江涛和妮可儿的意见南辕北辙，两人好象刚刚吵过架，乌眼鸡似的，互相赌着一股子气。

原来，前两天美军对伊拉克发起据说是锁定萨达姆高层的突袭，妮可儿和江涛大吵了一场。

妮可儿是个十足地热爱美国这片土地的人，她经常这样说：“在美国，对我来说，什么东西方文化冲突啊，矛盾啊，一点儿都没有，我在美国如鱼得水。”这一次她又被美国国防部长伦斯菲所谓 “ 攻打伊拉克就是保卫我们的家园，保卫我们的生活方式 ” 的言论所蛊惑，说： “ 天天说要打，天天说要打，打就打了呗，这就象一个人想拉肚子，那就让他拉出去好了，拉了轻松。”

江涛反击说： “ 上次打阿富汗师出有名，反恐。这次打伊拉克理由不充分。要知道炮弹下是伊拉克成千上万的人民，还有伊斯兰古文明，不像拉肚子那么轻松。这叫涂炭生灵 ……” 江涛说说就激动。

妮可儿咬住江涛说：“你老是义愤填膺，这样恨美国，美国做什么都不对，美国怎么你了？美国对你并不薄，让你施展抱负，让你赚钱，让你发财。”

江涛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搞的，对美国的气和恨到底来从哪儿来？是美国军机在中国海南岛撞机吗？更远点，是抗美援朝，是美国当年封锁中国吗？

妮可儿还说：“ 9 · 11 纽约大楼被炸，你以为我不知道，看电视镜头，你先是幸灾乐祸，后来知道自己错了，太无人道立场了，太没有怜悯心了 …… ”

江涛决不收嘴，声音更高了：“谁让美国竖敌这么多？人家阿拉伯人架个飞机不顾自己粉身碎骨去撞大楼，这里头的仇恨有多深？当然宾拉登这样干我也不赞同，所以小布什打阿富汗我是拥护的，打伊拉克坚决反对，那要送掉多少人命，炸掉多少‘空中花园’这样的伊斯兰古文明啊 …… 你这个美国博士算是白念了，知识分子的良心也不知哪里去了，越来越冷血了。”江涛越说越激动。

这是傍晚在山脊的大马路上散步，江涛发现妮可儿竟然没有跟上来，她径自回家去了。晚上，妮可儿侧着背睡，对江涛不理不睬。江涛自认为他没错，也不理她，像中国过来的大多数男人，更不会轻易说 “ 对不起 ” 那三个字。他们只在办公室偶然说几句话，都是有关工作的。这事好几天才有点缓解的迹象。江涛发现自己言重了，伤了妮可儿的自尊心，要知道那时候全美上下都是一片打杀声，妮可儿不可能不受影响，也就不再拿诸如此类的话题刺激妮可儿。

意识到这一点，今晚讨论窗帘的事，江涛就刻意放低自己的身段，尽量让妮可儿多发表意见，以缓解紧张的关系。象书房，江涛说要做布窗帘，既能遮光又能保暖防感冒，妮可儿却说布窗帘鼓鼓囊囊的，太占地方，拖到地上太累赘，我们的书房外头是条长廊，你窗帘一关闭，外头看进来就很丑陋——她要做百叶窗。好！做百叶窗就做百叶窗，江涛说。

象主卧室，妮可儿说要做百叶窗，调试杆轻轻一捏，就能看到层层迭翠的山谷胜景，江涛却要做遮旋光性最强的 “ 灯笼帘 ” 。那 “ 灯笼帘 ” 是朱太太推荐的新品种，里外两层起皱折，中间有一种铝铂反光层，关严了象一道密不透光的帷幕，保你睡个囫囵觉。这一点江涛没让步，妮可儿也同意了。

最后的方案大体都是妮可儿的意见了：楼下书房做木质百叶窗，米白色的；楼上主卧室用 “ Easy Roll （容易升降）灯笼帘 ” ；大客厅用纯白色塑料百叶窗，因为面积太大，做其它材料花销太大，只能这样将就了。

