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酱
干休所也是社会一角。
社会风气也影响着干休所的风气,自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强大的金钱便逐渐代替了脆弱的主义。以前老干部们在一起,谈的最多的过往的经历,而现在则是人事——谁可能会上,谁可能会下,谁跟谁是什么关系,谁在战争中有什么趣事。又过了一些时候,老干部们开始求真务实,互相询问有没有还在台上的老部下分管煤炭、羊绒、水泥、稀土……
但我的忘年交豆瓣酱却从来不参与这些话题。
豆瓣酱离休以前是主管政法的官,我跟他的孩子们熟,因此也跟他熟。他身边没有子女,都在外地,我便有时去看他,我喜欢听他讲故事,他为此很高兴,他说他的孩子们一概不喜欢听。
我偷偷喊他“豆瓣酱”。
这个名字的得来缘自有一次我给他去送水果——不知道是什么人给我家送来了好多好多水果,我爸爸说:给你的豆瓣酱送些过去,他那脾气,一辈子也不会有人给他送东西。
我去的时候他正在看一个旧相框,准确的说是在看旧相框里的一张已经发黄的旧照片:他和几个英姿勃勃的中年人在一起的合照。
除了他,别人都是军装,肩章上将星闪耀。
我问:这几个当兵的都是谁呀?
他一个一个指着给我介绍:这个叫詹大南,这个是段苏权,这是刘道生,我们平山团的老团长。然后告诉我,这个是少将,这个也是,这个是中将。
我问:你是啥将呀?
他哈哈大笑:我是豆瓣酱。
豆瓣酱似乎有点孤独或者高傲,因为他从不参与老同志们关于谁上谁下的话题,也从不理会煤炭羊绒水泥稀土。
他喜欢聊战争。
仅跟我就聊过十几次,当然,我也没见他跟别人聊过。
他跟老干部们聊不来,在他眼里,这些老干部大都是什么世面都没见过的小家雀儿,就会在房檐底下叽叽喳喳。而他,是一只与风云搏击过的大老雕,如今老了,便静悄悄的雄踞于山巅之上,鸟瞰脚下这片斑驳陆离的江山。
第一次聊战争就是从那张旧照片开始的,他告诉我那是战友们在授衔之后一起照的,我问他为什么不穿军装,他说在授衔之前已经退出现役。
我问为什么?
他微笑:总犯错误呗。
我不信,他告诉我是真的,然后用他那不很利落的腿——他的右腿负伤后留下了后遗症,走路还勉强,但登高则必须是左腿拖右腿——给我演示:先向前进,然后原地踏步,然后向后转走。
我问啥意思啊?
他说这还不明白吗?在我这一生里,前进的时候少,当然向后转走的时候也不是很多,原地踏步的时候居多。
我依然懵懂。
他说:我告诉你第一次向后转走你就明白了。那是1938年4月,我受命带着队伍急行军,要在黄昏时分赶到井陉。死命令,误了便军法从事。可是路过了一个被红枪会把持的村庄,好说歹说就是不让过。那时候搞统一战线,红枪会是统战对象,不准打的。可是没办法啊,混账东西们都喝了符水,说是刀枪不入。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急眼了,从战士手里拿过一挺轻机枪,对着扛着大刀红缨枪的红枪会们就是一梭子,混账东西们一看死人了,知道刀枪不入是假的,全跑光了。我按时赶到,但也违反了纪律。战后一撸到底,去炊事班背锅了——这就是向后转走。
我乐:敢情儿撤职查办就叫向后转走啊?
豆瓣酱开心的笑了。
豆瓣酱最常用的词儿有两个,一个是“幸存者”,他经常提起自己是那几场战争的幸存者: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我跟他说还少一个朝鲜战争,他说本来也不少的,已经接到命令了,但是突然泻肚子,泻了整整一个月,没去成。我问你喜欢战争吗?他说打渔杀家里的老肖恩一听要打架就喜的像小孩子穿花鞋一般。第二个是脏词儿,但他使用频率很高:“娘卖逼”。
他讲一次阻击鬼子扫荡,队伍里有个新兵,因为胆怯,不敢伸头搜寻敌人,只是撅着屁股一个劲的乱放枪。他上去照新兵屁股狠狠一脚踹翻在战壕里,然后一顿揍,一边揍一边骂:娘卖逼!赔我子弹!赔我子弹!
