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小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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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人往事:寻找叔叔(转)

(2006-08-09 07:33:46) 下一个

1943年叔叔与我的合影


顺河集的二十六烈士墓





我的叔叔,是我们家的一个谜。

我的叔叔,是我们家的一处痛。

我保存有一张叔叔与我1943年的合影,那时我仅2岁多,照片是在当时的上海王开照相馆拍摄的。是年,叔叔从芜湖的日军苦役营与难友们暴动逃出,辗转来到上海养伤。伤势好转后,他即告别家人,就像电影《归心似箭》中的抗联战士一样,找他的新四军老部队去了。这一去,他再也没有回来。

1 祖母和父亲的思念

1949年2月,上海解放前夕。一天,父亲突然从上海市区来到宝山月浦镇,要接我和祖母去市区。这正是异常激烈的解放月浦战役即将展开之际,为了避开战火,月浦镇的老百姓纷纷外出躲避。我听见父亲对祖母说:“要打仗了,要准备一些大米、咸菜。此地不能待了,跟我到市区去。”但当天上午,父亲只带着我离开了月浦,祖母却坚决不肯离去。

临战前的一天夜里,一支解放军小分队进入了我家,他们惊讶地发现,漆黑的屋中,祖母竟毫无惧色地坐在角落里。解放军问祖母为什么不走,祖母说:“我的小儿子在你们那里,我要等他回来!”战士们被我的祖母感动了,他们为祖母挖了掩体。5月13日,月浦战役开始了,炮弹把月浦镇变成了一片火海。在炮火连天的战火中,祖母与战士们一起生活了十余天。当战士们离开之时,他们深情地对祖母说:“不要多久,你的儿子就会回来了!”

不久,上海解放了。又不久,全国(大陆)都解放了。但我的叔叔仍然没有回来。我的祖母一直在等待她钟爱的小儿子,尽管1950年有关部门曾给父亲回过一函,确证了叔叔张越龙(1917-1945)在1945年已经牺牲,并寄来了一张“烈属证”,但祖母似乎并不肯接受这个事实。我常见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叔叔,还常常倚在老宅的门前望着,直到她老人家于1958年辞世而去。

祖母共生育了三个孩子。父亲是老大,叔叔是老三,当中是我的姑姑。手足情深——父亲的晚年,就一直沉浸在对叔叔的深深怀念中。父亲退休后,在宝山老宅的底楼布置了一个灵堂,灵堂里供着祖母和叔叔的牌位。父亲的心底里一直有一个强烈愿望:要搞清叔叔牺牲的具体情况,在叔叔坟前燃一炷清香,诉说几十年来兄长的相思之情……那段时间,我常看见父亲独自在桌前默默地写着什么,直到他老人家去世,整理遗物时,我才发现他写的都是对他的手足情深的弟弟的思念!父亲曾写过一首七律缅怀叔叔,其中有“英魂有知归故土”“泉台奋起随名帅”的句子。解放以后,父亲也曾多方打听过,但每一次都没有什么结果,我们对叔叔情况的所知,就只是那份公函的寥寥数行。战火纷飞的年代,牺牲了多少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啊!他们的业绩,凝固在新中国大厦的基座中;而他们的英名,有许多湮没在了历史的洪波之中。

2 一个标题吸引了我

日月如梭,时间推移到了2002年4月26日,这一天是星期五。晚上,当我打开当天的《新民晚报》,一个标题吸引了我——“到上海去扩军”。这是一位叫张鏖的新四军老战士写的文章,他当年正担任“江南抗日义勇军”(简称“江抗”)2纵队(52团)政治处主任。1940年7月,他曾接受谭震林司令的命令,到上海大量吸收工人、学生和城市无产者参加新四军。我的心立刻剧烈地跳动起来——我的叔叔,不就是那个时候从上海去参加新四军的吗(上海“孤岛”时期,叔叔在上海统益袜厂做工时即参加了党领导的地下斗争,1940年入党)?那天晚上,我难以入睡,“寻找叔叔”——这个强烈的念头令我心焦。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走进了新民晚报大楼,副刊部的严建平先生接待了我。他告诉我,张鏖的文章已收入一本叫《沙家浜战士足迹》的书,负责编辑该书的人中,有一位叫万中原的新四军老战士,找到万老,就可以找到张鏖同志了。严先生当场就给了我万老在杭州的住址及电话。