其实在平时，像做生意，和客户打交道商量处置方案那些事，一开始，江涛和妮可儿总是你说东，她说西，但最后总能找到妥协的空间，并且这空间总是最能综合双方意见的精髓的，也是最聪明、最经济、最有弹性的，今晚更是如此了。

三

在美国耽久了，慢慢就忘却了中国大陆农历上所说的二十四节气。江涛看看自家后山坡以及谷底坪地（那是前屋主留待修建网球场用的）的百草绿了，簇拥大宅四周的花园桃花粉嘟嘟地开了，绿绒带刺的玫瑰枝叶托起含苞欲放的花蕾，露汁四滴，芳香漫溢。查一查国泰银行给的挂历，才知道是 “ 惊蛰 ” 向 “ 春分 ” 过度的关节点上。

妮可儿说，电话是明显的比先前多了，有电话就有生意，上几周电话冷清到那种样子，心里不慌才怪呢。

印度人的订单又来了，一来就来好几万瓶，安吉拉破涕为笑，在江涛的授意下赶紧把失业在家的工人找回来，再不给她们电话，她们可要另寻出路了。竖起的大旗千万不能倒，训练好的熟练工千万不能流失，江涛这几天老是念叨这些句子，妮可儿说她都听烦了、听腻了，不要听了。

妮可儿崇尚的是自然美，自然妆，仗着白里透红的肤色，整天素面朝天，正所谓：盘起的村姑头掩不住高贵典雅的气质，柔美的笑脸藏不住果敢决断的内心 …… 妮可儿驱车泊到公司门口的 “ 一号 ” 停车位，用车镜抹了点淡淡的口红。这两天妮可儿和江涛、安吉拉、米雪儿谈到韩国人的订单，眼里放光，更加光鲜亮丽了。

年关已过，大陆访美考察团自然就多了些。米雪儿那边华人参茸药行、 “ 中国出国人员服务中心 ” 的订单就象柳絮扬花， “ 今天有十张订单，十张！ ” 米雪儿把手撑在腰间，指挥助手和仓管员老戴打包出货，这边还和江涛说话，孕态十足，日日隆起的肚腹更见坠落了。

说银龙公司前段时间生意有点淡，订单有点少，是指加工制造这一块。而该公司的天然生物药原料和科学浓缩中药这两块却一直不错呢。

以螃蟹、虾壳来提取 “ 甲壳素 ” 来减肥，是本世纪初保健品行业的一大亮点。甲壳素这东西很精怪，它能把人体通过肠胃摄入的多余脂肪吸附在自己的周围，结成圆团，排泄出去，从而成为欧、美、日减肥族的最爱。

原料销售经理麦克尔这几个月特别兴奋，他的客户，一个名叫汤姆的大老板，把甲壳素转卖给欧洲市场，要货要得挺猛的。银龙公司单是这一种产品，每个月就有一、两个货柜在千里烟波、风高浪急的太平洋上漂着。货从哪里来？当然就是中国大陆。底价是多少？妮可儿说，我怎么能让麦克尔知道呢？

四

江涛常常跟着销售员往洛杉矶、旧金山、温哥华、休斯顿、芝加哥、纽约、多伦多人流熙攘、店铺林立的中国城里跑，走街串巷，有很多感触。上百年来，中国人携家带口，远涉重洋，来到星条旗翻飞的国度，到底都经营哪些行业了呢？江涛约略作了个排名，第一大当然是餐饮业，第二大就是参茸药行了，再有再有，才能排得上银行、金铺、旅行社、会计事务所、律师楼，七行八作 ……

走南闯北，绕了大半个地球，妮可儿还在老美的南加大补念了个很现代、很前沿的制药工程学，江涛才明白过来，他们做的专业、他们做的银龙公司，原来是旧瓶装新酒，还只能归在参茸药行的名下。

中药浓缩粉或 “ 科学浓缩中药 ” 是传统中药材饮片经泡制、烧煮、提炼熬制出来的粉剂，通常的比例是 5 ： 1 ，即五公斤的根、茎、叶提炼一公斤的浸膏粉，服用起来异常方便，只需小药匙勺来冲水就可以，省去了炖煮煎熬的时间。

