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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休所的故事 二

(2021-08-02 11:32:15) 下一个

01

养生伯

干休所的日子平淡如水,老干部们最喜欢说的话就是淡泊名利,不少人家里还有写着这四个字的书法作品。但是仔细一算,淡泊名利的人都是名利到手的,而名利没有到手的则一点都不淡泊。许多离休老人去组织部宣布自己参加革命的年龄早于档案记载,要求得到副部级医疗待遇或者其他什么莫名其妙的待遇就是一个例子。

我开始不大明白,后来知道国家有个规定,1937年7月6日前参加革命的,每年多发两个月工资。至于副部级医疗待遇有什么实际作用,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因为所有离休干部,都是百分百报销医药费。

说起医疗条件,真心蔑视西方所谓富裕国家。冰火成天抱怨在新西兰看病麻烦,医生的水平也一般。我给她介绍了这里的情况后,她沉默好久才蹦出俩字:挖槽!

我相信,她对西方的盲目崇拜已经崩塌了一半以上。

我曾经感慨的对糖糖和冰火说:一个人是不是牛逼,不要看豪车,不要看别墅,要看他的医疗条件。有些老干部,他天天在院里摆龙门阵瞎溜达,却是住院的病人——高干病房有他的床位。这种住院叫“挂床”,挂床的优越性在于一旦有病你不用担心有没有床位,你的病床在那儿等你呢。还有一个优越性是你有什么小恙或者家里七大姑八大姨有什么小恙可以直接来开药,不用挂号——挂号费是不能报销的。

那个病床就在那儿静静的给医院创收,为医生护士的奖金贡献力量。

我问冰火:你们那破新西兰有这样的吗?

冰火把头摇成个拨浪鼓,一连声说没有没有没有。

有一年我爸爸住院,套房,一间宽大的病房,一间更加宽大的客厅。有一天早晨我来医院,被医生抓住说:昨天深夜你家一个亲戚跟人打架了,带着人来上药包扎,我给处理了。我说我们家在这里没有亲戚啊?医生说管他呢,说罢扭着走了。

保健医生和蔼可亲,我们都很熟,有时她会跟我说:在老爷子身上开了点进口药,跟你打个招呼啊。我点点头,我也不知道开了什么药,花了多少钱。

也有马虎大意的时候,我爸爸转院去外地期间,我接到了卫生厅一个部门的电话,这位来电话的人我也很熟,是我们这里一位人大副主任的女儿。她询问我老爷子是不是在外地,得到确认后告诉我,医院拿来了你爸爸前天的药品报销单。

我乐了,说那咋办呢?

她说没办法,她们可以说是你们老爷子走时开的药,或者是在外地让她们开的药。

提到医疗条件,必须聊聊一位(怎么称呼呢?我们叫他养生伯吧)养生伯。

养生伯是1937年参加革命的老党员,他极其爱护自己的身体,因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上世纪50年代他从地委书记的任上调来此地,紧接着就患了美尼尔氏综合症。外表上谁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但这种事他说有就有。

于是他开始住院,从省医院只有一个高干病房住起,一直住到盖起了富丽堂皇的大楼。从迎来一批十八九岁的小护士住起,住到这批小护士挨个儿退休。

养生伯严格实行他自己定下的规矩,说几点睡就几点睡,说几点起就几点起。

生活朴素,几十年如一日都是旧衣服,给医院的大夫护士做了很好的榜样。

以病房为家,每年除了年三十儿回一次家,初一清早就一准儿回来,给有些不安心工作的医生护士做了很好的榜样。

饮食简朴到了极致,水果除了胡萝卜外就是几根香蕉,唯一的特殊是他要把香蕉放到病房的开水锅炉上弄热——他说凉的香蕉对胃不好。给那些个别出去吃请挥霍的个别医生护士做了很好的榜样。

