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茶亭
夕阳在山，清茶在手，正是一天最好的时候。。。
一
我的岳祖母最近去世了，享年一百零六岁。
人享百年，自古难得。也许正因为这样，才有了“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的说
法；父母才会在刚满周岁的孩子胸前吊一块“长命百岁”的金锁片；那书画店里才
出售“百寿图”，汇集了一百种寿字的写法，让人买去送礼，去表示最良好的祝愿。
但这一切对老祖母已经好久都不适用了。记得她一百零一岁时，一天有客来访，临
别时习惯性地对祖母说：“祝您长命---”，话到此他突然赶紧用手捂住嘴，把“百”
字挡住，改口道：“二百岁！”祖母笑着说：“哪活到那么长啊！”
老祖母出生在一个世纪以前，出生在光绪坐在龙椅上慈禧在帘后听政的年代。想想
从慈禧垂帘到胡锦涛当政，这中间发生了多少惊天动地的事啊！老祖母记得宣统被
推翻，记得孙中山当了大总统，记得洋钱变了“袁大头”，记得日本鬼子打来了，
人人担惊受怕；记得解放军进上海，军纪严明。近代的事就更多了，她记得五十年
代号召支内，她大女儿因之去了内蒙，二儿子去了甘肃；她记得大跃进热火朝天，
紧接着竟食不果腹；她当然记得文化大革命，造反派凭一个红袖套，就好来抄家。三
次临门，挖地三尺，搞得合家心惊肉跳。她最记得以前开过一爿茶叶店，五十年代
是如何“自愿”地将该店公私合营而改拿定息，六十年代又是如何“自愿”地放弃
定息而与店永别。而今这茶叶店又恢复了旧店名，胡适写的店牌又挂了出来，而店
里的新人对曾是店主的这位百岁老人，早就无人记得，无人问津了。
老祖母也出生在女人时兴裹脚的年代。她就是用这一双小脚，坚定地走了一百多年。
老祖母自己从来不曾祈求过长命百岁。她知道人寿命的长短是期异不得的。中国历
史上有过多少想长生不老的人，他们或深山觅仙草，或八卦炉练金丹，或求神问卜，
或长年进补。更有人还要逼着老百姓称他(她)“千岁”“万岁”，祝他们“永远健
康”，但是成千万成万万人高喊“万岁”，仍敌不了大自然的铁律，那些“万岁”
们一个个都没有能活到一百岁就“呜呼哀哉”了。而一个平常的百姓，却历尽生活的
颠簸，跨过了百岁的大槛。想到这一点，我就会对老祖母肃然起敬，就会从她满是
皱纹的脸上，看到历史，想到很多人生最普通最朴素而又最容易被人遗忘的真理。
二
人们大都希求长寿，因此每当看到年逾百岁的老人时，常常会自然地思考他们长寿
的秘诀。我想，大凡长寿的人，恐怕都没有秘诀，因为他们往往不是住在深宫秘殿，
过着不为人知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是展示在人们面前的。他们长寿的道理，也是
展示在人们面前的。祗要你了解这位寿星，稍许想一想，是不难发现长寿之道的。
老祖母享龄一百多岁，又是小脚，她得享高龄的原因，首先得归因于一个“勤”字。
老祖母虽被定为“资产阶级”，其实却百分之百是个勤劳的人民。年轻时在上海滩
开店自不必说，解放后店归公后，她操持着全家的家务。她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
一个大家庭团聚在上海一座石库门房子里，衣食住行都要她操心。不论寒暑，每天
天不亮就要起来，颠着小脚，提着篮，到小菜场去排队买菜。要维持一日三餐，要
伺候十几张大大小小的嘴，在那生计困难，鸡蛋都要凭票，巧克力只有生了癌症才
买得到的时代，是多么费心费力。
老祖母到了年愈古稀时，仍日日在厨房操劳。石库门房子的楼梯既暗又陡，年轻人
上楼下楼，都摸石过河般小心。而祖母每天在这楼梯上不知要上下多少次：菜要送
上去，碗要拿下来，满满一大壶滚烫的开水要送上去，换下来的衣服要拿下来。当
有客来了坐在楼上闲谈时，常常会听到楼梯上沉闷的咚咚的脚步声，那是老祖母上
来送开水了。这时，大家就赶去接那水壶，还会抱怨她为什么不叫一声，非要自己
一节节楼梯送上来。她笑着说：“我走得动！走得动好啊！”
老祖母就是这样闲不住。她八十高龄时，还坚持要为重外孙做双棉鞋。坐在竹凳上
一针一针纳鞋底。她九十五岁时，孙女和孙女婿从国外回来看她，她还一定要下厨
去做徽州的馅饼。甚至到了九十七岁，还坚持自己洗澡洗衣服，家中无人时，还尝
试着站在小凳上晒衣裳，儿子媳妇知道后，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适当的经常的运动，使人筋强骨健，是长寿的要素。记
得在祖母百岁生日前几天，家中来了客人，送客之际，那人一转身，竟把站在一旁
的老祖母撞倒了。合家老小脸都吓白了，而仰天一跤的百岁老人，爬起来却安然无
恙。古今中外，贵人寿短，大多因动得太少，“福”享得太多。动能健体，勤能养
