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丽居美宅(二)
2 江涛又陪狐瑞奇夫妇去看书房,狐瑞奇不怎么看书架那头,只在落地的明窗前凝神:“呵……亮敞,风景挺好的……你把这儿当书房了。”
江涛仔细琢磨这后半句话的意思,知道狐瑞奇要说的深层意思是:“这原本应该是个family room”(家庭起居室),你竟把它当书房了。”
江涛知道,大凡中国大陆来的访客都不会点出这一层,也不可能发现这一层。在美国,客厅是客厅,家庭起居室是家庭起居室,一般的来客只在客厅里坐,并不会走到一家老小看电视、休憩的家庭起居室里来。
中国大陆的“宿舍”早年是没有客厅的,客人一来,直入主卧室,主卧室里只有一堂沙发,客人多了,没坐的地方,就坐到床沿上去,有些家庭主妇怕客人的屁股脏,就在床沿上铺一条长毛巾什么的,在东北,客人们还脱了鞋坐到你家的炕上去。由于客人进到主卧室,轻易地看到这家夫妇的床榻枕被,会有床第云雨之事的奇妙联想,家庭少妇就有些尴尬,就有些脸色绯红,就只能半掩着门和客人说话,以证明自己不会“乱搞男女关系”。
这些年大陆的公寓楼有两房两厅,三房一厅,四房两厅了,客人只会在会客室里坐,再也不会趟到主卧室里来了,但是这种会客室其实就是美国意义上的客厅和家庭起居室的合二为一,有客人来,家中父母一定会对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孩子说:“去,去,去,回房做作业去。”孩子们就会回到他们的卧室做作业去了。
美国除却客厅和家庭起居室,还有书房。书房一般建在房屋进门那一带,挨着门庭,看着门外的曲径和庭园。江涛百思不得其解书房为何要安排在那种显山露水,嘈杂喧嚣的地方,那是为了迎客方便呢,还是看门狗似的看家方便,抑或为了显示光耀门庭的男主人的权位。在江涛看来,美国的书房充其量不过是个后工业化社会男性秉烛夜游的工作室或家庭办公室——工业化时代男性在车库里做实验、倒腾,现在移到同样位于前门的书房里来。
江涛理想中的书房应该位于宅第最幽深、最无人打搅的去处,象他这样会写诸如《丽屋魅影》的长篇小说的人,更应该有如此这般的书房。所以在妮可儿带他来看这家有那么两、三个壁柜的房间,面对一片山岚秀色,并说“书房真不错”时,他就把它看成是自己的书房了。待他在百万山庄住定,慢慢地看多了毫宅,才发觉自家原来是没有书房的,老房东和他一样把“Family room”(家庭起居室)改装成书房了,现在经狐瑞奇婉言点穿,他并不觉得特别惊奇。
这就准备回访狐瑞奇家。
跟着狐瑞奇的奔驰600,不出七、八分钟车程,就到了狐家了。先前真是“鸡犬之声,老死不相往来”啊,江涛感慨地想。狐瑞奇、向天红夫妇究竟为什么这么久避讳江涛他们呢?江涛很有点纳闷。
狐瑞奇夫妇的百晚大宅坐落幽深的院落中,前门虬枝缭绕的各种大树,长满了青苔。据狐瑞奇介绍,这些树都有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三百年,那还了得?美国建国才多少年?江涛暗自发笑。
进得门庭,江涛和妮可儿第一次看见家居中有穹窿屋顶的。仰头看去,宛如拜占廷帝国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天灵盖,那采光的花玻璃珠玑绕圈组合,壁上的仙姬神汉描绘得栩栩如生,已使江涛和妮可儿叹服不已。
家具挤得满厅盈室,面饰是清一色的法式木材浮雕。狐瑞奇和向天红象艺术殿堂颇具涵养的讲解员,他们向江涛和妮可儿阐释:“买这些家具的钱可能比买房子还贵,买到最后,就是买文化,买感觉了。”
“这些家具都是哪里买的?比华利山那边吗?” 妮可儿兴致勃勃地问。
“是的,是的,有的是到处找来的,买到后来,是买不完,买不起了......”狐瑞奇若有所思地说,这时候,江涛看到,向天红则给狐瑞奇递了个奇怪的眼神,示意她不要说下去。
主卧室的床,岳母房的床,一律是欧式皇宫大木床,连席梦思都是一种叫“Crown”的名牌产品,每张要花五千美元,据说其彻底的人道主义的设计是人一躺上去,就会依照人形的凹凸曲线展现它刚柔兼济的弹性,让你舒坦,忘形,消魂。
除却主卧房疏密有致、高低错落的摆设,江涛很是婉转地说其他房间的家具摆设是太满了,所有的空间都被家具占据了,人就没位置了,狐瑞奇夫妇点点头,说:“也能感觉到这一点,就是爱不释手,只往家里搬。”
从家庭起居室往后院绕,看到原先挺熟悉的狐瑞奇的母亲坐在两个外孙女、孙儿旁,额门紧锁,目光木然,嘴唇紧闭。江涛知道大陆来的老人都一样,开始对美国很有新鲜感,过几天就孤独得慌,闷得慌,再过一段时间就和年轻一代起口角。年轻人嫌他们话多,他们就紧闭他们的嘴巴。难道狐瑞奇不想让江涛和妮可儿看见母亲有如此这般的变化?
狐瑞奇的后院象梯田,层层叠翠,种着无数的果树花草,围了绵延的铁栏木栅,静寂肃杀。晴朗的天气,可以看见山谷的那一边,以及更远处的雪山。狐瑞奇抱起他的小儿子,在前头开路,枯枝败叶淹了山间的阶梯,向天红给妮可儿指着两边的果树,说这是苹果,那是梨,还有金秸和红枣……
走过大树下尘封的野餐区,走过破落的鸡窝、马圈,狐瑞奇无奈地对江涛说:“前头那个房东的太太是个园林迷,他们家在园林里投了太多的钱,我现在接过来,光园林工每月就要花三、四百美元,还要浇水,水费也高得惊人,又要砍树,治虫,一次就是上千元,一年下来,就是一辆奔驰车的费用。……我们的精力、财力哪能和人家比,所以就将就些了……”
江涛知道既便象狐瑞奇这般富有,也会有种种力不从心的感叹。所以狐家园林如此凋零,马圈和鸡舍无法整修。但狐瑞奇照样雄心勃勃,他指着马圈外的那条泥泞大道说:“从那儿出去,过密林,越小溪,马就能跑上山庄的车道,孩子大了,我会修马圈,养马,让他们骑马去。”
于是江涛的眼前,就有着红裤的狐瑞奇和他的孩儿们挥鞭跃马过丛林的景象,银屏般闪过。
狐瑞奇抱着孩儿在密林中拾级而上,依旧执拗地指点江涛说:“有钱就要修园林啊,修啊,不停地修啊。”那眼光里,有太多的沉迷,犹如山谷黄昏的那一层雾霭。
江涛想自己哪有这么多时间陷在美国这一地修园林呢,他有书要写,有企业要管理,有中国大陆要去。房子和园林这一块,体验到底,也就是这样子了,切不可空耗美元和精力啊。
江涛还想起《解人颐》里那首《半半歌》:“看破浮生过半,一半还之天地,让将一半人间,酒饮一半正好,花开半吐偏妍,帆张半扇免翻颠,马放半缰稳便。”什么事,都不要做尽,做绝,做过头,还是适可而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