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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岁,是人生的一个难关吗?
人生就是一朵浪花
张允和的去世,对我是晴天霹雳,我不知所措,终日苦思,什么事情也懒得动。她的身体虽然一直不好,但生命力却很旺盛,那么富有活力,如今走得这么突然,谁也没想到。我们结婚70年,从没想过会有一天二人之中少了一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使我一时透不过气来。我在纸上写: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那是唐朝诗人元稹的诗,现在真的都来了。
后来,我走出了这次打击和阴影,是因为想起有一位哲学家说过,个体的死亡是群体发展的必然条件。人如果都不死,人类就不能进化。多么残酷的进化论!但是,我只有服从自然规律!原来,人生就是一朵浪花。
所以,我接受了这一切,不管有多残酷。很多事就是这样,你往伤心处想,越想越伤心,我和允和结婚七十年,婚前做朋友八年,一共七十八年。老了在
“四朝元老”
允和火化那天,我听从了晚辈们的话,乖乖地待在家里,没有去送葬,我只是吩咐孩子们,天气太热,不要惊动高龄亲友,简单处理了一切就好了。我想,形式不重要,对张允和最好的纪念,是出版她的遗作《浪花集》和《昆曲日记》。我编辑好了她的书,又用两年的时间,终于感动了上帝,使两本书得以出版,我很欣慰。
对亲人的死如此,对自己的生命我也用这样的态度:一切应顺自然。85岁那年,我离开办公室,不再参加社会活动,回到家里,以看书、读报、写杂文为消遣。常听老年人说:“我老了,活一天少一天了。”我的想法不同,应该反过来想,我说:“老不老我不管,我是活一天多一天。”每天都是赚的。我从81岁开始,作为1岁,从头算起。我92岁时候,一个小朋友送我贺年片,写道:“祝贺12岁的老爷爷新春快乐!”
我生于清朝光绪三十二年(1906),经过了北洋政府时期、国民政府时期、1949年后的新中国时期,被有人戏称为“四朝元老”。这一百多年,我遇到许多大风大浪,其中最长的风浪、也是最艰难的时候,是八年抗日战争和十年文化大革命,颠沛流离二十年。但不都过去了吗?我年轻时候,身体不好,健康不佳,生过肺结核,也患过忧郁症。结婚的时候,算命先生说,我们婚姻不到头,我活不过35岁。我不信,结果早就活过两个35了。可见生死不要太在意,每一天好好活着就好。
心宽室自大
1956年,我从上海调到北京,在“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很幸运地逃过了反右斗争。我当时住在沙滩原来北大校内,一所民国初建的小洋楼里,小楼原来是给德国专家的,算是“名胜古迹”,但年久失修,很不合适居住。我住其中的两间半,两间半房子住了五口人,我为此写了篇《新陋室铭》: “房间阴暗,更显得窗子明亮。书桌不平,要怪我伏案太勤。门槛破烂,偏多不速之客,地板跳舞,欢迎老友来临。卧室就是厨房,饮食方便;书橱兼作菜橱,菜有书香;喜听邻居的收音机送来的音乐,爱看素不相识的朋友寄来的文章,使尽吃奶气力,挤上电车,借此锻炼筋骨。为打公用电话,出门半里,顺便散步观光。”
房子小是小,我照样过得开开心心,改革开放后才搬进了分配的“新简易房”,也不大。人家都说我的书房太小,我说,够了,心宽室自大,室小心乃宽。我是有书无斋,却不在意,我是宁可无斋而有自由,也不要有斋而无自由。老伴去世后,我晚上就在沙发上屈腿过夜,不再回卧室了。
不要急,慢慢来
别的困难也都是这样过来的。1969年冬天,我随单位下放到宁夏的五七干校,在那里劳动了两年四个月,很苦啊,可是对我的健康很有好处,百治不愈的失眠症居然痊愈了。在农村裤子破了没法补,我就用橡皮胶布贴上,引得全家人哈哈大笑。后来聂绀弩看到了,作诗曰:人讥后补无完裤,此示先生少俗情。
2003年底,我去医院检查身体,住进病房不到五分钟,主治大夫就发了一份“病危通知单”。我有个习惯,到一个新地方先检查一下防火通道之类的,以便有突发情况时能够应对。结果我正在看消防通道,七八个护士医生到处找我,把我抓到病床上,要我平躺,不能动。我笑眯眯地要他们:不要急,慢慢来。
我99岁生日就是在医院里过的,医院送我一个大蛋糕,一大盆花,还有其他玩意儿。我成了医院的观赏动物,大家都跑来看我这个高龄的稀有品种,说我好嫩的面相,我就随便他们看,我是大熊猫嘛。佛家说,和尚活到99岁死去,叫做“圆寂”,功德圆满了。我可功德圆满不了,病愈回家,还要在斗室里读书生活,消磨未尽的尘世余年。
人生就是一场马拉松长跑,不要太在乎一时的长短,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来时迎,去时送,万事顺应自然,万事莫要勉强,就是最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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