那时子弹看来金贵。
豆瓣酱还讲过一个伪保长的故事——鬼子把群众包围起来问谁是抗属?当然没有人承认。鬼子就把伪保长喊来,让他说。伪保长说这可不能说啊,鬼子说你要是不说,今天就杀了你!你难道不怕死吗?伪保长满头都是汗,他回答说我怕死,天下就没有不怕死的人。但是怕就能不死吗?我要是告诉你们谁是抗属,八路军回来肯定要杀我。我要是不告诉你们谁是抗属,你们也要杀我。我想明白了,反正都是个死,八路军杀了我,我是狗汉奸。你们杀了我,我是民族英雄。娘卖逼,杀吧!
我紧张的问:后来呢?
豆瓣酱说:鬼子咯咯一笑,没杀,还竖起大拇指说他是中国人里的这个。
豆瓣酱最见不得说话不算不守承诺的人,他说那样的人不能交。但是他有一次告诉我,他也做过一件没有履行承诺的事。
那是他在县大队当大队长的时候。他出生入死的好战友、县大队政委在一次败仗中为了掩护他逃走而中枪被俘,然后很快就叛变了。政委的叛变,造成了一系列军事上的挫败。晋察冀四分区首长下了死命令令:抓回来枪毙!
还真就抓回来了,豆瓣酱跟他谈话,说你只有三天以后挨枪子儿一条路了,自作孽,不可活。
政委泪流满面,说鬼子太凶残了,折磨我,我扛得住,可他们当着我的面折磨我娘啊!
我知道,河北人个个都是孝子。
豆瓣酱也泪流满面,他说:你当初不要为我阻击鬼子就好了,咱兄弟一起为国捐躯不是很好吗?
政委说不说那些了,枪毙我,我没有意见,但我有三个要求。
豆瓣酱说你讲。
政委说:第一个要求,从今往后,俺娘就是你娘。
豆瓣酱说:这话不用你说,咱兄弟两个出生入死,你的娘自然就是俺的娘,俺给咱娘颐养天年,养老送终。说第二个要求。
政委说:第二个要求,给俺杀一只羊,俺想美美吃一顿羊肉馅饺子全羊汤。
豆瓣酱说:满足你,我马上吩咐司务长去办。说第三个。
政委说:第三个要求,你得给俺弄一口棺材。
豆瓣酱说:没问题,我派人去问问哪个村的老财家里有,去给你抬来。
羊杀了,棺材也从地主家抢来了,豆瓣酱要派人去接老娘,政委说不必了,俺信得过你。
我问:真枪毙了?
豆瓣酱说:那还有假?
我问:那他娘呢?
豆瓣酱说:我一直在养到六六年,文革来了,被村里的贫下中农给押回去,说是叛徒汉奸的老娘。我那时已经关到牛棚了,想管也管不了,回去就打死了。
我听的毛孔痉挛汗不敢出。
豆瓣酱继续说:我承诺让他老娘颐养天年呢,没办到。
我说:那是不可抗力。
豆瓣酱说:啥力也是我没给办到。
我问他负过伤吗?那时年轻,对战场很有兴趣。
他说多了,我们不叫负伤,叫挂彩,挂彩比较吉祥。文革的时候斗我,要拧着胳膊往台上押,我跟红卫兵说我左胳膊负过伤,他们就不敢动。
第一次挂彩是1941年,豆瓣酱说他带了几个战士来一个村庄检查区小队的工作,突然就遭遇了鬼子。他右胸中弹,血如泉涌。战士们几乎都倒在了鬼子的机枪下,他身边只剩了一个警卫员,他要警卫员把他藏在麦秸垛里,然后吩咐他立刻回去向政委报告。
我问:就是那个后来被枪毙的政委吗?
他说:不是他还是谁。
警卫员撒腿就跑,仗着路熟,躲过了鬼子的眼睛,找到了山那边的政委。
政委一听,急了,立刻命令全体集合跑步前进。还带了一副担架,准备把豆瓣酱不管死活都抬回来。
藏在麦秸垛里的豆瓣酱听到枪声完全沉寂,知道完了。就是鬼子找不到他,他也活不成,光流血就能把他流死。可是枪声突然大作,而且,他不仅听到了鬼子的歪把子机枪声,更听到了我军的捷克式轻机枪的声音!
他知道,政委来了。
当警卫员带着政委把他从麦秸垛里刨出来时,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勉强在战士们的搀扶下走到院子门口,一步也走不动了。政委把担架喊来,几个战士轮番抬着豆瓣酱在暮色里飞奔。
正在山路上疾行,忽然听到身后有枪声,然后有人喊鬼子来了!豆瓣酱不知道从哪里骤然来了力气,跳下担架就跑,战士们都追不上。
跑了没几步,政委赶过来说不用跑了,是误传,鬼子没来。
豆瓣酱立即瘫软在担架上,一步也走不动了。
我说:精神作用大得很啊?