寿，这是祖母长寿的第一个原因。
三
老祖母得享高寿，除了勤劳以外，还因为她有一颗仁爱之心。老祖母不烧香，也不
像不少老人那样热衷于拜菩萨。她不拜，也不用拜，她自己就有一副菩萨心肠。
老祖母善良。早年在上海开店，家乡的人来了，不论亲疏，哪怕三竿子也打不到的
亲戚，都到她这儿落脚。老祖母总是热情接待包吃包住，周济有困难的乡人。后来
“三年自然灾害”来了，自家人都吃不饱肚子了，乡下人来看望祖母，她仍然想方
设法让他们吃一顿热饭。家中小辈想不通，私下埋怨：“我们都吃不饱，还请客！”
祖母就说：“我们苦，他们比我们更苦，更受罪啊！”
祖母乡下有一远亲，家境艰难，祖母就把她的孩子带到上海来抚养，供他上学，后
来送他去美国留学。这孩子称祖母姨妈，却把她看作他的亲母亲一样，每到上海，
都不忘来看望祖母。祖母也把他看作亲生儿子一般疼爱，平生只对他发过一次火，
那是上海刚解放的时候，他不懂事，和弄堂里的孩子一起，摇着小红旗，跳着高喊
“打倒资本家”。老祖母听了，一把把他拉到家里，夺过旗子，说：“你乱喊什么？
我就是资本家！”
那次老祖母虽然发了火，其实她是“菩萨”，能容天下难容之事。最明显的例子是
文化大革命中，一位一直受到老祖母接济的家居安徽的远房亲戚，遭到了红卫兵的
批斗，红卫兵逼她揭发，她抵不住，就说祖母家中藏有金条。消息传出后，祖母子
女单位的造反派喜不自胜，三番五次地前来抄家，翻箱倒柜，撬去地板，到处搜索。
金条原本没有，但其他稍许值钱的东西，都被一卷而空。文革风潮过去了，这位亲
戚又来走动。孙辈们想起那时所蒙的羞辱和灾难，都不理她。但祖母仍然笑脸待客，
劝大家忘了那事，原谅她。祖母说：“她也是没有办法啊！”是啊，在那不把人当
人的时代，中南海里多少大官都抵不住造反派的淫威，何况一个普通的弱女子呢。
中国古话说：“善有善报”，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神灵在那儿主宰人的祸福。其实，
报善的并不是神灵，而是人们自己。心中常存仁爱之心，自然眼前平静，心底宽广，
易享天年。
四
老祖母享如此高寿，朋友听了，没有一个不说她福气好。其实祖母这一生，并不是
事事顺心，一帆风顺的。祖母这一百多年中，经历过沉重的痛苦和打击。人们常说，
人生的大悲痛，莫过于少年丧母，中年丧偶，晚年丧子。这三大悲痛中，老祖母至
少三者占其二。祖母长寿，但祖父却丧得早，由于得了肺结核，在还没有发明链霉
素和雷米封的时代，自然不治而死，扔下一爿茶叶店和六个有待领大的孩子。祖母
懂道理但不识字。“懂道理”驱使她挺起腰杆把店开下去，把孩子教养成人；“不识
字”却给了她无数的困难，让她忍下了众多的欺凌。她没有再结婚，含辛茹苦地把
店开到“公私合营”的年代，把儿女都送上了大学。
在祖母刚进入古稀之年不久，她的二儿子从甘肃回上海来看望她，祖母听他夜里经
常咳嗽，怕他也和祖父一样得了肺结核，劝儿子到医院去查一查。祖母疼二儿子，
因为他当年响应党的号召，去支援大西北，吃了不少苦。儿子听话，去查了，没有
查出肺结核，却查出了肺癌。祖母听了，如心头插了一把尖刀。儿子到上海多方求
医，祖母服侍他，听他一声声咳嗽，看他一天天消瘦下去。不出两个月，白发老人
送黑发的儿子去了另一个世界。祖母哭得几乎昏了过去。看到祖母痛不欲生的样子，
大家都担心，怕她承受不了这一沉重的打击。但祖母如同一株遭到狂风暴雨袭击后
匍伏在地的老树，当风雷过后，终于慢慢重新挺起身来，重新坚定地踏上生命之路。
祖母常说一句话：“没有办法啊！”祖父的肺结核，当年称痨病，是不治之症，祖
母没有办法。共产党 号召支援内地，她出身本来就不好，又有六个儿女，不能一个
也不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二儿子去了，文革中被批斗，心情不好，烟抽得多，
得了肺癌，想来想去也还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祖母对有办法的事，总是努力去做，
如开店，如培养孩子们上大学。而对人力不及的事，最后总采取达观的态度，从烦
恼悲伤中超脱出来。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如不能达观处之，则百事扰其心，
烦其神，搞得食不甘味，寝不安枕，血压升了，血糖高了，免疫力下降了，病魔不
召自来，哪还能长寿呢？
勤劳，仁爱，达观，是真正的长寿之道。纵观我年愈百岁的岳祖母，我深信这一点。
今天是我老祖母大殓的日子。我太太已赶回去了，我抽不出身，特传此文，遥以为
祭。老祖母，一路走好。
2007-05-15
烦其神，搞得食不甘味，寝不安枕，血压升了，血糖高了，免疫力下降了，病魔不召自来，哪还能长寿呢？"
太对了! 但如何能达观处之, 则需大智慧，重修行。