先前是台湾人、日本人在做这种生意，现在妮可儿、江涛他们也做起来了。来自李自珍《本草纲目》的三百多味中药，象杜仲啦、五味子啦、淫羊藿、车前草啦，被中国卫生部中药剂型改造定点厂泡制成浓缩粉，里三层外三层包裹，漂洋过海，囤积在银龙公司的仓库里，供应给全美几百家参茸药行、中医诊所或保健品制造厂。

江涛每每走到中药浓缩粉库区，闻到浓郁的辛辣芬芳的气味，就会想到他业已去世的外公。

大约是十二、三岁光景，江涛的右眼蒙上了一张 “ 翳 ” ，看远处的景物混沌不清，看近处的灯光会笼罩一个巨大无比、彩光四射的日轮。久在外地工作，天天到乡村搞 “ 社教 ” 的母亲偶然发现了儿子的眼疾，赶紧把他送到自己的父亲那里医治。

江涛的外公是远近闻名的中医师，专攻各类眼疾。他要他的外孙吃下一只整天要孵仔的老母鸡，外孙的右眼红肿难忍，艳如桃花。外公说这叫 “ 以毒攻毒 ” ，先将隐忍的毒素给重新唤发出来。外公再给外孙敷用一种秘方配制的白如冬瓜霜的眼药粉，外孙仰目承载，辛辣刺鼻、冰凉透骨 ……

没过几天，江涛的眼睛云开雾散，重见天日。江涛就伴着年迈的外公读中学，过了一、两年周末假期上山识药、采药，入店捣药、抓药的日子。那背负药篓，手把药锄，脚踏青山，与花草为伍的生活，江涛如今想来，历历在目，甘甜在心。

江涛那时很想外公教他配制神秘莫测、药效卓著的眼药粉，无奈外公说他 “ 传内不传外 ” ——传孙子，不传外孙，也就断了他立志做神医华佗、孙思邈的宏愿。

事隔几十年，在他乡异国，没料到学文科的江涛又和中药材绑到了一起。江涛在银龙公司的员工大会上讲： “ 当初，我外公调配的眼药粉是用小碗盏来盛的，如今，我们拌一次‘美国肝宝’就是上千公斤，真是今非昔比啊。 ”

江涛说的 “ 养肝宝 ” 是银龙公司以五味子等十五种中药浓缩粉，外加美洲奶蓟草调制的养肝排毒的好方子，灌成胶囊上市以来，回头客不少。

这样，中药浓缩粉就成了江涛在异国他乡相遇的旧时燕、老相识，他对中药浓缩粉情有独衷。他经常和项目经理下去跑诊所、参茸药行，了解对质量颇为挑剔的中医师、参茸药行老板的回馈意见，要求中国国内定点厂努力改进，生意是越做越旺了。

江涛和妮可儿见生意又有起色，心情就舒畅了许多，他们这些中产阶级眼下日夜奔波的人生理想，就是办个好实业，住个好家。

老屋那边，出售的消息披露后，有好几拨人马过来看了，出的价钱都不低。贡扎勒斯的搬迁，已是迫在眼前了。妮可儿给他找过一处大小不差上下的好景美房，贡扎勒斯嫌说没有游泳池 …… 一付你急他不急 , 存心要给你出难题、要补贴的样子 , 倒让妮可儿心中有了底。妮可儿想，天底下没有钱摆不平的事，实在不行，我就 …… 但是眼前，我还是耐着性子再给他找找看。

五

这几天倒有一件事让江涛和妮可儿整个儿放心不下，那就是洛杉矶郡卫生局玛莉萨的复查事宜。一看到这个玛莉萨，他们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公司开业不久因卫生不过关而遭停产的那两个星期，那种忧虑焦急，那种穷愁潦倒 ……

那时，妮可儿和江涛刚刚进入保健品制造这一行，所知不多。他们要在仓库内建造一个生产车间，江涛和厂长谷大勇就依机器的大小以及运行空间草草画了张车间配置图，请了个价格廉宜的建筑包工队干开来。

