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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也曾艰难

(2010-03-08 13:50:53) 下一个
第五章 也曾艰难



然而,在荒无人烟的旷野,这些筚路蓝缕的犹太人,就必须自己从附近的河里提水,还得自己动手宰牛,种植玉米和土豆……若不是摩西不可战胜的精力,这些从埃及出来的犹太部族不到一年就会重返埃及,重受奴役。                                                                               ——【美】亨德里克·房龙《圣经的故事》




说江涛到加州打拼“身无分文”有点夸张,他身上还是带了250美元的。江涛真要从零开始,在加州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倒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自古华山一条道,江涛发现摆在他面前的其实也只有一条路,妮可儿是明说了她要看江涛在加州“发展”得好不好的,“发展”好了她才来,“发展”不好她不会跟他来,妮可儿不来团聚,这个家就名存实亡了,江涛自然也不会接丫丫出国。江涛只有背水一战。背水一战的另一个原因是江涛想到他是借了国内亲戚朋友的一大笔钱出来的,除了自己出国的费用,加上妮可儿当年来美国的费用、买第一辆车时用掉的五、六千美元,这些钱大部分也是江涛寄出来的,如果马上回国去,他完全还不出这些钱来。这是江涛之所以留在美国的最原始、最深层的动机,如果他当时没有欠债的话,面对人地生疏,夫妻分居,太过困苦的环境,他很可能早就退缩、逃却、回国去了。江涛在美国找的第一份工当然是在中餐馆,这种钱来得快,救急救难,使他在美国先有个立锥之地。这种中餐馆还得是包吃包住的,因为洛杉矶并不像纽约、旧金山,你乘个地铁或公共车就可以去上班,这里高速公路蛛丝网织,没有车,你就没有腿。美国是这样自由、平等的国家,真可以说脑袋在你肩上,道路在你脚下,一切的一切,全由你自己操盘,捏拿了。江涛此前也曾被报纸上几个大版的“征人”广告迷惑,去应聘种种金融、证券、保险、产品的“营销高手”,结果都是形同儿戏,领不到分文薪水。你要做这些业务也是可以的,那要等到一两年,在你买了车,有了些许积蓄,稍有语言基础之后。江涛找的第一家包吃包住的中餐馆远离洛杉矶城中区及中国城,很少有华人出没,顾客主要是老美。江涛在那里遇到的第一“苦难”是切洋葱的呛眼和洗大肠的臭气熏鼻,和出国前在冰城大学教书的西装革履生活形成剧烈反差。江涛的另一个感觉是美国餐馆的现代化程度很高,切肉有切肉机,绞蒜有绞蒜机,打蛋有打蛋机,刀是被吸铁石吸在墙上的,所有的油烟都被强大的抽油烟机吸得一干二净。那时江涛看着窗明几净的厨房,又听说每月有1000美元的工资,心想就这样干一年,把欠的帐还了,万一不想做了就攒点钱回去,把那些厨房设备推广推广也好。在美国的餐馆打工,似乎并不难。早上进店提个桶去洗刷卖快餐的玻璃柜,用那种和玻璃有严密亲和力的水刷拉拉勾勾,油污便可轻易去净,不费吹灰之力。接着便用设计科学的特大电饭煲做饭,不过二、三十分钟,香喷喷的米饭就做好了。