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茶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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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一位台湾同胞的故事

(2007-08-25 13:53:57) 下一个

 

大约下午五点钟光景,深秋的太阳已经偏西,淡淡地照着生物化学研究所阅览室的窗子。阅览室里零星地坐着六七个人,都是研究所的博士生或博士后。一天实验作完了,来看看新到的杂志。房间里很静,只偶尔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和几声咳嗽。突然,听到“哗”地一声,一本杂志突然从一个人手中飞了出来,像受伤的鸽子一样,摇晃着撞到窗上,扑一声落到地上。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抬起头,看到一个人霍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骂了一声“shit!”,径直向门外走去。大家看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杂志躺在地上,那是在科学界最负盛名的杂志:《科学》。  

那生气将《科学》扔出去的人是一位华人,叫周明,来自台湾的台南。 

            周明生气,实在不能怪他。所里的同事们都知道他的难处,都有点可怜他,可怜他不走运。 他最大的难题是找不到一份固定的工作。他大学毕业后从台湾来到美国, 在康耐尔大学拿了博士学位, 后来到密西根大学读博士后,四年后又来到芝加哥大学再读博士后。五年前就开始找工作。起初看到招人的单位似乎很多, 翻开《科学》 《自然》 杂志, 密密麻麻地一排排一层层挤满了广告。周明挑选了十家名牌单位, 发了求职申请, 不久就收到十封回函。每封回信都热情地感谢他的申请, 并说如果中选会立刻和他联系。这些信使周明暖洋洋地。他充满希望地等了一个星期, 一个月, 一个季度, 竟杳无音信。周明不相信出身名牌大学的他会落选, 于是打电话去问。其中一个公司的秘书小姐告诉他, 他们共收到一百四十七份申请, 分三轮筛选, 周明第一轮就被拉下了马。周明傻了半晌, 才知道在这些独木桥上, 有多少人在争着渡河啊。 

            几番竞争,几番落马,周明终于英雄气短起来。从此他仅仅选择那些二流单位去求职。有一次一口气发了二十几封申请, 总算有一个单位约他电话会晤。可惜只谈了四分钟, 对方就不客气地和他再见了。原因周明知道, 但他有苦说不出。因为他有极严重的口吃, 说话时眉毛, 眼睛和嘴唇一齐抽搐, 常常痛苦地挣扎半天才蹦出一个字来。为了能使讲话顺畅些, 他不得不改变一些字的发音, 或者吃掉一些音节。电话会谈那天, 他心情一紧张, 更结巴得厉害。电话那一头的人, 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以为是一个连英语都说不清的人冒充博士和他们开玩笑呢。 

            周明一直找不到工作, 就一直做博士后。博士后就像是一个港湾, 让这艘失去航线的船停泊着。周明同实验室有位来自波兰的博士生,看到周明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子,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劝他去求求上帝。说人力办不到的事,只有上帝才能帮忙。还说他的情况,上帝一定早看在眼里了。周明是作基因研究的,本来并不信上帝。但人到落难的时候,总容易轻信别人给的希望。再说下班后原本也寂寞痛苦,就跟这波兰人去了几次教堂。教友们听了周明的遭遇,一个个主动替他祈祷, 祝愿他早日找到称心的工作。周明嘴里说不出, 心中真是翻江倒海一样的激动。这么多人的声音,还怕不能上达天庭吗? 他望着教堂那色彩斑斓的玻璃窗,看到了灿烂的前程。他自己也慢慢变成了圣坛前的羔羊。每个星期他都去听那神父讲庄严的圣经, 每月都固定地把收入的百分之十捐给教会。老板给他加薪, 上帝也跟着受惠。 

周明怀着对上帝的虔诚,又开始满怀希望地等着, 一星期, 一月, 一年..., 仍然杳无音讯。波兰人只好劝他,说这世上受难的人比求职的人多得多, 上帝大概还没有把他的事列入日程。周明这时才知道,在通往上帝的独木桥上, 那拥挤和竞争恐怕比求职更厉害呢。 

            上帝暂时顾不上周明,周明心里的苦恼就去不了。有苦恼得找人诉说,最好当然是女人。女人心软,洒几滴泪能让傻男人感激一辈子。但周明没有女朋友,且从未和女人谈过恋爱。这可是周明的又一难题。 

            周明找不到女朋友, 有人认为那是因为他个儿太矮。但矮并不致命, 倘若能肌肤丰润一点, 也自会有矮的情趣。然而他偏偏舍不得花钱买吃的。他不吃早餐, 每天空着肚子去做实验。中午当别人排队等微波炉热饭菜时, 他在实验室里啃两片三明治就把午餐打发了。天长日久, 弄得身体又乾又瘦, 根本不像名牌大学的翩翩书生, 而像一个风吹日晒在陇上躬耕的老农。现在那些每周都去蹦跳着以求体形健美的女孩子, 谁会乐意找一个如风乾荸荠般的人做朋友当老公呢? 但我们也不妨退一步说, 即使他其貌不扬, 如果能花钱买几件好衣服, 也许会神气几分。人靠衣装货靠包装呀。可是周明也不肯花这个钱。他一年四季就那么两三套衣服, 穿了洗, 洗了穿, 一看就是一副落拓倒霉的样子。我们还可再退一步说, 即使他人丑衣旧, 倘若谈吐风趣, 妙语连珠, 说不定也会有凤眼回眸, 芳心嘱意的, 可惜他又口吃结巴, 说一句话比鸡下个蛋还难。一次经人介绍, 去会一个女孩。女孩子见了他一面, 回去后直喊受罪, 因为看到他口吃时面孔的痉挛, 想看不敢看, 想笑不敢笑, 拚命咬牙忍着, "肠子都断了" 