包工队的头儿来自中国天津，招呼来的弟兄个个熊腰虎背，江涛知道他们个个受尽夫妻分居中美两地的煎熬，性饥渴，对劳作有着十分的干劲。只是他们个个抽起烟来不要命，把个工地弄的象个大烟馆，整日里云蒸雾腾。

丫丫放学经过公司，皱着眉头，捏着鼻子说话，不一会，就在计算机里弄了张图文并茂的 “ 禁止吸烟 ” 的警告单给他们贴在门上，包工队的哥儿们见了，哈哈大笑。害得丫丫后来听到改建库房哪个角落，就问 “ 还是那些抽烟的人吗？爹地、妈咪，一定不能再让他们来了！ ”

工程进展很快。美国的室内隔墙不是砖砌的，是做了木头框架钉上整片整片的 “ 预制泥板 ” 就可以的。这种 “ 预制泥板 ” 说它是水泥板又不是水泥板，可以轻易地切割、安装，大约只是沙、木屑、水泥的混合物，美国人给它取名叫 Dry Wall （干墙）。干墙再刷上灰浆，打上白漆就行了。

江涛特别欣赏工程队的及时清除工程废料，象用剩的木料啦，预制泥板啦，以及泥沙啦，木屑啦等等，并且他们并不在公司附近的垃圾箱倾倒这些废料，而偏要将它们装到卡车里运走。

江涛问伙计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伙计们朝江涛神秘地眨眨眼，看看工头，象沉默的牦牛似的不言语。

江涛盯着工头问，好歹才探得真情。原来他们是没有建筑营业执照的包工队，还说： “ 虽然你们是室内改装，但最好也要拿市政府核准的蓝图，没有核准，市政府的巡逻车要在附近的垃圾箱发现工程废料，就会查上门来 ……”

江涛一听吃惊不小，他是对美国建筑断无经验的人，哪里会知道这么多？这包工头也蛮可恨的，接活时明明知道这些却什么都不说，到时侯要真出事了，就要让你去承担了。

江涛很有些担忧地对妮可儿说起这事，妮可儿说： “ 这才隔开几个房间，又没有动到房子的基本结构，应该不用审批吧？是我们疏忽了吗？……哎！没事，我们建车间，房东是高兴的，他知道我们短期内不会搬家了，等建好了车间和房东沟通沟通，只要他默认下来，说以前就有这些车间的，我想 City Hall （市府）也搞不清这么多 Building （建筑物）里原先都有哪些房间的吧？没有营业执照就连小工程也不能做吗？这工程队可是你请的，你一听人家说大陆来的就称兄道弟，要给人家活干了，请了就请了，也没什么嘛。”

江涛觉得妮可儿说的也是，只是忐忑不安地想到工程必须尽快结束，以免夜长梦多。他和工头商量说： “ 你们要提早一天结束工程，每人奖一包红塔山香烟，提早两天，每人奖两包。”

弟兄们当然是一句话：“干趴了也干。”

看着窗明几净簇簇新的几大车间，以及渐渐到位、闪着不锈钢亮泽的众机器，江涛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

不料，这期间 , 突然就有洛衫矶郡卫生局的玛莉萨一脸冰霜地冲进来检查。从地面铺设的错用家庭式塑料地板革，无地漏，无拐角瓷砖，说到车间大门的上无观察窗，下无铁皮，再说到洗手池未用标准型，铝铂房没有洗手池，没有女工单独的换衣房遇到性骚扰怎么办？最后说到天花板用错类型，灯管应用隐蔽型的 …… 总之所有的材料都用错了。

玛莉萨威风凛凛，满脸肃杀，她给边上坐着一直给她柔声细语做解释的妮可儿写了以下断语 ：

一、 Illegal Operation （非法经营），二、 Shut Down （马上关门）。

妮可儿还算镇定地将加州州政府卫生部核准的生产、经营档拿给玛莉萨看，玛莉萨说： “ 州政府核准是州政府，我们洛杉矶郡有洛杉矶郡的政策，你们也要登记注册。告诉你吧，是有人告了你们。没关系，你也可以告别人，尽管来电话。”