想起小时候几个堂兄妹轮着做饭,比上刑场还难受,用湿柴点火,呛得眼泪鼻涕齐下,放些煤在上面,还得“咕嗒咕嗒”地拉风箱,那365天为做饭付出的辛劳,想起来真叫人心寒。在美国洗碗自然是用洗碗机,三下五除二就洗完了。下午是切菜,切鸡块,切肉。江涛最喜欢用切肉机切那些冰冻的肉。当方方正正的肉块飞快地从切肉机的大转盘倾吐而出,江涛心中就有莫名的快感:那些咬牙切齿剁肉的屠夫们的形象是多么令人厌恶啊,而今江涛也在切肉,却有美妙如乐的“嚓嚓嚓”声相伴,使繁重的劳动变得轻松,平添了美感和诗意。




但好景不长,没过几天,老板娘就要江涛学炒面条了。刚开始江涛还挺高兴。看,我是上灶的小厨子了!于是学得起劲,炒得卖力。大凡炒面,总是先舀几勺油,放一点蒜末,不等油太热,就将煮得半熟的面条下锅,开炒。无奈长长的面条总是很缠勺,你要一点一点地翻,大厨会嫌你慢,锅底的部分已在发焦;你若是整个整个地翻炒呢,大厨会说你笨,何况自己的臂力也不够。菜和葱放得早了,等一会儿炒出来全不见踪影;放得迟了,咬在牙上会感到“生机勃勃”。这一切都搅得你心烦意乱,脑力和手力总不能很好配合,弄得炒锅边上全是抛出来的面条,锅底一片焦糊。这时江涛又不禁“做贼心虚”起来,努力打扫“战场”,用水把那些炒坏的和抛出来的面条统统冲到阴沟里去。岂料傍晚老板娘提着半铁桶焦、糊、烂、断的面条给江涛看:“江先生,这是你一个下午浪费的面条,要注意喔!”江涛听后冷汗都吓出来了,敢情这厨房里有暗道机关,怎么冲出去的面条全跑到一块儿去了呢?晚上回到老板给安排的公寓,江涛全身的骨头象散了架,甚至怀疑手腕是否已扭伤……那炒勺怎么拿都不是,后来竟似鲁智深的铁禅杖般沉重。公寓很脏,没有水壶烧水,只能用一个时常发出怪声的微波炉。大厨和二厨有房间可睡,江涛和另一个打工仔睡在客厅里。二厨弄些鸡骨头在那里炖,炖得满屋腥臊味,江涛始终不能理解,他为何不在厨房里吃肥肥的鸡腿,而偏要在这里炖这些捞什子。好在美国最坏的公寓一般也有长毛地毯,找个破垫子躺上去不是太冷,就觉得是享受了。江涛和这些过去完全不属于他大学接触圈子的人一同工作、住宿,听他们讲没有老婆的日子如何寂寞,男人应该如何自己去外面调剂,也听他们算计究竟是讨老婆合算,还是到外面找个人临时解决合算等等问题,心猿意马,在清晨燠热的单身汉的破垫子上想妮可儿,想得好苦。


天天打工,打工天天。江涛从早上进餐馆,晚上出餐馆,十多个小时不见天日,日光灯下看久了,连自己的手都变成了白蛔虫似的,哪儿的感觉都不对了。好不容易盼到周末,就想起要像在国内似的看一部电影,转了数不清的公交车BUS,费了两个多小时跑到华人聚集的阿罕布拉市“嘉乐戏院”看一部港片,虽然听不懂一句广东话,但那些中文字幕已使江涛过足久违了的“文化”瘾。又有一天,江涛在餐馆里看到一本《华人工商电话簿》,突然间激动万分,泪眼婆娑,像看到了一叶方舟,一个中国人熙攘往来的的家园一般。江涛一直是在厨房里干活的,厨房夏天闷热难忍,看着小小出菜口外的服务生们在厨房外宽大的厅堂里忙碌着,可以和各种人接触,享受舒适的空调,不用一头汗一身油,显得很神气,就觉得那窗口是一个界限、一扇门,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的美好,而他江涛要爬出去一步也难。那时,能够出去厅堂做事对江涛来说是莫大的荣耀和荣幸。江涛在中餐馆的日子已有“熬”的感觉。大厨看出这一点,就对江涛说:“你做得不错的。”