             然而周明对女孩子确实很好, 和他一起读研究生的学姐学妹们, 有什么困难都找他。他有求必应, 帮她们查文献, 详细地教她们实验方法。甚至姑娘们要去看电影, 练钢琴, 来不及将实验做完, 他也会不吃饭帮她们收集样本, 分析测定。姑娘们回来时个个脸上笑得花一样美, 赞一句 “周明, 你真好”, 周明那乾瘦的脸上就会笑意盎然。他也许因之产生过一些暇想, 但姑娘们笑过之后就把他忘了, 直到下次需要帮助时, 才又会笑盈盈地再来找他。 

            周明有这两大难题, 也就有了两大希望。他每天打开信箱, 希望能收到被人录用的通知; 他对女孩子献殷勤, 希望能赢得一颗芳心; 他去教堂募捐祈祷, 希望上帝能帮他找到工作, 找到终身伴侣。然而可怜的是, 他每天的希望都继之以失望, 就像黑夜永远跟着白天而来一样。 

            然而终于有一天, 他突然宣布他快要找到工作了,大家一听都为他高兴, 忙问他要到哪儿去, 哪个单位要录用他。他笑了笑,摇头说不知道。原来他不久前在教堂祈祷时, 瞌睡朦胧之中得到了“神的启示”, 说他两个月内会解决工作问题。周明说这话时,目光坚定, 满脸的虔诚和笃信。说完后透了口气,显出如释重负般的轻松,连那严重的口吃都好了许多。然而正如大家预料的一样, 别说两个月, 半年都过去了, 他的求职仍然连影子都没有。他乾瘦的脸上慢慢地笼上一层阴云, 原本沉默寡言的他更一连几天不发一言了。 

那天他在系里的阅览室中翻看《科学》杂志,心里本来就烦。中午刚收到他父亲一封信。老爸问他在外面怎么搞的,这么多年了,正式工作没落实,连老婆也没有混到一个。还说他高中的同学陈之美,那个一向读书不如他的人,人家也是到美国读学位,现在都在迈阿密当副教授了。老爸还说:“你就不会去求求陈之美,同乡同学,说不定人家好帮你一把”。还叫他别那么倔,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哼,陈之美,陈之美算什么东西,初中时就躲在女生厕所里偷看,被那女体育老师搧了二个耳光。去求他,周明打死也不愿意。茅坑的石头就茅坑的石头,他周明倔到底了。正这样想时,又看到《科学》杂志上那密密麻麻的招聘广告, 有些还说得好听,什么“请快寄申请吧,说不定您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呢”“狗屁!全他妈骗人的鬼话!”周明心里骂了一句, 想到自己的遭遇,不觉气直往上冲,就恨得刷地一下将杂志奋力摔了出去。 

            周明对失望的承受, 终于到了饱和的地步。  他在台湾的母亲知道了,怕他想不开,寻短见,隔几天就来一个电话。母亲毕竟是母亲,不骂他,只是叫他回去:“回来吧, 孩子,  你年纪这么大了, 回来妈帮你找一个媳妇, 过过安稳日子吧! 再说你父亲也年近古稀, 他的田庄也正需要人料理呢!" 

            周明终于告别了生活了十二年的美国, 怀着满腔失望回了台湾。二年后那波兰人到台湾开会,顺道去看他,看到周明胖了,老婆也有了,儿子也有了,衣裳也穿得周正了。波兰人问周明现在在哪儿高就,周明指指脚下,说:“这儿,接管老爸的田庄”。波兰人叹口气,说:“可惜呀,不作科学研究了。”周明倒无所谓,难得幽默地说:“你忘了,我在那阅览室里,就把《科学》扔了。”波兰人一听,和周明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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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瑞冬 回复 悄悄话 回复ONCOCIDIA的评论:是啊,才能和机会,是人生成功的两大要素。当一条路走不通时,换种方式生活,也是智者的处世方式。国外科技界,靠吹嘘造势混迹于学术界的也哪儿都有。谢谢留言,问好。
ONCOCIDIA 回复 悄悄话 为周明不平, 若给机会相信他一定能做好科学。相反不少人根本就不配做科学,却占尽资源,或巧取豪夺他人成果,或忽悠烧钱狂造垃圾。这大概就是全球科技界的现状。
明初 回复 悄悄话 完美的结局...替周明高兴!
子夏浮云 回复 悄悄话 Nice wri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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