妮可儿哭笑不得，玛莉萨抛下几句话就走了， “ 先停产两周，马上向市府申报建筑、水、电核准，再拿蓝图到郡卫生局来核准，最快速度改进，否则给你们开公听会 ……”

这一击犹如五雷轰顶。事后江涛说，要不是当时有另外两位股东注入大笔投资，这一次可真把他和妮可儿给打垮了 ……

江涛和妮可儿这就拼命跑有执照的建筑设计师，要他们根据已有的车间画建筑蓝图。

待把所有的车间都对号入座了，江涛唯独把胶囊房画成储藏室。因为他听妮可儿说，玛莉萨没看到胶囊机，却一个劲地问： “ 你们有灌制维他命粉吗？那可不能暴露在外面啊！ ” 江涛怕玛莉萨容不得 “ Made in China ” 的胶囊机，暂且隐一隐。

蓝图上把厂部会议室改为女换衣间。江涛和妮可儿很是后悔当初不应该说出具体的女工数。中国人很是诧异美国人说到 “ 性骚扰 ” 时的神经质，男工、女工在餐厅里换个工作服就可以了，哪来的 “ 性骚扰 ” ？要是你女工有顾忌，你害羞，就跑到女厕所里去换也行嘛。

可是玛莉萨不跟你说这些，玛莉萨坚持男工、女工各要一个换衣间，还要配置带锁的铁衣柜，闹得江涛和妮可儿无可奈何。

先这么着，等熬过了卫生检查，拿到郡卫生局的营业执照，再来摆上会议桌和样品柜也不晚。眼下要开会，就先在餐厅里开吧，反正美国公司也没有什么会可开，员工是不用做 “ 政治思想 ” 工作的。

由于是执照建筑师绘图，很快就获得市政府建筑处的核准。

郡卫生局在洛杉矶城中区的摩天大搂群里，早上八点钟，玛莉萨就上班了，妮可儿起了个大早，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才赶到。

玛莉萨说你把图纸搁着吧，我们看完通知你。

江涛见妮可儿闷闷不乐地回转公司，惴惴不安地说： “ 要不要走点关系？送点礼？让她批起来快点？”

妮可儿讪笑江涛说： “ 江涛你老土，这是美国又不是中国大陆，批了就批了，人家才不理你关系不关系，送礼不送礼呢！”

过两天，玛莉萨真的来电要妮可儿来拿图纸了。要改动的地方不多，就是铝铂房的洗手池也要冷热水，老的锅炉不够用，要装新的锅炉；所有的门都要装上自动回复装置。

绘图师略作修改，又拷了份蓝图。这一回妮可儿送过去时还带上江涛买的几块地砖、瓷砖、瓷砖弯角的样品，看是不是符合卫生局的标准？

江涛不是太认真地和妮可儿说： “ 有没有可能——卫生局和这些瓷砖、地砖厂家是官商勾结的利益结合体 …… 据说副总统钱尼和美国去伊拉克的石油开发商就有这种关系。 ”

妮可儿说： “ 你可别瞎猜啊，美国是个法制国家。 ”

结果还是妮可儿说的对，银龙公司没送一份礼，车间建图还是被批了下来，他们严格按图修建，最后获得了郡卫生局的核准。

六

洛杉矶郡卫生局看来，保健品制造厂和中餐馆的卫生要求都是一样的，洗手池、器皿桶、料具、摆放成品瓶的工具桌，都要由不锈钢制成，卫生局指定的标准厂家生产、配制。江涛这就一趟趟往洛杉矶大大小小的中餐馆用具店里跑，大车、小车地往回采购，遇到一、两个熟人，都是正在开餐馆做老板的，很为惊讶地问：

“ 你怎么改行做餐馆了？店开在哪里啊？ ”

江涛不知从何说起。他想苍蝇似的飞出来，飞啊飞，还是歇脚在中国人的传统产业——“中餐馆 ” 这块肥肉上了：有人群的地方就有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中餐馆，有出息的中国人都是开餐馆的，不要自命清高以为自己做中药原料、保健品就超拔到哪里去， “ 高科技 ” 到哪里去。