他还告诉江涛如何从餐馆厨房里几乎最低的职位洗碗打杂、炸油锅做起,慢慢升到二厨、大厨,然后再做到老板的路线图。那时候打工已打得麻木了的江涛想想大厨的话还是挺有道理的,有时候又感到非常可怕,这条本不该他走的路究竟要走到哪年哪月呢?大厨要江涛安心做工,说:“我干了三年了,时间过去很快。在厨房干活千万不能算时间,不能看手表。你不看,一晃眼,到周末了;再一晃眼,到月底发工资了……”江涛一试他传授的“打工哲学”,还真灵,于是奉为麻痹自己的座右铭。江涛甚至还想到了王国维消闲美学“壶中岁月慢,杯中时日长”的悠然自得的情趣,以及存在主义哲学家卡缪人生犹如西西弗斯推石头下山再抱回山上的无聊往复之说,以此来安慰自己。但有一天,江涛从厨房后门出去倒垃圾,听到10号高速公路风驰电掣的车声,突然间如遭五雷轰顶。猛然意识到这令人浑浑噩噩的餐馆是现代和尚庙、死牢,囚禁人类身心自由的“巨屋”(美国名著《巨屋》,描写现代社会对人类身心自由的摧残)。在那一勺一勺炒面,一刀一刀切菜,一个一个洗碗的无穷无尽的过程中,时光无情地流逝,生命慢慢地消耗……美国是一个很容易生存的地方,随便找家餐馆打打工,就可以吃穿不愁了。然而,江涛这个在国内大小也算是“知识分子”的人远涉重洋,仅此就可以满足了么?果然如此,丫丫还能来美国么?妮可儿能随他来加州么?……江涛有了离开中餐馆的盘算。可是没过几天,不是江涛要走,是老板要炒江涛鱿鱼了,说该餐馆出去休假的一个师傅回来了。呵,原来如此。此后,江涛又在几个中餐馆打过几份短工,洗碗、抓码、炸油锅,始终没有随遇而安的感觉,心中蓬勃着的一个声音总在说:“江涛,你不至于囚困在中餐馆中,你会化腐朽为神奇,你该走出自己的美国之路的!”慢慢地,江涛终于把家乡欠的一屁股债给还清了。江涛父亲来信惊讶地夸赞江涛赚钱的能力,父亲拿着江涛寄回去的血汗钱满世界找人还债,因为当初借钱给江涛的那些人都已散落各地。后来江涛也曾想赚满一万美元回国发展,后来的后来,都有好几个一万了,江涛又舍不得离开了。到这时他这才有一种切实的想法:自个儿好好发展,夯实经济基础,把丫丫接到美国来,把妮可儿“裹”到加州来。这期间,江涛很舍不得花钱,但也飞了几趟犹他州,和妮可儿过一过“久旱逢甘露”的夫妻生活,跟她学开车。这期间,江涛和人合租了一个单元的房子,为了省钱,他长年住在厅里,妮可儿偶尔来,两人没有想到也舍不得住旅馆,江涛就在厅里搭了个主要由蚊帐构成的遮人眼目的“窝”,那些夫妻间恩爱亲热的镜头,在室友眼里,就成了花灯笼里的“皮影戏”。由于妮可儿觉得这有辱斯文,更有失尊严,就不大来洛杉矶了。

那一次从犹他州回来,江涛裹了妮可儿给他的一千美元,又向一朋友借了三百元,就去买一辆破旧,但还算能开的“普利茅斯”来开。购车的当天晚上,风大雨骤,江涛竟能从西柯维那市的住处出发,沿着漫长的山谷(Valley )大道开到新街(New Ave)附近,企图找到当时心仪的华报的地址。因为江涛在报纸上看到洛杉矶的这家报社在招广告业务员,也就是美国华文报界所说的“工商记者”,想去应征这个职位,先来踩踩点。要知道那时侯江涛还没有正式考取驾照,身上带的是一张见习驾照。第一次独自开车,就被车内还算有效果的立体声,驾驶盘前神秘闪起的点点绿灯以及车轮飞转、水声四溅的景像给迷住了,兴高采烈地越开越远……当晚无事。大约是此后的第三个夜晚,江涛驱车从打工的日式快餐店回家。