他嘿嘿笑着不说话。
豆瓣酱的最后一次负伤是在察北。那次是胳膊折了,他颇有些骄傲的对我说:当地给找来一个接骨匠,说很神的。他检查了我的胳膊后,表示可以接好,但是掏出一坨黑呼呼的大烟膏,让我无论如何吃一块,说是可以止痛,否则你会受不了的。
我一笑,说不用。
我心说关云长刮骨疗毒都能下棋,我还能连他都不如?
接完了,我浑身汗透,但硬是一声没吭。
接骨匠对我竖起大拇指,说八路军是这个。
我问:你这次是怎么负伤的?
他说:大意了,部队缴获了傅作义骑兵一个团长的坐骑,自然就给我送来了,真是一匹好马,非常高大健美,黑缎子一样的毛色,眼睛炯炯有神。我骑着它到处走亲访友,友邻部队,上级机关,没有不去的,显摆呗。
没多久,孙兰峰部进犯,战斗打响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匹傅作义骑兵团团长的坐骑是这样一种性格,跟我们的马完全不一样——哪儿枪声密集就往哪儿冲,不管不顾,勒也勒不住。我一看大事不好,还是自己跳下来吧,清楚的听到胳膊“咯嚓”一声,折了。
我说:你们取得胜利也不容易呢。
他说:世界上哪有容易的事?
我对他的历史很有兴趣,我问他是哪年从河北来到这里的,他告诉我:1945年,抗战刚刚胜利,我就来开辟新区了。
我奇怪他抗战甫一胜利为什么就要来这里呢?就问。
他的回答更让我惊异:不是非要来这里,只要能离开家乡,去哪儿都行。
我觉得这里藏着一个大故事,但是他不说,我也没有办法。
于是我改问他刚来此地的感触。
他说:很奇特,从来没有见过的地形地貌,太辽阔了。路上见到一大群羊,足有几千只,却没有牧羊人。我就问向导是咋回事,向导说你追吧,追上就是你的。我立刻打马就追,羊群一看我来了,瞬间就跑的无影无踪。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野羊,这里叫黄羊。
我很惊奇此地还曾有过如此美好的生态环境。
豆瓣酱讲起初来此地的事十分有趣,没有假大空,没有溢美,有的只是对自己的调侃。
他说刚来的时候招兵买马:竖起招兵旗,便有吃粮人。有一次我问一个来当兵的年轻人家里有多少土地,他举起两个指头说二百亩!真把我吓了一跳,二百亩,在内地就是大地主了!我赶紧问:那地呢?他说:二啦!我就听不懂这个“二啦”是什么意思,找来当地的同志一问,原来“二啦”就是扔了。
我问:为啥“二啦”?
他告诉我:没有生产资料啊!后来我才知道,在这里这是非常普通的,很多贫农战士家里都有大量的土地,但仍旧一贫如洗。
他说起此地当年的寒冷:我的队伍夜里行军跟国民党的队伍擦肩而过,互相笑一笑就走,谁也不打谁。
我吃惊问:是因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吗?
他笑:是因为谁都拉不开枪栓,都冻住了。
我乐,说:我觉得你们那时也没有这么高的觉悟,但为啥要互相笑一笑呢?
他说:都冻得龇牙咧嘴。
乐死我了。
我很关心豆瓣酱在此地的仕途步伐,于是就问:在这里没有向后转走吧?他笑了,说:向后转走是我的保留节目,在哪儿都有。
他给我讲了向后转走的缘起:这里是新区,老百姓见了我们就跑,可不像在冀中,老百姓对八路军那是真好。我那时带着一支骑兵,一千多人枪,一千多战马。没吃没喝,就算人能忍,马也忍不了。没办法,只有违反纪律。结果就被叫到军区去了,詹大南批评我,说我居然敢纵兵抢粮。我一听就火了,我说老子一千多兵,一千多马,不抢吃什么?
他开心的笑着,就像是说一件高兴事。
我问他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在授衔之前退出现役,他微笑,说不是,因为詹大南他们都护着他。我问那是因为什么?他乐呵呵地说:因为有个家伙告了我十年。
我问:什么人啊这么坏?
他急忙纠正我:是个好人,就是拗。
在我死缠下,他终于开口讲这场影响他一生的战斗,虽然还有些遮遮掩掩,但总算讲清楚了一个故事的主干部分。如果没有这场战斗,他绝对会跟他的那些战友们一样,肩章上将星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