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先生走了。昨天做梦不知怎么突然梦见老师,今天上网一查,惊悉老师08年就已经驾鹤仙逝了。网上,留下了商先生近年来的著作和他曲折的人生轨迹,以及他教过的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写的悼文。
商先生曾是我们的写作课老师。记得他第一次进课堂,不说什么话,直接要我们写作文,没有命题,没有字数规定,没有体裁局限。在这样的无组织无概念作文中,我理当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可怜当初的我,竟然不知道如何下笔,去构思一篇可以给老师留下深刻印象的东西。
我悄悄打量商先生,这实在是一位不再年轻的中老年人了,头发已经花白,黑发只是隐隐地藏在白发之中,而皮肤比起城里男人来说也显得更为黝黑,背也有些驼,走起路来两手交叉在后,走到学生旁边,笑笑,看一眼,不说什么,就又移向另一桌。待到他再转过身来时,我发现,商先生其实很英俊,五官搭配很端正,鼻梁直挺,下巴消瘦,有点像电影明星孙道临。然而,一付银丝边眼镜后的双眼已经有些耷拉,眼圈下也有了皱纹,显得饱经沧桑,似乎历经了许多磨难。我猜,这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
实在憋不出写什么,于是下课后我跑到宿舍,找出高中时写过的一篇散文,第二节课匆匆抄到本子上交差。没想到,商先生居然在课堂上最后一个念了我的文章!我羞愧难当,他不会认为我在两小时之内就能完成这样一篇意境还算优美的文章吧!我趴在桌上,不敢看老师。商先生读罢,教室里安静极了,我不敢猜测同学的想法,甚至不愿意同学们知道这文章是我写的。可是,商先生还是开始讲评,我只记得大概是文字优美清新文笔老练成熟之类的,还说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写的,最后又说,这位同学的字迹也很端正隽秀,然后他看了一下文稿纸上的名字,就请我站起来。那一刻,我不想站起来,真的不想让老师认识我。可是,认识我的同学已经转过头目光聚焦到我身上了,没办法,只能示众了。我给了老师一个微笑,赶快坐了下去。只见老师也同样微笑地注视着我,对我说谢谢。
唉,被老师认识,记住了名字,就意味着从此我不能做差生,不能自由散漫混日子了。每到写作课,我都强打精神,专注老师的讲课,还时不时地和老师有眼神交流。商先生的声音很富有磁性,他给大家念名作,念汪曾祺,念贾平凹,每到感动之处,他便会插上几句到位的点评,或者引经据典,旁证博引,中外典故,顺手拈来,加上他永远挂在嘴边的微笑,我相信,所有的同学都变得真的很爱听他的课了,教室里鸦雀无声,我想,彼时的老师是沉醉在他的世界里的,而大家,也被老师感染沉醉在作品里了。当然,商先生给我的作文总是打高分,我也习惯他在课堂上念学生的佳作了。
为了老师的赏识,我想我似乎应该更增加一点文学修养吧。于是,我开始读《红楼梦》了。一本厚厚的直版繁体字书静静地放在书桌角上,上课下课没事翻两下而已。商先生踱到我身边,看到了书,问我:这是第几遍看呀?我惭愧哪,如实报告:第一遍。商先生依旧微笑着说,这小说应该至少看三遍,你才能看出它的精彩。然后他拿起书,随便翻看着,好像记得老师对里面的人物还评价了几句,可我却一句都不记得了。哎,更加惭愧的是,至今我都没把全本红楼梦读完。老师,对不起。
商先生给学生作文的评语并不多,更多的是他会摘抄一段名言写在作文下面,作为评语。我想这也是老师的谦逊,他不愿对作文品头论足,但表现出他的认同。也许,他对这世界,这社会,这人生,都不愿过多的评价,而只愿用自己的真实情感去体会吧。后来,我们得知,商先生在年轻的时候被打成反革命,把人生最美好的20年都留在了白茅岭,平反后才得已回到教育岗位,他的女儿当时才3、4岁啊,50岁才得一千金,不容易哪。难怪老师的脸上布满了沧桑,连走路都像隐藏了一段秘密。如今,当我读了些反映那个时代的小说后,似乎能体会到老师内心所承受过的苦难,而这些苦难,他总以微笑来面对,化作平实而深刻的话语,来影响同样将为人师的我们。
在大学里,和老师们的关系并不热络。教学语言文字的商先生和展先生是我尊敬的两位老师。毕业时,我只拜请了这两位老师在我的留言簿里写几句话。语教办公室里,商先生欣然挥笔,认认真真地坐下,给我写了两行字。本子留在国内,我不记得写什么了,但我清晰记得老师最后写的是:请小李同学批评指正!拿着本子,我再次被老师谦逊的态度打动,我说:“商老师,您写得太客气了,我承受不起。。。”还没等我说下去,商先生就开口:“你们将来也是老师,要你们指点的地方一定很多,好好教书,不要误人子弟就行!”老师啊,作为学生,我何德何能来批评指正?我,只能尊敬,仰慕老师!
今天,我在网上找到老师大病之后的一段演讲视频,让我得以再次聆听老师最后的教诲,见到老师最后的风采,还是花白的头发,铿锵有力的话音,还是慈祥的面容和微笑,时间仿佛又定格在二十年前。。。
老师,天国的路您走好,但愿那里充满和平,没有坎坷!
老师的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