天下着雨,途经一个十字路口时,江涛突然听到轮下嘎吱一声响,日间灌满气的轮胎有轻微的滑动,绿灯亮起,江涛赶紧前行,心里直发毛:见鬼了,这是什么声音?江涛的车要经过一段上行的斜坡,他趔趔趄趄地开上去,隐约听到遥远的后方有警笛如泣如诉的声响,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近视镜片前方的路面实在太溜滑了,雨水浇灌的柏油路面像水银一样明亮,江涛死死攥紧方向盘。江涛真正发现那警笛在鸣他,是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江涛那辆旧车的后窗有漆黑的百叶窗般的遮阳板挡着,天又下着雨,所以看不清警车的红灯在闪他,江涛那时有一种侥幸或阿Q般的愚味心理在作怪:那警车可不是在鸣我吧?我并没有犯规阿,即便是鸣我,进到公寓的大院,停车给他们解释也不迟,顺便也可以让同住的室友们知道这件事,有些人可以帮衬。江涛这便停车,走出车子,回头看去——天啊,整个院子都是闪动的小金鱼噙水般的红灯,刚刚数完一共是五辆警车,江涛的双手就被一个大骂着“You are stupid!(你太蠢了)!”蹿上前来的高大警察给反剪在他那辆车的车头上了。那时候,江涛竟能立即想起日间所学的一句英语并且脱口而出:“I am terribly sorry(我非常非常抱歉)!”



话说江涛仅用学习驾照驾驶这辆普利茅斯而被五辆警车追逐的那个晚上,洛杉矶罕见地下起了毛毛细雨,警察肩头的对讲机响个不停,江涛的手被手铐铐得很紧。江涛说要和室友们说一声——他想此一去何时归?岂不要让他们转告妮可儿?警察不容分说地将江涛塞到警车的后座里去,这一推手铐铐得更紧了,肌肉已有很强的疼痛感。江涛被关在前后都是铁丝网的后座,心中一片凄迷:他不知道他究竟错在哪里?就是因为他用见习驾照开车旁边无人陪坐吗?那奇怪的“嘎吱”声是碾着什么东西了呢?就这样一路想着,江涛已被带进West Covina市的警察局。江涛看到廊道里有很多这个不平静的雨夜被解押进来的人,有酗酒开车的,有滋事生非的,个个垂头挂脑。江涛被关进一个直通通顶着天花板的大铁笼里,警察一边要江涛交出裤带在内的所有随身携带物、证件,一边对他说:“你真笨啊,我们用红灯闪你,你为什么不停呢?还歪歪斜斜地开!”——江涛在警察的手势和慢条斯理有意要让他听懂的言语间听出这些意思。警察离开很久,不再理江涛,江涛要打电话出去也不允。在中国大陆的时候,读鲁讯有关小说《阿Q正传》的写作札记,他说当时很想被警察抓进大牢,体验“阿Q”坐牢的滋味,但未能如愿意以偿,江涛这回倒好,一个从来就是“三好学生”、班长、团委书记、先进工作者的人,竟被关进了老美的警察局,快要有黑窗铁牢的日子过了,真是哭笑不得啊。这时候来了另一个警察,把江涛带去拍照。那张玉照里的江涛肯定像个贼,披头散发,油头垢面,在日式快餐店里江涛负责烤难腿,腥膻无比。拍完照还按手掌印,那两个黑黑的手掌印,虎口僵硬地张开,又劳碌,又可怜,又委屈,那形象深深地刺激了江涛,一双舞文型墨的手在美国变成这模样,并且要在他们的“犯罪”记录里保留下去,他忧伤伤心无比。“你可以走了!”一个警察对江涛说。“真的吗?”江涛问。“真的!”从警察局的边门走出来时,江涛还半信半疑。雨很大,高高的棕榈树上倾泻着一片唏唏嗦嗦的雨声,柏油路面闪着惊雷般的反光。我怎么回家呢?我的普利茅斯呢?当时怎么走到一个付费电话机前,比比划划叫一个黑人帮忙叫到出租车,回家已是深夜一两点钟的所有细节,江涛如今再难记起……、