只不过年初开始的大检查，中间的突击检查，一年一度的续颁卫生执照大复查，玛莉萨并没有象在中餐馆似的把 “ A ” 、 “ B ” 、 “ C ” 等级蓝牌挂在银龙公司的大门口。保健品公司只是参照中餐馆的某些卫生标准而已。

即便是这样，这个穿着白大褂，提着手电筒，夹着记事板 , 不苟言笑的玛莉萨，一冲冲到生产车间最里头，摆出一付非要查你个天翻地覆、水落石出不可的气势，每次都让妮可儿，尤其是江涛吃惊不少。

这一次玛莉萨来电说要来年度大复查，已过了两天了，妮可儿说可能郡府职员周五不上班，等到下一周吧。周一等到周四还是没来，全厂上下所有员工整天如履薄冰，干一点活就要抹洗洒扫，拾掇机器，很不是滋味。

那个玛莉萨怎么啦？平日说好哪天来查，晚一天是有的，但象这样一迟迟上好几天、好几周的却不大有。她是忘了这桩事了？生病了？和局里上司闹情绪了？出差了？被炒鱿鱼了？到底是怎么了总应该有个交代啊！？让人这样整天提心吊胆准备迎候她大驾光临总不是个过日子的好办法呀。

江涛忍耐不住，要妮可儿好歹拨个电话到洛郡卫生局问问玛莉萨——刚刚迟一、两天的时候是不能问的，问了好象是要催人家来复查——我这里已样样做好了，快来查查让咱们早早过关吧！迟五、六天就可以问了，您贵体欠安吗？我们可是欢迎您随时过来复查指导的啊。妮可儿说好了好了明天再打这个电话吧。

这天中午，江涛开车到外头办事，快回公司的当儿，一眼看见高速公路旁的 “ 朱氏窗帘地毯 ” ，就拐下去看看自家要做的一大堆窗帘什么的到底做得怎么样了。

因为忘了带手机出门，江涛在 “ 朱氏窗帘地毯 ” 看样品前借电话和妮可儿说上了话。妮可儿说： “ 打了三、四通电话都找不到你，现在不用多说了，卫生局的玛莉萨来检查了！ ”

妮可儿是压低声音说完最后那几句话的，一付心神不定、诚惶诚恐的样子。

这不安很快传染给了江涛。江涛立即想到各个车间眼下正是机声隆隆，忙得人仰马翻的当儿，猝不及防的卫生检查会凸现缭乱不堪的工作现场，给工人带来莫大的心理压力。

江涛一个个车间想过来：铝铂房的铝铂机是不是象剖了腹的牛马似的倒在那里大检修？包装房啄木鸟般 “ 挑拣 ” 胶囊次品的工人有没有带手套？胶囊房的成品桶一直象迭罗汉果，这会儿有没有移到储存区？江涛想想就有些拿不准。

江涛抵达公司的时候，卫生局的玛莉萨算是回洛郡郡府了，罚单没有开，卫生等级也没有降，但银龙公司余波荡漾，妮可儿草草转述的十七条改进意见让江涛一个头两个大。玛莉萨放下话来，你们要不改进，那开罚单和降低卫生等级都是可以的 … …

七

妮可儿终于找到了一处林木簇拥的好房子，格局很象他们的老房子，但还是没有游泳池。妮可儿知道现在市面的房子行情看涨，如果以她当初给贡扎勒斯的租房价格标准再找一幢带有游泳池的房子是相当困难的。她只能向贡扎勒斯摊牌说，无论如何，你得在五月中旬搬走。

贡扎勒斯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很明显，这是你们违约，我的租约是到八月份才到期的。但妮可儿心中有数，他想告也没地方告去，根据她的判断，并且八九不离十，贡扎勒斯是个身份不明、名不正言不顺的人，要隐密都来不及呢，告，告，告什么呀。

为了尽快了结这件事儿，妮可儿给贡扎勒斯开出了两个诱人的条件：一、作为补偿，给你八百美元的 “ 早迁费 ” ，二、搬家卡车费四百元我也给你出了。贡扎勒斯毕竟是个聪明人，他想真的赖到八月份再搬走，就什么也拿不到了，这一千二百元好歹还是半个月的房租呢。

