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读完了《于是之人生漫笔》,心中涌起的是尊敬,感慨,和惋惜。于是之是一位著名的表演艺术家,演过很多戏,尤以《龙须沟》和《茶馆》光彩夺目。我看过他演的《茶馆》,包括话剧和电影。他把王掌柜这个善良的小人物的一生,从大清末年一直演到民国,演得那么深刻,真实和动人。而且越老越感人,看得我几乎泪下。读完于是之的这本书,才知道他为了演好一个角色,会花多少心血。
剧本和小说不同,它没有那么大的空间,能将人物的历史遭际交代得很清楚,将心理活动描述得很细致。这就需要演员去揣摩,去体会。体会深了,人物在心中就活了。这活,就是大导演焦菊隐强调的,于是之遵循的所谓“心象”说。演员演戏,先得要有“心象”,然后才有舞台上的“形象”。 只有心中有了这活的“心象”,演起来无论语言动作,声调气质,神色情绪就得心应手,就可信,就感人。这就是为什么同一剧本,不同人演,效果可大相径庭的原因。
使于是之一举成名的戏是焦菊隐导演的老舍的《龙须沟》。在那戏里于是之主演程疯子,一个善良的艺人,在黑暗的社会里想洁身自好而不能,逐渐被社会看成疯子。为了演好程疯子,于是之天桥去了好几次,向那儿的老艺人学习,既学艺,也学人。为了能在心里产生“心象”,他以剧本为基础,对程疯子的出身和遭遇作了想象、补充、和扩展,以及这出身和遭遇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为此于是之写了一篇六千多字的《程疯子传》,作为演这个人物的准备。这传记里有故事,有言谈,有分析,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因此就现在眼前,活在心里。有这些打底,于是之演起来就入木三分,有血有肉,可信感人。又如为了演好《关汉卿》里的角色王和卿,他不但熟读了王和卿的元曲,甚至自己也写起杂剧来,从而获得了人物应有的气质。于是之也有演得不好的角色,如《雷雨》里的周萍,其原因就是他始终没能形成一个鲜明的“心象”。周萍那角色,和于是之的气质和生活相差毕竟太大了。
于是之反复强调演员要下功夫,要敢于创新,要尽量少用那种常见的套子。他反对表演的公式化,概念化,反对表演简单的毛病。他反复叮嘱演员,不要在演出时,“不演一个人,而是直截了当地把目的演出来”。他说,“把一些外形动作没经过消化,只是硬搬过来,是外在的模仿,不是创造。创造是一定要通过内心的。”
我们现在充斥于银幕银屏的电影,电视剧,有几个 不是“直接把目的演出来”?有几个是“通过内心而创造的角色”呢?
(二)
于是之出身在一个完全没有文化的家庭,祖母和母亲甚至连名字都没有。而他自己,正经上学,也只念到初中。但他从小就好学,不放过任何一个学习的机会。他曾每天经西筒子河绕故宫到东华门去读小学,感动了故宫的一位园林老人,帮他和故宫管理人疏通,使他得以每天穿故宫去读书。他曾混入辅仁大学,偷偷坐到缺席的学生的座位上听课。虽然如坐针毡,却如饥似渴。他曾上班一天后,揣着两个冰凉的窝窝头,夜里再赶去学法文。他读诗,读戏剧史,读莎士比亚的剧本。他迷恋过音韵学,练过书法,写得一手好字。为了演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他甚至花时间去读了小说里余永泽读过的《悲惨世界》和《战争与和平》。
于是之从自己切身的体验中知道,好演员是必须要有修养的。他在人生漫笔一书中多次强调演员的修养。他访问上海戏剧学院时,反复叮嘱戏剧学院的学生,不要只重视表演课而忽视那些提高文学修养的副课。“现在看,表演课是主课,可长远看,修养才是主课”“没有学问的演员是不会取得大成功的”他提醒年轻的演员,演员虽然演别人,但不管你演什么角色,观众都可以从他们的演出中看到演员自身的品格,襟怀,看出他们艺术趣味的高下。这话真说得非常中肯。
于是之特别对商业化了的演员感到痛心。他说:“演员比起作家和导演来更容易出名,但不能为一时的名利所惑。戏剧必须有市场,但演员绝不能当“商人”。“绝不能培养没有文化的、把自己当作商品的市侩演员”。这是于是之曾经大声疾呼的话。看到现在越来越多的浅薄庸俗专以捞钱为目的的市侩演员,那些一味媚俗的导演,那些念错字,跑调,话不成句,文不成章,靠豪宅绯闻甚至乳沟而出名的著名演员,想起我们曾经有过的梅兰芳,周信芳,赵丹,孙道临……,真叫人感慨万千。
(三)
读完《于是之人生漫笔》,心里感到一阵阵的惋惜。因为这样一位表演艺术家,还没有到古稀之年,就患了老年智障症,很快就失去了记忆,不能再上舞台,不能再把他一生积累的丰富经验,体会和教诲,传给年轻的后代了。
于先生发觉自己记忆力出了毛病是在九十年代初,那时他发现自己会在台上突然忘记台词。对这样一个一生严于律己,对表演一丝不苟的优秀演员,这毛病令他深深自责。1992年7月,北京人艺纪念建院四十周年,再演《茶馆》。这是人艺的招牌戏,戏里的王掌柜,非于是之莫属。忧虑重重的于是之不得不和他搭档的蓝天野打招呼,说自己可能会忘词。老搭档劝他放心,说到时会相机行事。然而疾病不饶人,演了四百多场《茶馆》的于是之,还是在舞台上出了些毛病。于是之为此深感惭愧和内疚。
于是之的失误,得到了热心观众的谅解。不少老观众《茶馆》看了多遍,里面的台词都能一字不漏地背出来。于是之的失误忘词,是瞒不过明眼的老观众的。然而那天谢幕时,观众的掌声却格外的热烈,他们站着久久不散。因为他们热爱走了四十年风雨路的人艺,热爱这位认真正直的于是之,这位曾给了他们那么多艺术享受的真正的艺术家。人们已经预感到,这将是于是之最后一次演《茶馆》,这是最后一次观看这位大师的演出了。所以他们站着,久久不散。有人甚至忘情地喊出了“于老师,再见!”。这正如老诗人辛笛说的,当知道再见已不可能时,再见所表达的是出自内心的祝福。不少观众激动得跳上台来,请于是之签名。有位观众,显然预感到这场演出的重要,还问于先生能不能再写几句话。为观众的热情深深感动的于是之写了七个字:“感谢观众的宽容”。他为自己的失误而感到“无颜见江东父老”,他又为观众的热情而深深动容。那天当于是之最后乘车离开剧场时,门外竟还聚集了很多热心的观众。这是怎样一种令人感动的演员和观众的关系啊!
因为病,于是之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不能認人,不能记忆了。每想到这一点,心里就感到深深的痛惜。于是之虽然已不能记忆,他认真的表演态度,精湛的表演艺术,在中国的话剧史上,将是光彩的令人永远记忆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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