第二天,江涛赶紧叫他的车教练载他去付费停车场开车。警察已叫拖车公司把他的普利茅斯拖到这里,拖车费、警察局的一笔什么费加起来已是一个颇大的开销,给江涛的打击真不轻。最重要的两件事还要接踵而至:一是得赶紧去考正式驾照,否则可能永远不能考了;二是要到法庭受审。江涛的车教练是个好心人,他看江涛弄得这样惨,先是免了那天载他去停车场的费用,又要他开着普利茅斯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车走,把普利茅斯开到西来寺。他把江涛的普利茅斯锁在佛门的玉阶前,再不让他开了,说除非江涛拿到正式驾照。江涛恋恋不舍地看了他的普利茅斯一眼,被教练拉下山去。教练说:“菩萨会保佑你一切顺起来的,年轻人,菩萨保佑你。”没过几天,江涛真把驾照考到手了,不过是教练和考官认识,说了情才勉强通过的。但此后江涛开车总是心有余悸,不仅是速度出名的慢,路上只要警车或救护车一叫,就吓得半死不活,赶紧往路边靠,一次还因此撞坏了车灯。女儿丫丫最知道老爸的这块心病了,这时候总要悄悄回头去看情况,过一阵子就会对江涛说:“爸,不是说你,你没事,我们走吧!”大约出车祸的一个月后,江涛按时到法庭受审。他排队走的是“现行犯罪(Criminal)”的窗口,无怪乎美国的罪犯这么多,江涛这样也就算“现行犯”了。通过公派律师及其翻译的口,江涛在庄严、挂有美国加州州徽的法庭里知道他至少犯有以下罪行:一、不顾他人安全驾车(指江涛雨天路滑歪歪斜斜开车);二、没有正式驾照开车;三、逃避警车追缉……法官问江涛是要罚款850美金呢?还是去坐牢?我的天!我怎么会做出这等愚蠢透顶的事来!?法官怎么会这样不体谅新来乍到一点也不懂美国交通规矩的人!?江涛仰天长叹。他说他认罚,他知道美国的监狱据说有种种罪孽,不是人耽的——但他说,我没有钱。法官说,那你就到法院来扫地吧。第二天江涛就到法院扫地,这个工作比到高速公路扫马路好,顺便还擦玻璃,拖地板,把洗手间的废纸倒一倒,男男女女一大堆人,各色人种都有,轻轻松松地干,不言不语。这时候江涛就尽量把问题看淡,看开——“真是不幸中之大幸!”朋友们都说,以后警车叫你停,你就停,停车后要坐着,手放在方向盘上,千万别自己出来,要不警察打死你就打死你,洛杉矶黑人暴动后这类事已屡见不鲜,警察都很神经质!那天警车追你这么久,你还自己走出来,差一点就会被打死!你再不停,直升飞机都要出来了,他们以为你是酒徒或逃犯呢。因为晚上还在餐馆打工,白天要到法庭扫地抵罚金,一天中午,江涛在法庭走廊的长凳上打了个盹。结果被凶凶的巫婆似的女监发现,立即上报法庭:立即交出钱来,否则就投你入大牢!法庭上下这样一致地做出决定,使江涛想到根本就是小题大做,根本就是岐视我们有色人种,根本就是看江涛没钱和他们打官司,根本就是要掏江涛的钱以充他们的国库或法官们都有奖赏。法官限江涛三天交出钱来。江涛当时很想做一个逃犯,一走了之,云游四方,但耳边立即有无数警笛响起,江涛怕做一个通缉犯从此无法把女儿从国内接到美国令全家团圆。手头很拮据的妮可儿这时从犹他州飞来洛杉矶,懊恼地咬着牙说:“我们把钱给了算了!”于是法院用她的信用卡刷了850美元,江涛打了很长的工才补上这个缺额。回来后朋友们都说,唉!你们俩真是笨死了,为什么要一次付款呢?这笔线是可以分期付款的呀!