走出晚报大楼,我心中的喜悦难以言表。几十年了,我家三代人想寻找的线索,也许就此可以展开。走到马路边,我一扬手,招了一部出租车,急驶回家。我要赶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的家人!说实话,平时我是舍不得打出租的。

第二天,我的长途电话打到了万老家中,是万老夫人接的电话。她告诉我,万老今天正在上海,参加谭震林同志诞辰100周年的纪念活动。11时左右,我即乘轻轨转公交赶到了市委党校招待所。到服务台一问,新四军老战士们都去浦东参观了。我开始等待,从11时一直等到下午4时,由于怕错过,也没敢去吃午饭。终于,我看到几辆大巴士开进来了。从车上走下一群满头白发、器宇轩昂的老人。我急切地迎上去,一种似乎年代久远的亲人般的感觉油然而生。“我要找52团的老战士。”“他们都是52团的。”当我经人介绍见到万中原老人时,他一开口,那熟悉的乡音就令我心跳。当年,仅52团,就有1000名上海籍的热血青年加入抗敌的行列。万老熟悉地翻开那本《沙家浜战士足迹》,翻到第177页,指着对我说:“这就是张越龙连一个排长写的。”又翻到168页,说:“你叔叔最后是怎么牺牲的,里面都有。”我的双眼一下就模糊了……

3 白刃格斗顺河集

这是一次著名的战斗,老战士唐国平著文称之为“白刃格斗顺河集”。

1945年春节,正月初三(2月15日),新四军军部突然给52团发来急电:盘踞在淮阴、宝应、高邮、扬州、仪征、六合、盱眙、来安等8处的敌伪军,企图分进合击,奔袭我驻黄花塘的新四军军部。军部命令52团火速奔赴黄花塘,保卫军部。52团奉命出发,不料半途即与日伪军狭路相逢。

顺河集战斗从初五打响,叔叔张越龙担任连长的四连随即也投入了战斗。唐国平的文章对叔叔张越龙在战斗中的表现有多处描写,悲壮无比,读来令人振奋。肉搏战中——

“三四个鬼子围着张连长转,张连长抡起大刀片,左挥右舞,前砍后拨,砍得鬼子刺刀火星迸发,当当作响。看情势张连长腹背受敌,一时难以取胜,我招呼了一声高邮小战士前往支援,里外合击,3个鬼子先后毙命。

“别处一个鬼子军曹吆喝了十来个鬼子兵像野牛一样地冲了过来。张连长一见,忙把我和高邮小战士一拉,3人背靠背,组成三角形,各对付一面,以守为攻,攻中有守……在二班长的配合下,我和张连长接连捅倒四五个鬼子……这一场白刃战从中午12时一直杀到下午2时左右。我们排原有45人,现在只有二十几人能作战了。敌人在阵地上撂下了上百具尸体,我阵地巍然不动。

“救护队上来了。当连部卫生员掀开张连长右肩破布片时,发现骨头已露了出来,不禁失声叫了起来。张连长训斥说:‘小鬼呀,喊甚哩!包一下就是罗!不要嘘。’

“我们的手榴弹几乎打光了。张连长把驳壳枪往脖颈上一挂,号召同志们发扬四连老传统,用刺刀杀出威风。这时,五十多个鬼子突破我前沿阵地,张连长在近战中发扬短武器的威力,用驳壳枪连续打倒了4个鬼子兵,刚要向第5个鬼子射击时,一个鬼子小队长一发子弹打中了张连长的右胸。张连长左手捂着冒血的伤口,又射中一个鬼子,不料从侧面跳过来一个鬼子一刺刀刺中了张连长。张连长正欲扑向鬼子小队长时,又被两个鬼子各刺了一刀。”当唐国平和战友解救出叔叔时,叔叔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张连长的嘴唇抖动了一下,就在我怀里牺牲了。”