贡扎勒斯勉强在妮可儿开出的 “ 逐客令 ” 上签了字。妮可儿就着手准备大登广告卖房，而前期，则要给房子清理、修补、整容了。

八

江涛一直惦着玛莉萨开的十七条改进意见，心情格外沉重。妮可儿下决心要和 FDA 法规部经理杰森·赵把那些改进意见译给江涛和厂长谷大勇看，切实拿出些改进措施来。

“ 就好了，就好了，你和谷厂长研究研究看怎么办？ ” 见江涛过来，伏案疾书的妮可儿头也没有抬。

江涛先转到工厂厂区，碰到武高武大的厂长谷大勇，谷大勇就说： “ 看见玛莉萨进来，我就往胶囊房冲，赶紧和陈师傅一起把两个品种的成品桶移到储存区，陈师傅这两天也是忙，没顾了这么多。”

走到铝铂房，铝铂机真的被张师傅分御成三大块在检修呢，老张就说： “ 还好我们没有开另一台机。玛莉萨说了，同一个车间，一台机器在修理，另一台就不能工作，那样会环境污染，这一点还挺有道理的。”

江涛想，我们中国大陆来的，当年 “ 学工学农 ” 到工厂，踩踏一地的废铜烂铁、旧机头、坏零件、油污，谁还懂得这一套规矩？现在到美国，又做保健品这一行，一切得从头做起啊。

江涛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看到妮可儿在印有公司抬头的信函上写了以下言语和译文，语气有点硬。

“ 江涛：今天郡卫生局来检查了，提出以下改正意见……一月后要来复查，你要抓紧。”

江涛逐条写了解决措施，要厂长谷大勇去具体落实。看看玛莉萨是根据洛郡卫生局的一百条卫生标准来打勾，来写改进意见，把三联单的黄单留下给妮可儿的，江涛干脆把这些这些卫生标准拿给 FDA 法规部的赵经理，要他统统译出，打印成文，下班发给全厂员工，请大家日后先行做好，就不必受制于人，天天提心吊胆地怕玛莉萨来抽查了。

江涛想想几年来走过的这条布满荆棘和坎坷的路，真是不容易；而在玛莉萨的眼中，这些连怎么洗手都要教，都要在墙上给他们贴 “ 洗手三部曲 ” 图示的老中，今天有这般长足的进步，大概也略感安慰了。

九

周一有银龙公司的厂部例会，通常由安吉拉总经理和厂长谷大勇主持，江涛听听汇报。这一回由于说到卫生局检查的事，江涛、妮可儿和 FDA 法规部的杰森·赵都来了。

江涛要杰森把他摘要译出的几条卫生局标准念了念，谷大勇说以前卫生没有做好他要负很大责任，今后要 “ 化被动为主动 ” 。妮可儿很严肃地说了说卫生工作的重要性，同时又和安吉拉说：

“ 我在华盛顿参加全美保健品行业国会游说团时听过一个讲座，后来也咨询过我们公司的律师，除了卫生检查外，其它检查，即便是 FDA （美国食品药物管理局）来人也一样，你都可以把他们拦在侯客室，不准他们进入厂区。你说我妮可儿是这里的负责人，要他们找我，征得我的同意，我要是不同意，他们就不能进去。 ”

江涛想妮可儿的触觉已伸到美国主流，又有律师坐阵，就比他有恃量，有胆魄。 FDA 来检查也可以阻拦？这在中国大陆 , 是万万不可以的。

他心服诚悦地对妮可儿说，银龙公司没我可以，没你可不行。妮可儿颇为开心地点点头，转尔幽深地注视了江涛一眼，也抬举他两句： “ 公司没你也不行，很多事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 江涛这会儿听到这句话特别高兴，他知道长期以来，他俩在骨子里是互相敬重和崇拜的，他知道他俩因美军攻打伊拉克而起的龃龉业已化解，冰释前嫌了。

于是乎，公司和工厂上下齐心，努力改进玛莉萨所提的十七条改进意见，等待她一个月后来复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