江涛刚到华报面试的时候,经理说会开车和有车的人优先录取,可当时他只有一辆自行车,他对经理说:“我骑自行车就能跑遍洛杉矶。”他哪里知道洛杉矶城有89个城区啊,一辆自行车怎能跑得动?经理说,你还是买辆车,学好了再来吧!江涛终于开着他的普利茅斯,当上心仪的“工商记者”了。作为工商记者,除了拉广告、做文案、设计广告外,他还要写工商新闻报导和人物专访,这比炸油锅、刷大盆要舒服多了。江涛开始上班的时候,整天不停地打电话,但是一无所获,他没料到这个行业是这么难做。江涛每天带着两个便当盒到公司(中、晚餐各一个)上班,星期六从来没有早于晚间七点下班的。后来江涛拉到两个广告,这个意外的收获把江涛高兴坏了。江涛当时拉到的是两个一百八十五块钱的广告,他可以拿百分之三十的佣金,这样的收入对当时的江涛来说实在是非常非常好了。江涛从那以后开着普利茅斯没日没夜地拉广告,之所以说“没日没夜”,是因为白天有餐馆和公司行号的广告可拉,夜间有歌舞厅和夜总会广告可拉。江涛记得当时的加州天气很热,车子没有空调,整天开来开去的,整个人都要虚脱了。他开一段就要停下来休息,因为上火上得直流鼻血了。但是后来江涛的运气并不好,他第一个月里只拉到前面说过的那两笔生意,再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月末的时候江涛只有七、八十块钱的收入。第二个月的时候,江涛的情况也还是这样。江涛在他的工商记者生涯中,既受到很多轻慢和渺视,也打动了不少人。江涛的第一个广告客户是个修车厂老板,当时江涛还不知道美国商场上的很多事情,他要求江涛:“我现在给你广告做了,你别在我这里套近乎,Business is business(生意就是生意),OK,一切的一切都得按我的要求做,不能有任何理由的耽误和错误,你得来回送件修改,直到我满意为止。”当时他的话给了江涛很大的教育,江涛知道,这就是美国,这就是美国的硬道理。好多年后,一个做旅行社的蒋姓老板在江涛也当上老板后的一次聚会上,和江涛和妮可儿打趣说:“当时看见江涛那种衣衫不整、汗流浃背的样子,觉得今天不给他广告做,他就会瘫在我这儿了,就想起自己当年从台湾刚来美国,也是这样冲冲冲,到处去推销的情形,特别同情他,就给他广告做了。”其实江涛做广告最擅长打电话给客人,不善于一家一家亲自去面对客人,因为那样的话受到拒绝他会感到自尊心受损。江涛的同事中很多人是靠一家一家地敲门敲出业绩来的,行内人把这种行为叫做“扫大街”。江涛打电话的成功率还是很高的,江涛甚至经常碰到客人开始时候还口口声声地说你们的报纸如何如何不好,但是说着说着忽然就同意在他这里做广告了,江涛都不知道客人是在哪里转变的。没出几个月,江涛的业绩就跃升到全公司第一名,老板在员工大会上表扬说:“看看人家江涛开一辆破车,能有这样好的业绩,你们开奔驰、宝马的人应该感到羞愧。”江涛总结自己拉广告成功的原因在于一支写过论文和专著的笔,一张当过大学教师的嘴,及其内在的最大的精神动力:他要以最优异的业绩和较高的工资收入保住他的“H-1”专业人士身份,再也不想回中餐馆打工了,以及攒钱把女儿丫丫接到美国来,让妮可儿心悦诚服地搬迁到洛杉矶来,使全家团聚。那时候,江涛的普利茅斯已经到了惨不忍睹的状貌了:一会儿是打落了“门牙”,几个月前又被揍到“屁股”。几个月前,江涛的普利茅斯停在房东临街的屋外,大清早他刚刚发现车后窗的玻璃上被人用小石子扔了个雪花形的孔穴,车轮一动,玻璃就飘飘扬扬全撒落下来了。那时穷得没钱买玻璃去装修这个后窗,先用塑料布蒙着,但发现无法回头看着换车道,且车一开,就有一种蓬蓬声鼓着塑料布响个不停,于是就拆掉,宁可空着,把斜格的黑色档阳板绑上,以遮人眼目,谨防小偷入车行窃音响——这车子只有音响值个小钱了。