我爸爸每年春节前有个惯例就是来医院看望住院的老同志,每次必来他的病房。我亲历了他们的谈话由小声私语到我爸爸扯着嗓子喊——他的耳朵已经老的听不见了。

但是他依然坚持养生,那时他已经九十多岁了,我来病房看我爸爸的时候,经常看到他用手扶着病房走廊两边的栏杆,坚持进行挪步运动。

唯一异样的地方是见到我就跟没看见一样。

有一次我在病房的客厅里跟爸爸闲聊,养生伯摸索着推开门,听到我的说话声,问:这是谁?我爸爸告诉他后,他惊异的抱住我的头,把眼睛几乎贴到我的脸上——他的眼睛基本上已经失明了。

他101岁高龄时在他厮守了一生的病房安详去世。

02

家 风

这几年经常看到媒体上出现“家风”这个词,但羞愧的是,我真的不知道家风究竟为何物。为此,我特意去请教万能的度娘,度娘告诉我:

“家风又称门风,指的是家庭或家族世代相传的风尚、生活作风,是给家中后人们树立的价值准则。家风是一个家族代代相传沿袭下来的体现家族成员精神风貌、道德品质、审美格调和整体气质的家族文化风格。”

我纵观干休所各个家庭的家风,基本上就是三大类:“民主”、“爱护”与“俭朴”。当然,这种优秀的家风只存在于没有经历过权力寻租的老干部家中。有一个事情很奇怪,这个院里凡是早早退下来的老干部,几乎没有一个子女是卓尔不群的出色人才,而晚些年退下来的老干部,子女则大都是老板或官员。

看来退的早还是退的晚直接影响了子女的智商。

先说民主的家风。

那一年耐克刚刚进入中国,我弟弟给我爸爸买了一双耐克旅游鞋。按当时的收入是有些贵的,大约几百块钱吧。

我爸有一双耐克鞋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干休所大院。有一天下午,一位离休老同志登门,说正在开家庭会,要借一下我爸的鞋。

家庭会这个词儿也许大家听了觉得稀罕,但在那时的干部家庭极为常见。父母在上班的时候几乎天天开会,这个习惯便带到了家里——有什么疑难问题,便说开个家庭会。

这位老同志家庭会的主题是要不要也买一双耐克鞋。

会议显然遇到了不同意见,买派和不买派发生了势均力敌的对抗。这时就有与会人员提出:毛主席说你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对要不要买耐克鞋也是一样,你去把耐克鞋借来我们大家仔细看一看。

老同志很快还回了耐克鞋,他告诉我爸爸家庭会上每个人都近距离观摩或试穿了这双鞋,不买派占了上风。

呵呵,民主的家风就是好。

再说俭朴的家风。

院里有一家老干部,育有一男一女,但都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老太太以前好像是个处级干部,老公是个不知道享受什么待遇的离休老同志。

老两口一辈子生活俭朴,一个星期只吃一次肉:星期天儿女都回来的时候。不吃不行,没有肉孙男孙女拒绝吃饭。

他们的俭朴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举两个例子:晚餐十几年如一日是一包方便面两人吃,但是要卧两个鸡蛋。早餐是熬奶茶带一人一个煮鸡蛋,但为了省燃气,鸡蛋是放在奶茶锅里煮的。老太太有一个观点:一个人一天吃一个鸡蛋营养就足够了,但是他们吃两个。

俭朴的生活使他们存了很多钱,他们都是党的干部,知道用钱的地方很多。他们先给儿子买了一幢比较大的房子,又给儿子买了一辆马6。今年我回家,才知道老头子已经挂掉了,而儿子的马6已经换成了X5。

没女儿任何事。

再说爱护的家风。

在干休所大院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关爱之风。当然,这个风是固定的、单向的。我曾经跟一位老干部聊家常谈到现今社会的“啃老”,我说现在的老人都不敢死,因为死了就不能养活他的子女了。老爷子听了哈哈大笑,连说“双赢”。他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几十年不工作了,完全由他供养。还有一个小学没毕业就辍学的外孙,已经打游戏打到快四十岁了。

大院住户里有一位省纪委的前领导同志,老伴儿去世了,他一个人住在大宅子里。这个人非常好,懂得许多果树和园艺知识,每年都会来我家修剪果树整理葡萄架。也不光是来我家,谁叫都去。这个人的好是内外一致的,每年的三十晚上孩子们都回来,而他都会在年夜饭过后把一年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工资拿出来,一人一份,不偏不倚。