“气壮山河的顺河集狙击战,我们共打垮敌人14次冲锋,敌人被打死270多人,其中日本鬼子70人。我方当时阵亡26人,以后重伤员中又牺牲9人。新四军张云逸副军长在追悼大会上说:‘顺河集这场血战,把日寇兵分8路进攻淮南,扫荡军部的部署粉碎了。’”如今,26烈士墓就矗在顺河集的苍茫大地上。

这次与万老会面使我得悉了叔叔牺牲的经过。万老又告知了张鏖在上海的地址。后来我拜访了张老。当我得悉了叔叔的战友唐国平的住址以后,又登门探访,可惜唐老已于1985年辞世了。

4 一张巴掌大的纸片

2005年的一天,宝山区党史办的姚杰联同志给我寄了一份材料,材料中提到一位叫韩祥林的老战士,当年与叔叔张越龙认识。我立刻拨通了韩老的电话。当韩老得知我是张越龙的侄子时,他一下激动起来:“我跟张越龙是生死之交啊!欢迎你来。”

在天山路的一座大楼里,我见到了韩祥林老人。那天,我买了束鲜花,而韩老早已泡好茶在等待我。韩老摊开了一张当年江南抗日根据地的形势图,向我讲述起来:

1941年的时候,敌伪对江南东路地区搞地毯式“清乡”。为保存有生力量,“江抗”主力向江北转移,在江南沙洲留下警卫团等部队坚持斗争。因形势继续恶化,警卫团要再突出重围。某日部队偷渡新套河时,被敌人发现,战斗极其激烈,警卫团政委牺牲。部队大部分过了河,还有一部分没能过去。那时我在地方工作,随军行动,亦阻在河边。我们一些同志集合在一起,趁天未明,退回沙洲隐蔽宿营。第二天傍晚,发现前村驻有你叔叔张越龙(警卫团连长)带领的一支部队。于是两部会合,有六七十人,统一由张越龙指挥。后来我们偷渡成功,胜利进入江阴地区。为了缩小目标,我们又分成三组行动,继续向西突出“清乡区”。其中两组为地方工作人员,张越龙则率领武装战斗人员。当晚分手时,我将随身手枪、军用地图和剩下的经费都交给了张越龙,因为他们人多,又要作战,更需要这些。可是第二天,我们就听到消息,因叛徒出卖,张越龙带领的30多人不幸被捕了。

当韩老凝神述说这些的时候,我仿佛看到当年的战火硝烟在他的眼神中弥漫,看到对昔日战友的深情在他的目光中闪烁。韩老拿出一张巴掌大的小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日期和一些事件的简记。韩老说:“我反复回忆、仔细推算了一下,张越龙他们被捕的确切日子,应该是在1941年的9月30日这天。”

叔叔张越龙1941年9月30日不幸被捕,先后被关押在江阴、苏州和南京监狱。父亲的遗物中,有一页纸记录了这件事。那是1942年,家父去探狱后写下的,虽然只有几十个字,却见证了那段凄风苦雨的日子——“二年内,我弟先后被监禁在江阴、苏州、南京监狱。我到苏州探监时,见弟面脸浮肿,头如钵斗,身无完肤,不禁泪下。而他神情依旧,含笑要我照顾老母,抚养子孙,将来交给党。胜利已不远了!”我的叔叔,当年就是这样一位坚强乐观的抗日战士!