可是这样一来,上高速公路,打开驾驶盘左边的窗户,就有一股强大的气流穿过车内,直奔空着的后窗而去,整个车身仿佛被谁人抬着,起起伏伏,颠颠簸簸,平添了几分驾驭的难度,这时候,还偶有从高速公路口切入的“老墨(墨西哥人)“嫌你矮脚马似的普利茅斯走得慢,常常要大吼一声,吓得江涛痉挛不已。这时候江涛听着周遭磷磷响过的车声,仿佛听着石磨碾压人骨的声音,风声鹤唳!开着这样破的车去见客户,江涛会有一种屈辱感,常常会将车停在马路的这一边,走过去见客户,客户要送他出来到车边,江涛必有一个“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动作,说:“那就是我的车,你留步吧!”车是这样有管人的脸面,后来江涛渐渐有了点钱,就下决心买了辆旧“凌志”。

中餐馆打工成了江涛闯荡海外生活的第一课,它使江涛真正学会了忍辱负重、吃苦耐劳,体会到在这竞争激烈的社会,安于现状便意味着你将永远在社会的底层挣扎。而在华报做工商记者,使江涛学会了“自我推销”以及商品销售,据说,美国那些成功地当了老板的人,百分之七十,当年都做过推销员。第一次在华生律师事务所到可以用“专业人才(H-1)”身份申请有期限的留美签证,江涛兴奋了好几天。能用中国所学的文科专长以其硕士学历去办“专业人才(H-1)”签证,意味着江涛可以摆脱中餐馆那种基本上和文化无缘、洋插队似的简单劳作,心中雀跃着一种“未敢翻身已碰头”的喜悦。江涛的“H-1”签证很快获得批准,期限是一年。“H-1”的工作场所和条件是有限制的,薪金也有标准,如果拿着低工资,怎么算是专业人才、技术工程人员呢?所以江涛在这家给他办“H-1”身份的华报拼命工作,以赚取较高的薪金。江涛那时并不知道有更高级的“杰出人才”绿卡这回事。“H-1”一年到期怎么办?那就再续吧,凭此身份,最多可以在美国呆三年呢。据说也可以用“H-1”申请绿卡的,不过要花你太多的金钱和精力,首先要老板为你在《LA TIMES》(洛杉矶时报)刊登你这个职位的聘人广告,所有的应聘者包括你都来了,老板要找出种种只有你行别人不行的理由,报美国劳工局,劳工局再以劳工市场你这个职位的平均薪水要求你的薪金水平,你过五关斩六将万幸拿到“劳工纸”,再慢慢地等,等着拿绿卡。一切的一切,听得江涛心里直发毛。这时候美华法律事务所的孔子第七十四代宗孙孔先生给江涛指明了另一条金光大道,他鼓励江涛试着办一办“H-1”签证直接申办 “杰出人才(O-1)”绿卡,江涛谦虚地犹豫着说自己的条件不够。孔先生说,我说你行你就行,我说你的论文、专着够你就够。江涛从中国南方的N县城走出来,去世界屋脊西藏,去北国冰城,再来到星条旗飘扬的美利坚,还真是留下不少文字连缀的作品的。这会儿江涛租了公寓,妮可儿从犹他州移师加州,用写博士论文的空隙着手将江涛在中国国内发表的三、四十篇论文和文艺作品、专着译成英文,其工作量之大,令人瞠目,江涛则将有关西藏的文章出了本专集,取名为《大昭寺的金顶》,又将在美国华文报刊上发表的所有人物专访编辑成册。编着编着,江涛突发奇想:何不乘此机会再出一本书呢?题目就叫《洛杉矶华裔名人列传》!这个念头带给江涛翻江倒海的激情和创意,但是掐指算来,距他的“H-1”工作签证到期日只有九十来天了。这九十天中,江涛须得采访六十多位小区名人(江涛的计划是写100人,其中已有40篇略作修改就可以),江涛要写出来,要找人打字,找人校对,找人设计封面,要写简介让妮可儿译成英文请州长、市长、郡主席写序,要申请书号,要找印刷厂……妮可儿说你要疯了,况且你日间报社的业务量相当巨大,你要忙得吐血的。