他的模范行为受到了大院子女的一致好评。

03

 吹 牛

老干部们一般都要比妻子年龄大,那时正在官位上得意,不大可能娶一个比自己大的黄脸婆。因此,就普遍来说,都是老头子先死——医疗条件再好也不管用。

当然,老头子一般都要病病歪歪的拖好多年。

这绝对跟妻子的悉心照料分不开,因为妻子们明白,只有老头子活着,自己才有威仪。

但是有一个奇怪的现象——老太太们在举行过告别仪式不久,便会从枯槁渐渐转为青葱。小花园里到处是她们的笑声,而着装也一个个五颜六色起来。

想想也释然了,过去她们匍匐在官威和夫权下,一朝解放,自是欢欣。但是也有不如老头子在的地方,那就是钱。干休所里的离休干部,一般都没有赶上权力可以寻租的好时候。所以也是工薪阶层,只不过工薪比较高而已。老头子一旦辞世,经济状况就会发生骤变。因此,谈论各自的优渥生活便成了老太太们的永恒话题。

做了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夫人,平生服过谁?往昔车水马龙,如今人走茶凉,滋味自是不一般。但她们都很快调整过来,精神抖擞的进入新生活。

新生活的第一要素是吹牛。一般不吹子女,都在一个院里,彼此都知根知底,谁家的子女啥熊样子,人人都清楚。一般也不吹背景,老头子身前再跟哪个要员私交多么多么好,到现在也不值一分钱了。

生活最现实,而最现实的吹牛就是吹有钱。在一个一切向钱看的社会氛围中,在权势已经离去的生活环境中,钱是最体面的化妆品。

有的老太太会吹,我妈妈有一次从吹牛大会旁听席上回来,跟我说那个吴阿姨很有钱啊我们都不知道,她有好多亲戚都在国外,都有车有别墅,经常给她寄钱,她说不要都不行,人家说你不要就当党费缴了吧。

我问:哪个吴阿姨?

我妈唤起我的记忆:就那个嘛,儿子和媳妇都下岗了,带着孩子在她家住了好几年,吃她喝她还给她看脸色那个吴阿姨嘛。

我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她就是特有钱,昨天我看见她拎着一塑料袋羊骨头跟收破烂儿的讨价还价,收破烂儿的秤完说一斤半,她非说按二斤,生生多要了一毛钱。

我妈问:骨头还能卖钱?

我说嗯呐。

我妈早忘了吴阿姨特有钱的事儿,扭头就出到院子里,问:咱家的羊骨头呢?

我说:早让我扔垃圾箱了。

我妈说:你就是不会过日子,看人家吴阿姨,那么有钱了还卖羊骨头。

有一次,干休所组织这些老太太去附近山里一个什么革命老区去参观,其实什么参观呀,就是当地给安排一顿大餐。要求每家出一个陪护,我家就我在,只能跟着去了。

看过了山,看过了沟,还没到开饭时间,老太太们就在餐厅门口扎堆儿吹牛,题目还是钱。

仨瓜俩枣,铜钱几串,格调很低。

这时,一位正省级老公过世不久的遗孀说话了,大概是怕老太太们认为她老公去世就立刻清贫简朴起来,于是参加了讨论:啥钱不钱的,没意思。要那么多钱作甚?能花多少?我的钱花不完,我三亚还有个别墅,每年冬天飞到三亚去过冬。

老太太们的嘴巴都哑了。

这位夫人和她的正省级老公跟我们都是几十年的关系了,正省级仕途一路顺风,但太顺了往往就要出问题,他就出了一个大问题:死了。

正省级去世时相对年轻一些,怎么说呢,他经历了权力寻租的全过程。

我妈妈的焦点跟我永远不一样,回到家里,我妈妈还说:她1949年还是个家属,我已经参加革命好几年了。我在组织部的时候她就是个街道干部,看人家现在,好像是正厅级了对吧?

我不搭理她。

但我还是认为正省级夫人是在吹牛,正省级领导干部怎么可能在三亚有自己的别墅?

呵呵……

待续   注: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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