5 听宫老讲述革命史

与韩老的会见使我们成了忘年交,我们时常互通电话。8月的一天,我忽然又接到韩老的一个电话,韩老告诉我,他在一篇《越狱记》的文章中,发现了一条新的线索。文章中不但出现了张越龙的名字,而且出现了他的一位往昔战友的名字。这位战友名叫宫文,当年他名叫林根泉,与韩老同在抗日根据地做地方工作。韩老回忆说,1991年时,他曾询问过苏州党史办的同志,知道宫文现居南京。韩老热情地说:“我在南京有不少战友、亲戚,我会帮你打听,你等我的消息。”

几天后,韩老的电话就来了。韩老说:“宫文还健在,过去的事都还记得。只是他最近动了一个手术,正住在南京鼓楼医院。我已将你的情况写给了他,他欢迎你去。”

那天,我乘上午9时的火车去了南京。下午2时半,我走进了鼓楼医院的干部病房。照顾宫文的阿姨说,宫老正在洗澡,你坐一会儿,他知道你要来。不一会儿,一位身材魁梧的老人身披大浴巾,从里间的浴室走了出来。初见老人,我十分动情,宫老也非常激动。他顾不得换上衣服,就要接待我。阿姨立刻“干涉”道:“这样不行,一定要穿好衣服。”宫老穿上了毛衣,马上又招呼我。我说:“宫老,你先把鞋袜穿好才行啊!”宫老爽朗地笑了。穿上鞋袜,宫老与我隔床而坐,刚交谈了不到1分钟,宫老就说:“过来,过来,我耳朵背。”按照宫老的意思,我和他在两张病床间促膝而坐,宫老开始侃侃而谈,从2时40分一直到5时15分,我洗耳恭听宫老的讲述,又一次领受了革命前辈的教育。

宫老说:我和张越龙是在苏州慕家花园监狱结识的。慕家花园监狱是“工”字形格局,分为“工前监”和“工后监”。被捕的新四军都关押在后监,地方上的同志关押在前监。当时我关在前监,本来不可能认识张越龙,但前监还关押了一位我党太仓县的县长郭曦晨。当时敌人为了软化郭曦晨,假示“优待”,允许郭在监狱内可以自由活动。这样,郭曦晨就变成了监狱难友的秘密联络员,时常在前监和后监传递消息。

正是有了郭曦晨的联络,难友们秘密建立起了狱中党支部。我任书记,委员有孙学明、叶初晓、郭曦晨和张越龙。监狱是非人生活的活地狱,难友们饥寒交迫,常遭受残酷的拷打。到1941年底的时候,张越龙和一些新四军难友先被押往南京老虎桥监狱,我和张越龙就分开了。1942年春,我也被押往南京老虎桥监狱,得知叶初晓和张越龙已在南京监狱组织了支部,叶任书记,张任组织委员。后来张越龙等人又被押往芜湖苦役营,在苦役营,张越龙领导难友暴动越狱。我后来也被押去芜湖对江的裕溪口苦役营,不久,我和难友也在江北越狱成功,回到了新四军。

宫老对我动情地说:“张越龙在狱中的表现是好的,坚持了信仰,没有屈服!”

我叔叔张越龙在芜湖苦役营的情况在宫老处得到了证实,而对这件事,父亲生前曾告诉我:叔叔1943年初从芜湖苦役营带着30多个人越狱出来,想渡江去江北找部队,但日本人封锁很严,没法过江。他们只得暂避在当地一户财主家,言明如不泄密,以后一切钱粮都会付给他,并托人捎信给上海的父亲。父亲得信后,立刻将自己开的“万国百货店”变卖了,然后带着两只皮箱去营救叔叔他们。两只皮箱一只装衣物,一只装的钱。父亲去后,30多人全带出来了,其中叔叔和另外两个人随父亲回到了上海。叔叔遍体是伤,就在家中养了一个多月的伤。我与叔叔的那张照片,就是这期间拍的。伤养好了,叔叔又将远行。我的妈妈曾劝他不要去了,但叔叔对我父亲和母亲说:“胜利不远了。等我们回来一切都好了!”韩老曾告诉我,1943年他在18旅旅部任参谋时,曾在“江高宝地区”遇见过叔叔,叔叔向他讲述了被捕越狱的经历。叔叔回到部队,即分配担任18旅武装侦察连连长,以后又调至主力部队52团担任连长。

抗日战争终于胜利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终于胜利了!但叔叔再也没有回来。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中,但他的英灵和千千万万的革命英烈一起,安息在了新中国的大地上!他们将永远深情地注视着这片播撒下他们热血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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