江涛说让我试试,记得当年在北方冰城写那本《论人的乖张》,焚膏继晷几乎两个月没有和妮可儿亲热,江涛有“拼命三郎”的过往史,况且这是美国,高速公路日行千里,计算机打字流光溢彩,出版自由,天高任鸟飞,但愿能飞出我的速度,我的英姿。后来,江涛还真的出版了《洛杉矶华裔名人列传》,当他和妮可儿捧着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书跑到美华法律事务所见孔先生时,他已经把申报“杰出人才(O-1)”绿卡所有需要的档都准备好了!正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江涛的这本新书了!“明天,明天就上报!”孔先生激动地说,需知后天就是“H-1”工作签证的到期日,如果不能接上新的“杰出人才(O-1)”绿卡申报件,要么再续“H-1”工作签证,要么丧失美国居留的合法身份,好悬哪!孔先生说,论文和专著这么多,你江涛的“杰出人才(O-1)”绿卡申报百分之百能成功,论文和专着的提要都是妮可儿翻译的,你们的工作量也蛮大的,这样吧,我只收你们一千五百元费用。比起后来那些人拿“百万投资移民”绿卡,江涛的一千五百元办绿卡真是九牛一毛,真是个奇迹。但妮可儿后来还是说,要是材料都备好了,我直接上网也可以替你申办“杰出人才(O-1)”绿卡的,江涛一听,很艳羡、钦佩妮可儿在美国玩得转。尽管江涛在中国大陆教书教得好,但最有成就感的还是在美国,美国给他一个极其明确的“杰出人才”概念,驱使他调动自己的所有潜能和创造性,去完成一个“杰出人才”所要达成的理念和标准;美国使他美梦成真,顺利接出远在中国大陆的丫丫,让妮可儿、丫丫全都跟他办了美国绿卡。那天,当江涛和妮可儿在洛杉矶机场,架好了摄像机,要拍下女儿丫丫入关的第一印象时,他们的心中,不知揣了多少幸福和甜蜜。丫丫的半个脸刚刚转过墙角,妮可儿就对江涛喊:“我到那边去!”疯了似的往栅栏尽头跑去了。江涛在摄像镜头中慢慢地看六岁的女儿身着红衣,挎一个过膝的书包,犹豫地向美国走来,向她日思夜想的爹娘走来,江涛唤她,她鲜花般灿笑,柔软地摆手,江涛就大声喊:“妈妈在那边,你快过去!”待江涛跑到栅栏那一头,母女俩早已紧紧地抱在一起。妮可儿的一滴热泪潸然落地,江涛也抱上去——这就是他们“失散”了三年的女儿,这个支离破碎的家终于团聚了。从“陪读身份签证(F-2)”到“专业人士(H-1)”身份,再到“杰出人才(O-1)” 绿卡,江涛走了一条他这个文弱书生所能走的快捷方式,即便是“快捷方式”,他也艰难困苦地走了六年!他自诩这是“翻烧饼”,整个地改变了他在美国的命运,提高了他在家庭的地位;成功地将心气颇高,一心一意要在犹他州美国主流发展的妮可儿“裹”到加州的华人天地里来。而另一方面,江涛也在心中暗暗感激妮可儿这个“严师”,当年“狠”了心,把他赶到洛杉矶来独自发展,才培养出他这个“高徒”,取得了现今的大小成就。和妮可儿、丫丫办完绿卡其乐融融的回家路上,车里正播着苏芮的《牵手》:“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悲伤着你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因为路过你的路,因为苦过你的苦……”江涛竟然莫名其妙地想哭。江涛想,他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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